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婆
2023-05-16森目
1
我和王鲸在林子里寻找大小适合的树杈,斩下后制成树胶枪,沿着长长的沙道,走到罐仔岭上,去寻找雀仔的叫声。我眼神好,耳朵也灵,他力气大,反应很快。我找到目标一指,他顺着辨认清楚,举枪、拉胶、瞄准,嗡地轻响,一团影子应声从树梢坠下,几片叶子随后悠悠飘落。罐仔岭靠海,是三条候鸟迁移线汇聚之地,每逢秋风起,候鸟大批迁徙到岭上,我们的网袋也就鼓了起来,但还远远比不过拿拗腰打雀仔的。那种枪填弹时,需用力将枪身往中间拗,以露出弹仓,因此叫拗腰,发射的是霰弹,射面大,就算雀仔感知危险降临,振翅欲逃,也很难飞出铁砂覆盖范围。缺点是射距短,只能用来攻击停留在矮树上的雀仔,对中意休憩在巨木之上的鹰婆无效。最容易猎取的是三花和白面,为这两种雀仔,没必要跑到岭上,晚上到九栋大楼正门外的林里,偶尔也能捞到一两只。一旦被电筒光晃中,三花和白面就吓得不敢动弹,再用捞鱼的网兜猛然罩住,任它如何挣扎也出不得来。要猎更靓的雀仔,就非到岭上不可。树胶枪力道有限,雀仔大多只被击晕,没有死掉,塞进网袋后,它们会苏醒过来,扑腾三两下就变乖了,偶见几只死命折腾,弄掉不少羽绒,头颈、胸口被网线勒出血痕,厉叫声如同哨核来回滚动在人耳朵里。把它们塞进米袋,用手电筒柄子敲晕,或扎了口扔地上直接踩死——这样不会弄脏鞋子。我们边踩边笑,觉得雀仔太傻,白费这些力气做什么。但看到白色米袋上,血一点点洇出来,两人不禁收住了声。在回家途中,剩下的雀仔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着,间歇性再挣扎几轮,就不再发出声息,好似死了样安静。
在海边的猎鸟圈里,打到三花同白面根本不值一提,是猫头方能讲上一嘴,红脚能赢得惊羡的目光,但只要猎到鹰婆,那么不管你怎样夸耀,别人都只有附和的份。鹰婆就是罐仔岭上常见几种鹰的统称,只要是鹰,不管公母都叫鹰婆,可能是因为鹰尾张开时如同婆娘的裙子一样?后尾才知,鹰婆这名称还另有所指。鹰婆是无法在网兜中存活的,它们会在网中一直挣扎,直到被勒死或打死。这时,就可以将鹰婆的尸体倒提起来。我和王鲸无数次想象着,倒提鹰婆走进九栋大楼门口的威风样,却从未实现。我们装备太差了。那阵时,下岗工人也好,闲佬也好,几乎所有青头仔都参与过打雀仔,小学生提着网兜和树胶枪也加入进来,所有山林都被刮遍了,每棵树头下你都能找到铁砂、铅弹、带血的绒羽。雀仔流水般出现在菜市的铁笼或地摊上,落入煲中成为鲜汤,或者投到油锅炸出焦香。雀仔越打越细小,鱼儿越捞越稀少,却从没人说过这个不对,要等十几二十年流走了,大家才会逐渐明白过来,那阵时已经没几个人再敢打雀仔。
我亲眼见过别人捉鹰婆,看得周身血热。那人是九栋大楼第六栋的江三,人称“鹰婆王”。他身穿厚厚的黑胶水衣,头戴摩托车盔,攀爬到鹰婆迫降的大树上,伸出电工手套包裹住的手,缓慢靠近,突然加速抓住鹰婆双脚。鹰婆身上有几个不大的血洞,已失了一阵子血,现下萎靡不堪,根本无力反抗,只撑着一对圆眼望人类。落到地面,江三嘴里骂骂咧咧,膝头跪压着鹰婆身子,将天空之王狠狠压入尘土,直到它无法动弹,才麻利地缚住鹰婆双脚,又缚住翅膀,起身,倒提着走过我们面前。不慎和鹰婆对视了一眼,我的魂就被摄定。鹰婆的眼神,似没有悲伤,也没有惊慌,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江三说他要将这鹰婆医好养起来玩,但我很清楚,它必死无疑。海边地的鹰婆落在人手里,只会死。也曾有北地的人不信、不服,和大楼的人立下赌约,特地前来熬鹰,但从未成功将鹰婆的性子磨掉,最后落得又饿死一只。江三枪法很神,装备也全,根本不屑打别的雀仔,只猎鹰婆,所获简直数不清,死的甩在肩上,活的倒提在手,大步流星走进大门,引得一众小孩呼啦啦地跟随。他轻蔑地笑笑不加理会,偶尔也会开恩,抛个把死鹰婆赏赐青头仔。只是鹰婆虽死,余威尚存,坠落在尘埃中,翅膀松开好似又要扑腾,铁嘴摇晃又似预备啄穿人体,吓得大家惊叫着蹦开,好似一团炸飞的细雀仔。江三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向旁边几位灰头土脸、被鹰婆抓伤的败者,仍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好似在说,看你们这堆粉肠无鬼用,一只死鹰婆都吓得卵缩。他这副表情深深刺伤了那些人,其中一位叫瓜佬陈的,偏过头去低声说,未必你只只都打得到手……鹰婆王盯着他一会儿,最后不屑地摇摇头,迅速转身抬手往旁边便是一枪,应声从一株矮树茂密的枝叶里,坠下来一只火红的雀仔。收枪,往地上啐了一口,却连捡也懒得去捡,便在众人的错愕中离开。这时,我才注意到人群外,刻意保持着距离的一位少女。 她双眼睁得很大,右手四指轻拢在唇上,捂住未及出口的惊叫。整个人很瘦,腕骨节微微突出,身高和我差不多,双腿又长又细,体态像只漂亮的野白鹤。她的名字我想了好几下才想起来,叫顾露萱,平日和她不熟,似乎没有说过话,只记得她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后尾大家终于反应过来,对鹰婆王的枪技都叹服不已,几个小孩冲过去将雀尸一番争夺,各自拔了艳丽的羽毛才肯罢休。众人散去后,我回头发现,那位叫顾露萱的少女蹲在小红雀死去的地方,好像在挖土。
鹰婆王如此勇猛,风光无限,谁也估不到他竟有陨落的一日。那日,天很阴,似要落雨的样。江三本计划去抓只猫头。前晚已去踩点,循着猫头猎杀老鼠的厉叫,定位了它所在范围。等到白天,只要在那几棵树上找找,寻到猫头的洞,戴手套伸进去,就能将它掏出来,如同银包里头掏银纸般简单。这种雀仔好多人中意养,市价高,比鹰婆更易出手。一切果然很顺利。 回程中,又不经意瞄见一棵不高的树顶上,挂着一团婆娑黑影。他放下装猫头的网兜,举起猎枪搞了那么一下,那只鹰婆就坠落在草丛中。走近看,鹰目已闭,头中弹孔鲜血直流,爪子却有早已凝固的血块,原来是被人伤了不能高飞,迫降此处,被他一枪得手。当然,就算他不打这一枪,这鹰婆爪子已断,无法正常抓住树枝,久了落在地面迟早也是死路一条。轻易收获两大件,鹰婆王江三不禁吹起了口哨。为免碰见射伤鹰婆的那位猎手,他转而走一条别人绝少走的路線。那路上掉落着烂掉的野橘、稔子,踩在上面软趴趴的,落脚处一摊屎黄或紫红。蕨草中几十条雷公狗被他步声惊走,拖着又长又细的尾巴沿着粗壮的树干狂奔入密叶中。他越走越迷,眼看光线越来越弱,又来了几趟凉风,不禁担心真要落雨。不多时,眼前一宽,已经出了林,来到峭壁底下的一片空地。见到一块巨石,便自然地坐过去休息,战利品放脚边。突然,一扇淡淡的巨大影子掠过他前方地面,掠过他身体,掠过巨石,他打了个冷战。他缓缓抬头,颈骨咯咯作响,天空空无一物,好似他猎鹰之前的人生。他扭转头颅,见一只巨大的鹰婆充填了后方天空,正无声无息笼罩过来,两只巨爪流着金属光。他犹豫了一下,用力眨眨眼,想弄清楚是不是个噩梦。很快醒悟,战利品不要,枪也抛掉,连滚带爬冲回林子,跳下山坡,一路滚落去,跌落在山脚下抽干的鱼塘里。好不容易扯住守塘人的网兜爬上岸来,满面泥污,腮帮和臂膀上共咬着十来条发红的雷公狗,腿肚上也粘着好几条肥胀的蚂蟥。轰隆,夏日最后的雷雨泼洒下来,洒落在海上、岭上、楼上,洒落在每一张叶片上,也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鹰婆王颓然坐倒又跳起,身上的雷公狗终于被落到近处的炸雷惊散。
