抢救室里的两只手
2023-05-17范志伟
范志伟
后来,当我看见这两只紧紧拉在一起的枯枝般的双手时,我才明白:虽然我们不得不遵从疾病的生死法则,但有一种叫做爱的情感却可以烧毁这人世间的黑暗
1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就连病人也已经踏上了远去天国的征途。
而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难以忘记那紧紧握在一起的枯枝般的双手了,直到今天又一次看见这份可以烧毁人世间黑暗的爱。
朋友圈里有这样一则消息,配图是70多岁的老爷爷抱着老奶奶抽血的照片。
一位老奶奶在检验科窗口抽血,或许是因为害怕等原因而被老爷爷搂在怀中。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丰富的表情。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拥抱,只是这么一句简短的安慰,只是那双相处了几十载的双手。
但,它却散发着一份普通人伟大的爱情。
在这苍老的双手的背后,有着由一个又一个平平凡凡的日子组成的生活。
在这普通的拥抱背后,我甚至似乎看见了那张初恋时的幸福凭证。
而这样的细节,这样的感动,在抢救室之中曾无数次让我不能自己,曾无数次让我心中涌动一股股不能言表的暖流。
2
清晨六點,阳光透过抢救室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
夜班即将结束,新一天的工作即将开始。
我伸了个懒腰,从板凳上了站了起来,环视了抢救室里醒着的昏迷着的所有病人。
各种抢救设备都在为病人们的康复而努力运转着,搭班护士也正在有条不紊的照看着各自的病人。
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同事前来接替我的工作,而我也可以暂时脱下这身满载着疲惫的白大衣,离开这间全是生死的抢救室。
然而,我深知自己只是暂时的离开。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我的病人一样被困在这里不能走脱。
病情平稳的病人们也开始慢慢的苏醒起来,那位起初让我觉得有些啰嗦的老人却趴在床边睡了下去。
看着已经睡去的他满是沟壑的脸颊,看见这两只枯树一般紧紧在一起的手,我竟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自己心中那股带着温度的涓涓细流。
患者是一位75岁的老年女性,36小时前被“120”送进了抢救室。
她的病情很重,一度处于嗜睡状态,甚至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因为严重的肺纤维化和大量的胸腔积液,每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对患者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事实上,子女们已经准备好了后事。
“等到不省人事之后,我们就考虑带回家”子女们的意思是等到患者进入昏迷状态,没有了自主意识便要放弃治疗。
虽然子女们已经决定了患者的最终命运,但患者的老伴却显然还没有能够接受现实。
他问我:“什么时候安排住院?”
我不敢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住院的安排,只是在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他央求我:“医生,你一定要尽力给她治!”
我满口虚伪的答应着,甚至不敢正视他,不敢告诉他子女们已经签下了放弃积极救治的要求。
他反复追问我:“为什么一点点好转都没有?”
我强装着冷漠无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说服他:“没有那么快,观察观察再说。”
老人不愿离开,他要求陪伴在床边。
他始终握着患者的手,用焦急的眼神看着护士的每一个操作,用哀求的话语反复向我询问同一个问题。
起初,我还在想:这样的老人为什么还没有看透生死,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明白这无言的事实?
后来,当我看见这两只紧紧拉在一起的枯枝般的双手时,我才明白:虽然我们不得不遵从疾病的生死法则,但有一种叫做爱的情感却可以烧毁这人世间的黑暗。
3
有一位七十多岁的男性患者曾经在我的夜班之中反复出现过,他甚至一度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让我感到恐惧的并不是患者严重的病情,而是复杂的家庭情况。
事实上,对于任何病人来说真正的治疗难点都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家庭问题和或社会问题。
就如同这位老年男性患者一样,让我感到担忧的是他每一次都独自前来就诊,从不愿意联系家属。
对于一位频频因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发作的老年人来说,病情绝不只是胸闷气喘那么简单,而是有着性命之忧。
最开始,我还在埋怨患者为什么不通知家属?甚至指责他必须要有家属陪同。
后来当我了解了真实的情况后,却再也下不了狠心去“训斥”眼前这位满头白发气喘吁吁的老人了。
原来老人有一个儿子,却因为脑血栓后遗症瘫痪在床十余年。
他曾经骄傲地告诉我:“虽然我儿子瘫痪十几年了,但是从来没有过压疮!”
他也曾经自豪的告诉我:“我孙子现在在美国,据说搞的都是高科技,反正是我们听不懂的东西!”
他曾经也无奈的告诉我:“老太婆还要在家里照顾儿子,所以我不能住院,没有人照顾。”
所以每一次前来看病,都是护士们悉心照顾,跑前跑后。
所以每一次前来看病,都让人很揪心。
有同事说:“他这是典型的将家庭矛盾转移成社会矛盾!”
同事说的不错,而且这种现象也大量的存在。
但,作为局限在抢救室这片狭小空间的医者来说,除了对每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病人尽力之外,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去年冬季的时候,一个大雪纷飞的夜班,患者再次因慢性阻塞性疾病急性发作而来到医院。
“他早晚要死在医院,很有可能会死在你的手中!”同事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危言耸听,但是我知道从患者的病情来看这种几率是非常高的。
同样是拒绝住院,拒绝联系家属,甚至拒绝完善胸部CT、血气分析等检查。
让我意外的是,大约半个小时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女性敲开了急诊室的大门:“×××,在这里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患者的家属,也是我第一次从患者的生活中感到了真实的无奈和不易。
凌晨四点钟,急诊室已经陷入了沉寂之中,黑夜甚至已经吞噬掉了这个城市的光明。
抢救室里,患者看见老伴后说了一句话:“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
“没事,儿子已经睡着了!”老伴站在床边拉着患者的手接着说道:“我不来,你怎么办?”
患者则不认输的抱怨着:“外面雪这么大,你非要来做什么?我在医院里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知道其实这不是责骂,而是关怀。
患者的病情进展很快,除了呼吸衰竭之外,还有着比较严重的感染。
老人搂着不停畏寒寒颤着的患者,安慰道:“幸亏我来了吧,我不来你怎么办?”
那一刻我没有按照惯例将家属请出抢救室,因为我知道患者需要他的爱人。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两个老人一起对抗着病魔。
在那张已经死去过无数人的病床上,两位老人一起度过最难熬的时光之一。
“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
“我不来你怎么办?”
几个常用的文字,两句日常的对话,却要将我湮没在了凌晨时分抢救室的黑暗之中了。
但我知道,两只枯树一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散发着的光烧毁抢救室中所有的黑暗。
仁和摘自“最后一支多巴胺”
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