2
九栋大楼正式名称是捕捞公司宿舍。每栋只有四层高,但在上世纪90年代,足够被海边地渔村呼之为“大楼”了。大楼离海岸不过六七百米,清晨,风潮混合马达声,裹着咸腥湿气不停地轻轻震响心头,轰轰轰轰,仿佛是神灵持续长啸,最后被刺耳的汽笛声扎破:罐仔岭码头发船了。从岭那头过来,随处可见私人偷挖沙石形成的大坑,几番暴雨便灌满了水,野生着几条永远长不大的瘦鱼,以及夜雨后不甘寂寞搏命鸣叫的蛙。再经过几个灰扑扑掩藏在马尾松林里的村落,就抵达了那道黝黑湿滑的砖墙。被围困在里头的,便是这九栋暗黄的大楼,分作两列,一列五栋,另一列四栋。楼间种满马尾松和泡桐,混合着鱼架鸟骨的土壤生长出挨挨挤挤的野草。这片地百年前是渔村,后来成了坟山,听说建起九栋大楼前,是专用来枪毙死刑犯的,偶尔能挖出锈烂的子弹壳来。大风时常从光秃秃的海面上刮来,繁盛的树木也只能阻得一阻,便吹飞我们头顶的帽子、架上的衣服,还有阳台上的鱼巴、海带。一年中近半时间都有可能来台风,揪断辛辛苦苦长了好几春的树,压爆那早已脏污不清的窗玻璃。积水会淹没一楼居民的沙发木脚,在接下来的梅雨天里生出细小的黑色耳朵。临时的浊流,混着木板、破布、米袋、瓶罐、鱼虾,甚至蛇鼠的尸体、雀仔的尸体、狗的尸体、猪的尸体,从九栋大楼面前经过,不忘进来打个招呼,留下纪念品,供我们这些小孩玩乐。风起而雨还小时,不少人匆忙拎起柴刀,攀上树去斩些粗枝,只不过为了煮几餐的柴火,而不管那些枝条是否已被风吹折。台风走后,收拾满地狼藉,抢救未被溅沙打坏的白菜,以及尚未沤烂的番薯。重新松土、播种、浇水,等待发芽,等待嫩绿的叶片舒展。或者,在永远飘零不止的雨丝中,挎个篮子到林中寻找白生生的蘑菇。就算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人也不忘去掏雀仔窝。尽管手总是慢悠悠地伸过去的,但饿了许久,翅膀又湿的雀仔却已无力逃避。等到灰色针叶落满地面,枣子般大的马尾松果扎痛小孩们的赤脚时,人们终于熬到了台风季的尾声,开始上山打雀仔,回来烫死拔毛,掏空内脏,填上姜蒜,抹上烤料,架在蜂窝煤炉上烤。香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九栋大楼。
楼如人心一样陈旧了,墙壁爬满霉黑的印记,不时还有石灰皮掉落在头顶。每间房都很小很黑,将身体塞在这些黑窟窿里的,多是捕捞公司的船佬和鱼婆,也有少数北地来讨生活的租客,还有一些搞露天理发、开杂货店、办私人疗养院的人,甚至两三位专做船佬皮肉生意的女人。90年代早期,公司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到期报废,大多数职工陆续下岗没工可做。年轻一辈从初中、职校草草毕业,也常常找不到工,又不愿熬辛苦去挑沙、鱼,便聚在树荫下,或者铁皮和塑料布搭成的破棚下,吵嚷、咒骂、瞪视、狂笑、顿足、掩面、挥拳、厮打……而话题的中心无非是,几角钱一局的输赢。这些人无论是赚是赔,多数午后就会烂醉,全身酒气扑倒在水泥地上,发出如牛的鼾声。王鲸和我大起胆来,捻草叶去挠那些个黑鼻孔,在那些喉咙发出激恼的哼叫后,立即惊笑着转身逃掉。
也有些人走了偏门,天天扮靓出去混,或者偷偷搞来一些盒烟,撕开盒盖的一角,将藏在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在从盒子抽出来的对折的铝箔纸上,点燃火柴在下方烤几下,鼻子就凑近去搏命地吸。我记得,第九栋就有这样一对男女,他们常搂抱着在天台上吸这种粉末。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像是突然消失掉的,我上初中后就未见过他们了。好似有过两个小孩,也没有老人帮带,经常丢在楼下的草丛里滚得满身泥,而夫妻俩就坐在旁边无聊地抽着烟。但连小孩我也没再见到了。我妈说,都走了都走了,搬去外头享受好世界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不理会,望着厨房的生粉袋,充满了疑惑:那些粉末是谁放到烟盒盖里去的,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那里有粉的呢?
偶尔,我翻进那个荒废已久的疗养院,长草已经没过膝头盖,仍然会好奇,这小小的一间三居室,当时是怎么容纳七八个病人的,女院长一个人,也没聘请护工,又是怎么照顾得过来的。 那次我爸撞见了,露出很古怪的神色。等我走出来,他说不准我再进这个院子,停了停又说他马上要去郴州搞生意,他不在,就更不准我进这个院子,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我只知道我爸从前是冰厂的职工,王鲸爸爸则是远洋捕捞队的。我爸没工做了,只好到处讨生活。
我和王鲸除了一起打雀仔,还一起返学。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读完初中后会一起辍学,之后每天扛着锄头、提着小桶走过长长的灰色滩涂,寻觅红线虫细如芝麻的透气孔。那东西用来作钓饵很棒,海鱼很爱咬钩。天寒时海风像鬼哭,我们猫在家里偷看刊登泳装少妇的画册,然后在阳台上烧柴烤手。正如其他青头仔一样,我们没有什么出路,最后难免投身“海洋事业”——带着预备好的疲惫,艰难地攀上挖沙船或偷鱼船,任凭自己的身子随风浪摇晃,最后在木甲板上一边吐,一边昏昏沉沉地进入梦境,梦见的东西浑浊不清,好像一条濒死的大鱼半沉半浮在暗绿的水体里。
3
我们听说鹰婆王破了胆,再也不能上岭打鹰婆,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我笑我们很可能成为新的鹰婆王,他笑我们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新的鹰婆王。我们最高战绩不过是只猫头,病恹恹的,羽毛杂乱脏黑,还把王鲸的手臂抓出了几道血痕。我们甚至连红脚也未打到过,竟然幻想去打鹰婆?简直发梦。但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发的梦,我们想不到别的梦。王鲸听说有人可以不用枪就打到鹰婆。我嗤笑,怎么可能?用六脉神剑吗?他看着对楼一个黑洞洞的窗口说,你听说第九栋那女仔的事了吗?起初,我不知道他在说谁,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当然就是那位叫顾露萱的女仔,近些日子来,大楼里被指指点点得最多的人就是她。有人说她在大楼外头同时谈几个男仔,都不知究竟哪个才是正牌,后尾其中两个刀战,一人左腿废了,一人右眼盲了。有人说她出来卖的,起先假装卖小饰品,后尾敞开了卖身体,卖到外地海员的床上去。还有人说,她上岭被外地佬奸过,只剩三角裤,捂住双乳,白晃晃地跑回来。太不知丑了,这个妹仔,太不知丑了。讲这话的人边说边咽唾沫。我怀疑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经常不去上学,却躲家里读书,不是看琼瑶和三毛,而是看各種大部头,那些名字我根本没法记住的书。这些人就觉得这太不正常了, 正经人谁不去学校看书,却窝在家看呢?肯定是打着看书的旗号去干肮脏勾当。我只见过她倚着树看书的样子,碰到人来还有点瑟缩,根本无法和他们口中的人联系起来。别看她无毒无害的样,王鲸说,其实,她是鹰婆。我说,你是指那种鹰婆吗?王鲸说,你说呢?
原来顾露萱是只鹰婆。我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讲给自己听。鹰婆除了指鹰,还有另一个意思:能操控鹰的女人。这种女人也叫鹰婆仙,几百载来,小范围流传着一个秘闻,海边地存在着巫婆那样能操控鹰的女人。爷爷辈有人见过鹰婆仙在操纵鹰婆,可惜她蒙了面,没认出来是谁。有人甚至认为鹰婆仙就是鹰变成的女人,她们相互转化,是同一种东西,所以用鹰婆来称呼正好。鹰婆仙的传闻一直没有消退,但几十年来没人再见过鹰婆仙,没人知道她是谁,甚至不知道还存不存在鹰婆仙。
顾露萱家住第九栋大楼,即围墙最深处的那栋。她爸也是捕捞公司船员,一年之中,倒有大部分时间漂在海上。我对他印象模糊,只记得天热喜欢打赤膊,露出一身黝黑发亮的肌肉,十分中意打雀仔,不过准头差,收获有限。顾妈没工作,也不做家务,整日坐在北门小卖部前面,同人打牌。自从她爸在公海被海盗绑架掳走后,顾露萱已经很少露面,有几次见她带螺刨去赶海,没什么特别。倒是见到她妈偶尔出门,一定细致涂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道出去做些什么。
你有什么证据说顾露萱是鹰婆仙?我突然问。王鲸说,鹰婆王告诉我的。江三一直在跟踪顾露萱,看到顾在操纵鹰婆,还拍了照片。我接过照片凑近了看,我说我看不出任何东西来,她不过是靠着树在休息。那你看这张呢?王鲸递过来另一张,顾露萱仰头盯着天空,一只鹰婆在盘旋。我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王鲸说你仔细看她眼轮,黄澄澄的——传说中鹰婆仙就是拥有这种鹰眼啊——刚才那张也有,但不够这张清晰。我坚持那可能只是角度和光线问题,或者胶片机常见的漏光。王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这根本就不是漏光,承认吧你,你中意她。
我中意她?中意就中意,没什么怕羞的。王鲸说,你真的中意她?她名声这么臭,还是个鹰婆仙,你竟然中意她?我想我本来不是很中意,但你说她是鹰婆仙,我反觉得好受吸引。但一切都是听说,怎样才能证明她是鹰婆仙?我们决定先找江三问问。往日气焰很高的鹰婆王,却窝在房间打插卡游戏,连门都不开给我们。爆炸声频频传来,我和王鲸对视一眼,哦,是坦克大战。一局终了,江三隔门叫道,那个贱人晚晚脱光光召唤鹰婆,我亲眼见到,不信算了,我一世人就这样废了,你们满意吗?滚滚滚。我和王鲸对视一眼,不知怎么往下询问。听说江三爸爸快要退休,准备让他顶岗去造船厂推刨。之前他多有不屑,认为自己是鹰婆王,可以成世靠打雀仔生活,从未想到有日会沦落到去做工。做工是九栋大楼每个青头仔的宿命,不挑沙挖螺,不开船捉鱼,难道饮咸水过活?我忽然有点难过,说不清是为谁。我们两个不再说话。待了一阵无聊极了,就在楼道湿润的老墙皮上,用指甲抠出一只鹰婆,放肆地笑了几声便走掉了。
和王鲸分开后,走在路上,手指还残留着抠墙带来的疼痛,这种疼痛使我奇异地回忆起,早在一个遥远的下午,我就已经见过顾露萱了。那阵时我还是个“细佬哥(小孩子)”,整个夏日都走来走去,找寻一些可以带来乐趣的玩意,比如一条半透明的孔雀鱼。那些野塘里,偶尔会见到这种漂亮的小鱼。尽管它们已经将自己进化得几乎一览无余,但有好几次我还是好奇地剖开它们,只为将它们的肉捏在手里,看看那肉是不是真的透明。但这次我怎么也找不到一条透明的,只找到普通的彩虹色。我捏着小铅笔刀,在那些野塘间走来走去,还是没找到,只捉到一条黑不溜秋的小泥鳅,发起火来,拿刀削去,哪知太滑,刀背竟挫伤了指甲肉。我正捏住手指轻轻吹,减轻疼痛,却忽然听到一阵开心的笑声。循着声音,我见到不远处另一个几平方米大的塘里,挨挨挤挤着四五个头。原来是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在玩水。我的手渐渐不痛了,看他们玩得高兴,便脱去上衣,准备加入他们。 我发现那几个人其实是分成两伙的,一伙有三四个人,另一伙只有一个人。他们此刻又开始新一轮的水仗,那个单独一伙的,笑声让我感到一丝异样,只觉得说不出的好听,但我没多想。下水之后,塘中因为我这位陌生来客而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大家停下来打量我,他们似乎都是九栋大楼的孩子。而那单独一伙的,也和我们一样裸着上身,比我高,头发比我们都长,都快没过耳朵了,皮肤很白皙,四肢也很修长。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个很清秀的男孩子,但越看越不对。我看出来了,她是个女的。但我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就继续跟他们玩了起来。这时,忽然岸上来了一伙少年,为首的正是江三,远远地,就有人叫了起来,哈哈,那个妹仔,那是个妹仔,居然跟男仔一起游水!江三说,有什么出奇,现在的女仔都不知丑的。有人蹲下在塘边,嬉皮笑脸地看着那女孩。女孩低下头,眼睛藏在额发里,慢慢地挪到深水的地方,好叫水没过她的胸脯,尽管那只是一个尚未发育、和男孩一般无二的女童胸脯。江三踹了蹲着的那人一脚,起身了,色狼,跟未见过母的似的。那人趔趄了一下,差点冲进塘里,吓得女孩捂住了口。那伙青头仔好容易走掉了,其中一个又回来,辨认出女孩叠放得整整齐齐、有着泡泡袖的衣服,抓起,狂笑着奔出老远,甩在野草丛中,扎满了苍耳子。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那女孩,也就是顾露萱,只见她咬着牙,等那伙人完全消失不见了,才爬上岸。她下身穿著一条黑色的短裤,湿透了显出两瓣窄小的屁股,短裤还在不停地往下淌水。走了几步,才醒悟过来,双手交叉挡在胸前,但她前方空无一人,我们也只能瞧见她的后背。她跑过去扯下那沾满小刺球的衣衫,顾不得扎人,便套了进去。多年后她涨红的脸又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早就认识她了。而那些不堪的传闻,是不是源于这一童年经历的变形,却再没法弄清。
长久以来,那张脸在我的记忆里隐藏,我怎么也不清楚地意识到是她,我的心思总关注着别的事物。当我长成一个少年,嗓音变得粗哑,我终于注意到了顾露萱,注意到她优美的少女轮廓,而王鲸的提醒,说我中意她,才让我慢慢将那张塘中女童的脸和顾露萱联系了起来。顾露萱,鹰婆,顾露萱,鹰婆……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却怎么也不能把它们画上等号。我本来觉得,鹰婆应该是很毒很冷的女人才对。去年天冷那阵,我倒是见识过她爸对她有多冷酷。我记得那日天已黑透了,我赖在下面不回家。在我妈三番五次催促后,我慢慢往回走。这时,我看见在大门口进来的主路上,顾叔打开一个中等大小的皮箱,扯出衣物来扔在肮脏的路面上。然后随便抄起一件,用打火机点着,焦臭味随即散出。我问旁边围观的王鲸,喂,他在干什么啊?王鲸撇撇嘴,鬼知道。
当掏到箱底,他停了下来。我伸长了脖颈,才辨认清楚,原来最里头是纯白的贴身衣物,是少女的胸衣和底裤。他停下手,盯着那些东西,似是看到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啪地盖上箱子。顾露萱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整个过程中,父女俩没有讲一句话,围观的人只敢低声议论。突然,顾叔站起来,猛地将顾露萱扇倒在地。顾露萱蜷曲的身体轻轻颤抖,他爸的脚板又一下下落在她的背部,直到被人拉住才停止。
后尾,听说又消失过几次,但无卵用,最后都被追返来。有人(应该是猪头柄)传讲,她常和几个烂仔玩,唱K、跳舞、喝酒、闹事,学校也不回了,甚至去“做鸡”,在厕所流仔,仔掉落到粪窟窿里……尽管流言四起,但是大楼的男仔们都还中意她,经常盯着她日益清秀的面庞发呆。爸妈们都很讨厌顾,不准我们靠近她,哪怕讲句话都不许。 谁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啊,可能有什么毒,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听我讲的去做就好。王鲸爸爸说着,望向低头走过的顾露萱,那眼神分明含有我们还不太懂的一种渴望。
我曾在楼下遥遥望见顾露萱的妈妈手执剪刀,扯起挂在竹竿上的衣衫猛剪,好似癫了一样。那似乎是顾露萱的睡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猪头柄他们要将她说得这么贱,更不明白,为什么顾的爸妈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女儿。脑袋瓜想破了也想不清楚,我果然太笨了,话说回来,如果我很聪明,就不会认定自己初中毕业只能去挖沙跑船了。其实挖沙也不错,就怕挖塌山,挖塌岸——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要是那样,不如就去打雀仔,拿去卖换点钱——不过雀仔也有打完的一天。但总比跑船好,太辛苦,会被晒脱皮晒死的。怕就怕那只巨鹰婆再出现,雀仔没打到,命要搭一条。如果鹰婆仙真的存在,而巨鹰婆又真的是受鹰婆仙控制,那鹰婆仙会是顾露萱吗?
像这样乱猜没什么卵用,不如直接去问顾露萱。不知不觉,我一边思索,一边已来到了顾露萱楼下。阳光下,她妈妈又在阳台挂衣衫,这回没有剪烂。自从顾叔被绑走,她们母女好似关系变得挺不错,没再闹架,顾露萱也不再玩失踪,我甚至觉得,她笑容变多了,也许顾叔永远不回来,才是最好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这时顾妈妈已经拿着空盆回去,不多时,顾露萱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到了阳台,她把那东西小心地放在窄窄的水泥台上。原来是只雀仔,似乎是想让它飞走。但大概是怕它摔死,顾露萱又把它抓到手里,回到房中去了。我立马跑到楼梯口等着她下来。果然,没几分钟,她就出现了,不过见到我也不吃惊,只冷着脸往前走。我在她身后喊,别走,你是不是要放生这只雀仔?她不理。我跟在她后面说,别走啊,我知道怎样放生最好。顾露萱停了下来,转身说,要怎样放?
我指指不远处的马尾松,意思是要爬高高,然后将雀仔放在枝杈上头。顾露萱冷笑了一下,算了,你还是看我的吧。说着朝大楼外走去。我跟着她,保持着好几步的距离,碰见那些赶海回来的闲人青年,我就急忙偏过头去,用捡来的树枝轻扫路边的野草野花,装作和顾互不相识的样子。顾露萱走过池塘,走过沙地,沿着小径一路走到罐仔岭下没有人烟的林子里。她轻轻将手中的雀仔放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这回我看清楚了,是只小红脚。顾露萱摸了摸它,对着它说了好几句话,因为声音实在太小,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大意是她家雀仔太多,不能再养这只红脚,只能将它在这里放飞了。顾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四周。我也顺着她的目光观察了一下环境,只见丛生的灌木上长着很多黑蓝色的小果实,还有一片红艳艳的覆盆子。足够你吃了,还有,你不要被人吃了,她最后说道。
小红脚迟疑地舒展了几下身体,跌跌撞撞地,试探着拍打了几次,没腾起多高就掉落下来。最后,终于扑腾起来,飞到灌木丛中觅食了。我说,你,你能和雀仔讲话?顾露萱说,害怕吗?我摇摇头。顾露萱说,我还能和鹰婆说话,惊吗?我说,我知,你就好似卡通片里头那只布雷斯塔警长。你刚才讲话时,有对鹰的眼睛。顾露萱说,可惜我没有狼的耳朵、豹的速度和熊的力量。我说,你为什么要和雀仔讲话?她说,不为什么,和雀仔说话比较好玩。
我说,你要小心点。
我说,也不用太担心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4
鹰婆飞,鹰婆叫,鹰婆黑黑冇佬要。放学归来的小孩们拍手叫着,围着一个浑身污泥的小女仔转。王鲸说,散了散了,别逼我打断你们脚爪。小孩们欢叫着逃走,剩下小女仔懵懵懂懂地望着我们。王鲸拉着我快步离开。我说,只要黑一点,女的,他们就叫鹰婆了。王鲸说,搞不好以后只要是个女的,就挨叫鹰婆。我说,讲到底,鹰婆害过人、吃过人没有,为什么大家那么惊怕?王鲸说,只要能操控鹰就可怕,還用问。我说,就好似遥控飞机,她不过在遥控一只鹰,只要不做坏事,管她呢。王鲸鼻子里哼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再答我的话。
我们同往常那样上罐仔岭打雀仔,奇怪,今日配合得很不好,不是他慢半拍,就是我看走眼,打半天只收获了一只小小的青头。我们都觉得索然无味,就提前落山。途中,遥遥看见泡桐树下坐着个女仔,面目被斑驳夕影弄得难以辨认。我看了一会儿才叫她,顾露萱,你在做什么?她不回答,她的头发又黑又蓬,像鹰婆的尾羽一样黑、一样蓬。她指了指我们的网兜。我犹豫了一下,递给她。她解开网兜,把里面那只青头小心地捧出来放到地上,又用枯枝挖了个小坑,像埋一片树叶那样埋了这只青头。等她直起腰来,王鲸就说,雀仔虽小,也值五角纸,拿来。顾露萱不理会,换个方向低头要走。王鲸叫,不能走。我说算咯,几角纸就当送了。王鲸还是喊,不准走!顾露萱翻转头剜他一眼,王鲸吓得松手。顾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王鲸气喘喘地说,她的眼好似鹰眼啊,黄黄的一轮。
我不知道鹰眼生在人,尤其是个女人身上是什么样的,我好后悔,当时没上前看个清楚。如果我能看个清楚,说不定我就不再中意她了。可是我又觉得,不管是人是鹰还是仙,中意就是中意,古代不还有人中意白蛇吗?不仅有人中意白蛇,还有人中意狐狸,中意金鱼,甚至有人中意田螺,中意五彩石和紫色草,没什么奇怪的,人并不比鹰高到哪里去,人家鹰婆还看不上你咧。想着想着,王鲸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落山。此时天已暗了,蛇虫出洞,草头乱抖,往时我们还没有试过在岭头摸黑打雀仔,现在更是不敢。
后尾我记得清楚,那天夜与日的分界线,不知怎的变得特别分明,就在我们翻转头的那瞬间,猛然追了过来,所有关于山精鬼怪,尤其是鹰婆的新近传说,一齐涌进脑海里。我们恐惧着黑暗,便小跑起来。开始还笑得出,后尾心头狂跳,连呼吸都顾不上。我们好似车轮滚落山,撞断了不少幼松,冲进了一个烂泥塘里。好半天才爬起来,我顺手拉出一只豁了口的皮鞋,里头的泥水钻出条黄鳝,爬上我手臂。我以为是蛇,吓得赶紧抖掉。王鲸笑骂,到手黄鳝粥都被你错失!笑着笑着他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的手带出一颗菠萝那么大,又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颗雷,虽然传说当年越南在边界埋了不少雷,可不是早清掉了吗。他捧着那颗沉甸甸的金属做的东西,像捧着不幸横死的亲人的骨灰瓮,抽噎起来。他拖着脚朝我走来,我吓得不敢动弹,满头冰冷汗水。我想起有年大楼死了个人,是落水死的,已经救回来到猪肉铺了,放在油腻腻的水泥案台上,清掉口鼻的海藻,俯卧着控水,又按压胸部,往口里灌姜汤,中间好似活过来一两分钟,但很快整个人又不动了,慢慢地紫透了,凉透了,死透了。人们散去,过几日就忘掉了他,照旧在他睡过的案台上斩猪骨卖。不几日,有只到处乱咬的癫狗过来,咬得老板娘两岁的儿子遍体鳞伤,老板娘一边包扎一边骂孩子一边哭出声来。我想起我爸爸和王鲸爸爸,他们都在去年,也就是1995年下岗了,他们找不到钱,都在屋里痛打自己的老婆子女,我们很快就没米落锅了,我们要饿死了,要被鹰婆啄烂全身了……不知怎的,在王鲸手捧地雷逼过来的瞬间,我想起那么多场景,我最后想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如果我们死了,给我们收尸的爸妈一定骂我们,为什么把自己整得这么七零八落好难找。
不幸的是,雷是哑的。
或者,我和王鲸以后会变成粉仔,为了一点点白粉就去路上劫那些小学生,剥光他们衣衫搜钱,就好像把我们小学时受到的同样侮辱报复回去。浑然不管报复的对象换了。我们不管,我们只要报复。我们抢到钱也吸了粉,幸福地上山,一边放黄家驹的《海阔天空》,一边“砰砰砰”(当然早已树胶枪变大拗腰),雀仔像黑色大雨一样落下来,落满头满身,我们就在腥臭的雀雨中慢慢被融掉。
第二天醒来时,妈妈给我端来一碗白粥,浸着条腌萝卜,还有一勺咸炒螺肉。我呼噜呼噜灌完粥,才听清楚妈妈已经重复了两遍的消息——王鲸的爸爸盲了一只眼。我问,王鲸盲了一只眼?我妈说,是王鲸他爸爸。我说,你确定是王鲸的爸爸,不是王鲸自己?我妈说,我难道还会搞错?我说,吓死我了,还以为不能再和王鲸玩了。
我爸他是被鹰婆啄盲的,死鹰婆好毒,啄出我爸眼核,也不吞,也不扯断,就剩条肉筋连着,我爸忍痛,被从岭头拉到岭尾。我爸说,求求你,慢点慢点,求求你,松口行不行?疼死人了。我爸说,我做了什么错事,要受你这样罚?是不是恨我打盲你眼?一眼还一眼?我爸说,难道是那天,那个妹仔……我识得她的……我只是同她吹吹水,耍一耍而已,不信算了。后尾鹰婆玩腻了,拉断那根弦,丢在沙里,飞走了。我爸捡起来到海水里洗干净,捧在手里颤颤巍巍走下岭。他说他的眼核还和自己联系着,觉得腌得生疼呢。他说还能看见这个眼核看见的东西,他把眼核拿在背后给我们表演,让我们拿书给他手上那只眼核看。趁他睡觉,我妈把那只眼核丢进黑色垃圾袋中。我爸醒来时大喊,我另一只眼看不到了,你们丢哪头了?他跑到垃圾堆刨出那颗眼核,洗净了宝贝似的握在手里,睡觉就含在嘴里,安心地入梦。哪知半夜打呼噜不小心吞落进去,第二天化成一团屎了。
王鲸同我讲了上面这一大堆话,我觉得他在故意恶心我,无非是想证明,鹰婆是会害人的。我问他想怎样办。他说,我要报仇,我要打掉那只死鹰婆。我说,不然你也打掉它一只眼就算了。他说,不,它整条贱命才抵得过我爸一只眼。我问他打算怎么实现。他说他也不知。我们去见他爸爸,只见王叔半个头缠着白布,眼洞处拳头大血渍,见我来了就说,吃了吗?我点头,王叔说哦。我很想问王叔,他那只眼核还能不能看见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我盯着他那团血渍,越看越觉得似朵玫瑰花。王叔憨憨地笑了一下,让我想起我爸,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了。我爸贩了一批沙虫干,说要到湖南郴州去,听讲那里的人没见过,更没吃过美味的爆炒沙虫干,他们不知这等神物下酒简直一等一,所以肯定会抢断手。那阵时我爸眼冒金光,仿佛已看到湖南佬抢吃吞掉手指的盛况。我爸说赚够了要顺便贩批蛇胆返来,但几个月过去,我都快要初中毕业了,他还未见踪影,而且我记得,好似永州蛇才多。
王鲸问他爸爸,看见谁是鹰婆仙了吗。王叔说,什么鹰婆仙,乱讲,我就见到一只鹰婆,好卵大好卵大,日头都遮住了,嘴爪钢铁样的,扑过来照我眼就啄,都不听解释。王鲸说,那你说什么妹仔是怎么回事。王叔仅剩的那只眼盯着地面,没事没事,跟这没关系。王鲸说,是不是顾露萱?王叔抖了一下,然后瞪了瞪王鲸,都讲没关系了,谁认得什么。我问,那只鹰婆还有什么特别的吗?王叔说,有只眼是白的,它一定错怪了我,以为我打盲它眼。我们走时,他在背后细细声说,得闲帮我找找眼,我觉得眼还在,多谢。
我们在岭下朝岭上望,偶尔有黑点盘旋在岭头上空,我们的目光跟随着它走,却不敢向前多走一步。碰到直升机巡航边境,嗡嗡嗡經过高空,我们就欢呼起来。黄昏来临,成百只蝙蝠飞来飞去吃蚊子,王鲸捡起石子掷去,数十次之后竟然击中了一只。王鲸捡起来,将那只老鼠脸摊开,四肢钉在一块腐朽的船板上,用的是从板上扭下来的生锈铁钉。王鲸说,我要照这样钉死那只鹰婆。他每说一个字,我心中的寒意就增一分,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顾露萱的面容。
我和王鲸每日照常上课,所在的那个破校园都是水泥地,连棵小树苗都没有,尽管我们偶尔带树胶枪去学校,但也没有雀仔可打。自从那日在岭上受了惊吓,我害了厉害的咽喉炎,头时不时地发起热来,看东西总是朦朦胧胧。王鲸照旧日日骂鹰婆,骂顾露萱,但是顾露萱不是我们学校的,好似在很遥远的一个卫校读书。王鲸不想在大楼生事,就骑半天的单车去卫校,堵了几次,都找不到她。我想告诉王鲸不要再去惹她,她真的很可能是鹰婆,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王叔因为没了一只眼,心情差到做不动活,每晚王鲸都早早被他拖回去做饭。趁黑,我偷偷贴着墙根,溜进顾露萱那栋楼去找她。我跟她说,你要小心点。听起来像威胁,而且我内心隐隐涌起一股对王鲸的内疚,就好似,我同顾露萱讲的每一句话,都在背叛他。顾露萱穿着一双粉色的涼鞋。她说,你是不是怕,怕你爸妈知道你来找我?我正吞下她递过来的压缩饼干,说不得话,便摇了摇头。她说,放心吧,我就要走了,我妈说,要搬去卫校旁边住,方便我上学,反正我死鬼老爸也不知猴年马月返得来。我说,那鹰婆呢,能不能叫她放我们一马?顾露萱说,你们能先放雀仔们一马吗?我说,我们要吃饭啊。顾露萱说,怕是大家都是打来玩罢了。我问,那巨鹰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顾露萱说,我只能告诉你,它好似一团黑烟,有好多逝去的生命,附着在铁上。我说,这样下去它会不会杀人?顾露萱说,说不好,但和我无关,我要走了,不再回来了,你想不想也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摇摇头,心里面一阵低落,却忘记问她几时离开。
找不到顾露萱的王鲸,每天回家都重温“小霸王”学习机,打打坦克出气。直到有天他老子瞪着一只眼走近来,一脚踢爆了“小霸王”,然后对他饱以老拳。王鲸裹着纱布去上学,成了贪玩学习机不学习的典型。他懒得理那些嘴碎的人,干脆不再返学,拉着我去刨螺。回来的路上,我摸着粗糙的下巴,突然想到我可能离变成一个爸爸也不剩几年了,尽管自己还是个孩子。十六岁毕业,去跑两年船,找个女工或售货员成家算了,因为不知道上了船,下来是多久之后,又或者再也回不来了。人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很容易回不来,就好似我至今未归的爸爸。我困在对未来的惧怕中,一直出不来,抬头发觉已回到王鲸家。我瞧瞧王鲸的纱布,又瞧瞧王叔的纱布,将我的注意力转到这对父子身上。王鲸等他爸一走,就对我说,我报个卵仇,我被卵报仇了,我不恨鹰婆了,她啄得好啊。喂,卵仔你在发什么蒙?
5
我习惯望着顾露萱的背影发梦。偶尔她会微微转头,用余光看下跟在后头的我,就慌乱地转回眼珠。有时,一路无人,沙沙的脚步声带我步入另一个世界:眼前出现暗绿的水体,那半浮半沉的大鱼瞧得清楚,竟生着和我极似的脸。大鱼慢慢活过来,摆个尾,生出四肢,爬上岸,直立起来,变成了猴子,又挺直了腰,变成了我,变成了现在跟着顾的我。短到几脚的路程,我已在梦中同她结了婚,生了个布娃娃似的“细佬哥”,已经能拎起树胶枪,颤巍巍地跟大孩子打雀仔去了,顾露萱劈手夺下他的武器,大喊一声——却是扭过头来对着我,将我整个人震醒。如果不喊,可能要同她梦过一世。
顾露萱常常在草丛里翻找雀仔尸体。若是新鲜温热的雀仔,就四周看几眼,然后拉我走开,说附近必有鹰婆候在暗处,等无人时再来享用猎物。更常见的是另一种,密密麻麻的血孔中黑血凝固,像是被铁砂轰个正着,打得烂融,连打它的人都懒得挑砂,丢在那里似一坨垃圾。靠海的沙草地里,则多半是追吃捕捞船弃掉的鱼。而不慎沾满废机油死掉的白色水雀,已经腐烂发臭,眼球挨蚂蚁食空,成为搬运的通道。我捂住鼻子,劝说让它们原地烂掉就好,但她不肯,硬要挖一个坑埋掉,说她外妈讲过,这样雀仔才能随土化去,魂灵才能从纤巧的骨架里挣脱出来,变成大地的头发——青草,慢慢穿出地面,进入下一个循环。土坑填满之后,坐在草地上,我们开始聊起很久前的事。原来,由细阵时(小时候)开始,她就总捡些挨打伤或冻僵的雀仔回来,船佬阿爹不知何故特别反感,碰见她喂雀仔就开骂:没那条东西就算了,还是个不长进的货,日日捡这种废品回来,要浪费几多米去喂啊?骂完抢过雀仔掼死在地。顾露萱后来跟我提起,她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哭闹过,总之后尾渐渐习惯了,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却再也不同顾叔讲话。趁顾叔出海,偷偷地继续救助受伤的雀仔。
记得最深的是那次,顾叔从外头返来,正碰上她要带雀仔去放飞。那是只小个的青头,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信任了顾露萱,捧在手心也不会乱飞,像家养的小鸡,亲昵地啄着她的掌,痒痒的。顾叔粒声不出(一声不出),等她擦肩而过,突然猫腰,从后头伸手夺过雀仔。壮硕的身躯阻挡她的施救,承受她的拍打和抓挠,同时双手抓住青头的翅膀,像扭萝卜秧子似的用力一扭。顾露萱听到咔咔两声,内脏霎时冰凉,就好像自己的两根臂膀也挨扭裂了。雀仔扑通被抛落在梯级上,成了坨奄奄一息的肉。她捧起来,怔怔地抚摸着雀仔,知道雀仔恐怕再也不能飞了,不能飞的雀仔活着,也不过是条行尸走肉罢了。后尾只好药死了它,埋掉了。
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突然老是出去,找外头人疯玩,很晚才回家,恶劣的传闻就是那阵时起来的。直到一日,顾妈发现她没回家,打了一圈电话,才从她学校的好友嘴里得知,她买了车票要去佛山打工,已经在火车站了。顾叔立即骑上摩托,疯狂驰向那个有牛吃草的车站。发车前逮住了她,捉鹌鹑似的掐着脖子推出来。怕她跳车逃走,用弹力绳缚住双手双脚,再搬上车后座,带回家关起。那几日她异常安静,跟谁都不说话。顾叔买了只鸭,丢在卫生间,等养个把星期再杀来吃,跟她说,到时你也不食这只大雀仔?人就是要食雀仔,不然就要饿死,你怎么蠢到去救呢?这么中意就和它蹲厕所吧,闻它的屎臭……说完走去饮酒。她解开鸭子脚上的绳,想同鸭子讲话,但讲来讲去都讲不通。她开始回忆鸟的语言,开始学各种鸟叫,青头、白面、猫头、红脚、八哥……学着学着,忽然像鹰婆那样长啸起来。正在喝酒的顾叔怕得手抖,酒洒了一地,没想到平日文弱的女儿竟癫了。顾露萱见他这样,存心吓他,便爬上柜顶,学鹰婆样昂起头来,用阴冷可怕的眼神居高临下去刺他。顾叔又惊又气,嘴上说着没眼再看你这癫婆,把杯一丢就锁了门,出海去了。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变成鹰婆,顾露萱对我这样说,细阵时,外妈还没过世,她同我讲过上代有个鹰婆,也就是鹰婆仙,能请出一只大鹰婆。那阿姨和外妈关系很好,当神话同她讲,以为细佬哥不会当真,未料到外妈不知哪里来的胆,会偷偷去看。外妈看到,大鹰婆好似并不听鹰婆仙指挥,只是站得高高的,和她对望,偶尔扇扇翅膀鸣叫几下,久了鹰婆仙也懒得再请。鹰婆仙老死后,就再没别的女人变成鹰婆仙了。外妈说鹰婆仙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修炼成的,之前就是一直在学习鹰婆的叫声和神态而已。我想,我也可以慢慢学,一声又一声,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我追踪着鹰婆,不停地和它们对话,直到有一日,我捡到了一只鹰婆仔。小小的一团,似经历倒春寒的燕子,硬掉了。捻起来轻轻放手里,不多时,手心的热气竟使它慢慢活了过来。把小家伙带回家,喂它稻谷、苞米、青虫、蚯蚓,它统统不吃。却对刚杀了滴在粗陶碗里,还冒着热气的鸭红很有兴趣,踉踉跄跄地挨过去,小口地啄饮着,像鸡仔饮水……
我望着顾露萱,她两眼水汽迷蒙,放在膝盖的手指微微挪动,下意识地做出抚摸的动作。
但我早又听王鲸提过,传闻发现它时,在一个黑色肥肚瓮里缩着,那种瓮是本地惯用来装死人骨的。新中国成立以前,大楼所在地是座遍布坟茔的荒山,住在土馒头里的多是周围渔村的死者。战争年代,子孙避乱四散,好多坟变作了无主坟,不少死人骨瓮埋在土里没捡。上世纪80年代初,铲平了一小块做打靶场,白日也阴冷得令人根本无法靠近。过几年又开辟作宿舍区,建起了大楼。想是工人挖地基,翻了出来,又懒得处理,就随手浅浅埋在旁边了。很快,散发中药味的大叶子野草就覆盖了这块土地,一年又一年地死和生,一年又一年地掩藏着土里的秘密。常年水涝冲刷,终于,一个瓮子露出了地面,被人——很可能是细阵时的江三,他以炫耀的口吻跟周围人讲过——踩破了。说是,里头钻出一只阉鸡仔大小的肮脏黑鸟来,弯钩的嘴,黄色的眼轮,竟是只幼鹰。瓮里的死佬骨头不见了,似已被它食化殆尽。发现者惊叫着逃开,而由那刻开始,鹰婆的影子不时地刷过九栋大楼的地面,且越来越巨大……
顾露萱说,别错认,鹰婆仔不是后来的巨鹰婆,它只是普通的鹰,但如果不是它——停顿很久,接着又讲起来。随着她的话声,我的眼前现出一道爬升的黑烟。顾叔手拿火钳,夹住鹰婆仔摁在煤炉上烤。嘴被黑色电工胶带牢牢地裹缠,爪子还在微微发颤。身子似融化了,变成了逃逸的浓烟。顾叔转头去淘米洗菜,做一半才匆匆回来,把它从炉上撤下,眯着眼睛寻找可吃的肉。烤焦了,食不得了。顾叔对走过来的她说,身体微微一抖,似是防着女儿扑过来。但她只是蹲下,将下巴放在膝间,两手下垂。顾露萱接着说,是在害怕吧,我轻声同我爸讲,你是在害怕吧,你怕这样一只鹰婆仔。顾叔一巴掌打翻她,骂道鬼才怕这小东西。她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向房间,就在她快要进入卧房时,突然听到顾叔的尖叫,回头看,一个硕大无比的雀仔身躯充塞了整个阳台,挡住了日头,而嘴里叼着的,正是那坨痛苦的生命余炭……
但顾妈妈不知怎么回事,总在故事高潮处出现,一看到她的眼神,我就知道该走了,也好,自己正要跑去王鲸家,借课业笔记给他看。刚进他家门,就听见——顾叔啊,我同他还挺聊得来的原来,王叔对儿子说着,灌下去一杯,随即发出拖长的赞叹声。受伤多日,到今天王婶才准他喝上两口。王叔看我一眼,接着说,那家伙原来很爱吹水的,讲他老婆那么靓,却没人要,还在犹豫,岳母娘就已经定了他,直接拖家来吃饭,后来仔都落地了,才发现,岳母娘竟是传说中的鹰婆仙,只是老辈都不传讲,暗地不许自己儿子跟他老婆来往,顾野牛吓出几身汗,对老婆也不敢再呼呼喝喝了,好在鹰婆仙没几年就烧了烟囱。
王叔左右望望,神情像个潜入敌营的间谍,但你们知吗,顾野牛同我讲,他老婆赌钱也不敢打了,因为,他女儿警告过他,他讲他女儿,就是你们老叫什么萱的,居然也是个鹰婆仙。有回老顾烤了她的雀仔,她火了,叫来大得吓人的鹰婆,把老顾吓得屎尿齐出,滚出家门逃了。王鲸说,车大炮吧,她要是这样厉害,怎么我还见蔡黑仔欺负她说要整花她面,连声都不敢回。王叔说你懂什么,鹰婆也不是想叫就能叫,总得搞些什么仪式,符合鹰婆心意才能叫,或者去吃东西了不在。王鲸说,你是不是趁鷹婆不在,也去欺负顾露萱?王叔站起身,一句话堵在喉咙头出不得来,眼洞处雪白的绷带,又渗出了血。我连忙拦住他,拉他坐下。王叔抚着胸口说,算了算了,不同你计较,我问你们两个不懂事的,知道鹰婆仙怎么来的吗?这要从几十年前说起,那时我们种地有了收成,天吃一分,地吃一分,虫吃一分,人吃六分,还有一分留下来,给雀仔。天地人虫雀,皆大欢喜。雀仔和人也相安无事。听闻那时鹰婆就开始出现在岭上了。后尾,人嫌六分不够,开始捞鱼,还嫌不够,开始打雀。但也没听说,有哪只鹰婆会去吓人,更不用说啄人,可能打雀仔的人还算少,打鹰婆的根本没有,那年头土枪不顶事,经常炸膛,搞不好雀仔没打到,还丢一两只手。到后尾,装备好了,沙胆了,连鹰婆都瞄上了。再后,工开始没得做,肚子又老叫,一日三餐都指望着雀仔那几两嫩肉……
听到沙胆这个词,我不由想起,本地语言喜欢讲反话,比如大胆不叫大胆,叫沙胆;肝不叫肝,叫湿,怕旱;舌不叫舌,叫利,怕折本,多半是庄稼人和生意佬改的,鸡湿、鸭利就是鸡肝、鸭舌。这是爸爸教我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就一直记着。顾叔逼顾露萱吃鸡湿或鸭利,为了报复,她会把鱼翻过来——船佬大忌,翻鱼等于翻船,海边人都知道这规矩。
听说了吧,老顾前段时间翻船了,王叔说,在公海挨海盗抓走了,卖掉他女儿都未必够赎他,有传他已经被射成筛子,丢进海里了。我看这事同他女儿,那个鹰婆仙有关,他们不是关系好差吗,一定是做女儿的诅咒了做爸的。你们想,那么大只鹰婆都叫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到。我说,叫出鹰婆的人不是她。王鲸问,那是谁?我说,打雀仔的我们啊,我们不滥打滥杀雀仔,它就不会出来了。
王叔笑得像猪叫,嘿,你倒会替她说话,不过凡事确实不能过头,过头了那只大鹰婆就会出来,几十年前就是这样,海边地的雀仔都快死绝了,大鹰婆刮过每个猎手的头顶,这才止住了大家的脚步,奇怪,这只大鹰婆不去捉雀仔,反而保护起雀仔来……
不如我们把谁是鹰婆的事说出去?
王叔说,不行,鹰婆会杀了我的。我可不蹚这趟浑水,还想留一只眼看路呢。
我感到我的扁桃体又痛了起来。
6
自从王叔出事,没人再敢打鹰婆了,大家都怕好似他这样,猎不到鹰婆还要赔上只眼。只要你上岭打雀仔,就会被鹰婆猛追,遭遇和江三、王叔一个样。这只鹰婆确实成了雀仔们的守护神,打得越多,追得越狠,有人跌断脚,有人撞破头,甚至有人连屁股都被啄了个窟窿。于是再也不敢上岭打雀仔,怕万一碰见那只巨鹰婆,对方一个心情不好扑过来,自己两只眼核就成了它的点心。大家只敢在九栋大楼周围的小树林里寻找猎物。枪声此起彼伏,很快,连根鸟毛也找不见了。打雀名手们平时不屑于打的竹鼠,如今也只好捉来打打牙祭,几钱重的麻雀也捕来油炸了吃。没有野味落肚的日子,几多无业青年面露菜色,双腿发抖,祖祖辈辈积攒的饥饿记忆一齐涌上心头。有人忍不住了,偷偷和伙伴上岭,绕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打雀仔,却只带回乒乓球大的血洞和满面的泪水。
这段日子,扁桃体越发像烙铁一样,头也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然后幻想自己推开门,走下楼梯,在楼间慢慢步着。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变成一只鬼,游荡在九栋大楼里,不然,为什么后尾顾露萱讲的事,我都好似亲眼见过?
我最好的朋友王鲸,叫我到阳光斑驳的树林里,当胸擂了我一拳,我弯下腰,都快要咯出血来。我一边喘气一边抬眼望他,问他发什么癫。王鲸说,别以为我不知你同那个鹰婆的事。我说,什么鹰婆,我从来都打不到鹰婆,我哪有那样沙胆。我一边说,一边挡着自己的胸口,防止第二拳落到上头。王鲸说,装吧你。我说,你不是说不给你爸报仇了吗?王鲸说,气话你也信?我说,那你去啊,去找巨鹰婆,看你能顶多少下。王鲸摇摇头,我其实也不全为报仇,你不担心这样下去,巨鹰婆会杀人?
视野里的紫色慢慢淡了,我摇起了头,本来就不很热衷打鹰婆,反正将来也是走船挖沙的命,犯不着管那么多。王鲸说,你同我可以忘掉以前发的梦,大楼那些散仔们,尤其是江三可不这么想,不打雀仔他们还能干什么?
正说着,江三带着几个人兴冲冲地从我们面前走过,走到第一栋大楼的树荫下,向那群打牌的人大声宣讲着什么。我和王鲸对望一眼,暂时休战,跟了过去。
我们发现,昔日的鹰婆王江三,不知怎的竟恢复了精神头,正在发动大家找出谁才是鹰婆。他说,只要找出鹰婆仙,叫她同鹰婆讲数,别妨碍我们打雀仔,以后大家还有得吃,否则,日日吃青菜送粥饿死。那伙赌钱佬兀自握着牌没丢开,头也不抬地说,打牌就有得吃啊。呼啦啦,江三掀翻了牌桌。现在看你们还有没有得吃?赌钱佬见到这阵势也不慌,先把牌收到兜子里,以免搞乱了。他们说,好吧好吧,找吧找吧,谁见过鹰婆仙?长什么样?像鹰婆那样眼黄黄?
顾露萱就是鹰婆仙,鹰婆仙就是她!
有好事者早将顾露萱喊了下来。正值周末,大楼人听到动静也纷纷围过来了。老太太抱着吃手的婴儿站在旁边,孩子握着树枝从灌木丛里钻出,边跑边招引同伴。顾站在人堆里,周围是几个不停地打量她的壮汉,她低着头,手微微发抖。你自己讲你是不是?江三指着她问。她嘴巴嚅动了几下,没说话。
什么,她是鹰婆仙?女人们发出笑声,后生哥,你看我们像不像,我们也是鹰婆仙?可惜我们身上没有仙味,只有腥味,不信你来闻闻,要问为什么,还不是日日鱼搞的。有个声音说,我看你们个个都是鹰婆仙,女人都是鹰婆仙,女人都很可怕啊。一个女人回答了他:怕你晚上就不要上我这个鹰婆仙的床。又说,有种去打巨鹰婆,难为一个妹仔做什么?
哄笑声中,我看到顾露萱抿起了嘴。江三环顾众人,不怕讲给你们知,我们现在人强枪多,只要好好计划,管它多大个鹰婆都打得落来。他又望向顾露萱,但偏有人要偷偷串通鹰婆,害我们做无用功。顾露萱说,我是不是鹰婆不重要,重要的是,雀仔都死光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
你果然就是鹰婆,滚出大楼去,别阻我们打雀仔!
什么鹰婆啊,好似是个鸡妹来的。对对对,好似还流过胎。不是吧,还是学生妹而已吧。她老头好似死掉了。老母日日扮靓的那个就是她了。这种妹子滚就对了,留在大楼其他后生学不了好……人群的私语似蚂蚁样爬进耳朵,我看到顾的手又抖了起来,我的脚也跟着颤动了几下。还没等我迈出去,她已经扭头往回走,我不禁松了口气。没想到她走出两步又回头说,讲什么都好,滚就滚,我想讲给你们知道,鹰婆不像人,不会无来由伤害生命,更不会被你们打败!不少男人冷笑着摇头。顾露萱低声说出最后一句,它还有个能力,可将不知真假的死亡展现给你们,到时没人救得了你们……
有几秒钟,人群沉默了,眼睛都盯着她,似乎她讲的马上就要来到。但好似风吹皱水一样,一个人拧头走开了,大家就都松动了起来。怕什么怕,哪个没有一死,江三说,等我打到巨鹰婆你们就不用担心了,到时人人有雀仔肉吃!
散啦散啦,打牌啊,指着这局赚点米落煲了。
翌日,第一栋的猪头柄、第三栋的瓜佬陈、第四栋的蔡黑仔,三人背着枪风风火火急急忙忙,被我看到,一起上了第六栋,入了鹰婆王江三的家。不知他们在做怎样的打鹰计划,我很想过去门后偷听却又不敢。我望着江三楼前的那棵马尾松,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沿着树干爬上去,偷偷望望里头发生什么事,如果被发现,我可以借口是找雀仔。很快,四个人背着枪从屋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谈论,生怕大家听不见,什么三连发五连发送它见阎王,什么钢爪铁嘴也叫打烂融。大楼上很多窗户打开了,探出许多黑黑的辨认不清的头颅,露出雪白牙齿,笑说一定要打回巨鹰婆来啊。离得近的,丢苹果、香蕉支持他们——辛苦辛苦,接住接住——只是难免丢得不准,接不住,撞烂在脚边,活像在抗议或者唱衰。小孩们也跟后面唱跳了一路,直到送出大门。
当晚,蔡黑仔被猪头柄和瓜佬陈抬进了大门。江三走在后面,衣服都被撕烂了,一言不发地挪动着双腿。猪头柄和瓜佬陈说,早说了不要叫蔡黑仔,叫他,肯定要黑仔(倒霉)的嘛!瓜佬陈说,那还不是你笨,叫你放枪你放到哪里去了?猪头柄说,我打中它了,它的铁嘴和钢爪挡住了。瓜佬陈说,放屁。两个人把蔡一丢,打了起来。蔡黑仔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江三好像看不见、听不见这一切,径直走回了自己家。大楼沉寂了下来,好几天没人再提打雀仔,猎枪也收好了密封起来,希望不要很快生锈。
又过了几日,江三和其他十几个青头仔,举着几枚染血的巨大黑羽,在上午十点,大楼人都出来活动的时分,走進了大门。江三双手过顶,像举着巨大的勋章似的举着那些羽毛。王鲸则有点忧郁地捧着羽毛,血已沾在他的胸口。有小孩惊叫,要死,像诸葛亮扇子那么大!众人正在赞叹,忽然有一个声音问道,怎么只见毛,不见鹰啊?众人的目光顿时都望向了江三。江三扫视了一圈,说,我们射中它胸膛两枪,可惜,没想到这鹰婆还能变成烟,一不留神就溜掉了。众人正要鼓掌,王鲸却皱紧眉头小声地说,是一枪,第二枪只扫中它的尾巴。大家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江三抬高下巴,说,不要紧,照心脏打的,伤得很重,我敢保证它再也不敢回来了!
欢呼声这下才放心地响起。
7
巨鹰婆已经死了,他们都这么说。真的,再也听不到关于它现身的消息了,我感到一丝失望。岭上的枪声又多了起来,锅中的炸雀仔也飘出了香味。树继续斩,鱼当然也继续捞,船继续撒下断子绝孙网。海面上浮着丢弃的鸟尸。垃圾堆边全是羽毛。打汤、炖煮、爆炒、油炸。人们癫了,不是为了果腹,倒像是要把雀仔吃到绝种。我们撞见别人电鱼,那人穿着皮裤水里一走,大大小小的鱼儿就翻了白肚浮上来。也有人在网鱼,还有人在毒鱼。我们对鱼甚至比对雀仔还要狠。
但是很快就知道,真相并不是这样,因为顾露萱离开前告诉我,她总在午夜过后,九栋大楼入睡完了,才召唤巨鹰婆。
它从夜深深的腹部里钻出来,安静得似个悄然而至的梦魇,凄厉的尖叫和刺耳的枪声,包裹在一层半透明的胶质里,不断地弹跳奔突,想要破皮而出。巨鹰婆充溢着痛苦的身体,良久才平静下来,露出它深藏在羽毛下面的双腿。我仿佛看到那冷冰冰的金属光芒,往日鹰婆只有双爪是钢质,而如今,铁质向上蔓延,已开始到达腹部。巨鹰婆的身体正在加速铁化,想来是江三他们又使它受了很多子弹、铁砂。
往日,借助钢铁双爪它抵挡了人类无数子弹,那时以为铁化也不全是坏事,没想到铁化不会停止,因为人类的子弹不会停留在枪膛里,总要喷射出来。铁质正一点点向上蔓延,它必曾拼命地想法摆脱那铁质,却遏制不住这种趋势……
能不能把瓮子移走,把巨鹰婆也请走,不要再放它出来了,放大家一条生路?
顾露萱说,我细个时,坐在我妈那张梳妆台前学她梳头,由那面大镜里,竟然映着一只好似遮蔽天空的鹰婆,但我望向窗外,天空却空无一物。我一直当成幻觉,现在看来是真的。我是讲,鹰婆在我们直接去看,却看不到的地方,俯瞰着我们,它一直都在,它从未住在那只瓮里。
海边人曾经以为打败过它,但它没有彻底消失,它只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恢复,就像被砍光的树,被捞光的鱼——但慢慢地,它总会回来。再一次,顾露萱眼神直探进我的内心深处,她说,鹰婆不会死的,我见到过它的见到,我感受过它的感受,它就似一粒种子,在地里死掉了,会活过来长成新的植物,它就似一滴蒸发的水,从地上消亡了,又终將化成雨水落回地面。它不会死,因为它本身就是死亡。
它现在衰弱下去了不是吗,受了那么多枪,又有铁化病,她的翅膀全都要变成铁了吧?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要走了,我留下也做不了什么,大楼迟早会崩,这里迟早会变成废墟,土地迟早要还给植物和鹰婆。
为什么会生出巨鹰婆这么可怕的东西来呢?
她告诉我,古时候捕猎,习惯围三面,留一面,不过多杀生,从前海边人捞鱼、打雀仔,都会问自己一句,是不是够吃了,需不需要杀那么多,根本不会用沙枪这种会打烂雀仔不能食的工具,既然杀了生,就不允许浪费,不然就是对生命的侮辱。人类杀生不少属于单纯取乐,人不比雀仔高贵到哪里去,人不过是一群害虫。巨鹰婆从死亡进入深渊的时候是最可怕的,它轻易不会杀害活人,它会重现记忆中的死亡,让人们经历恐惧的黑夜。顾露萱最后说的话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你不奇怪大楼这块地为什么丢荒几十年都没人住吗……
又过了几日,经过一个沙丘,远远望见竟有人在打火鸠。他躲在用树枝和茅草做的遮盖里,外面张好网,撒上沙土,平日养的几只火鸠用绳系着,丢在沙土上,顺手撒几把苞谷。等到火鸠群从空中经过,就拉拉绳子,另一头的家养火鸠就扑腾几下。天上火鸠看到底下有几个同伴跳来跳去,吃苞谷吃得很欢,不及细想,就整群飞落地面,再将网猛地拉紧,火鸠就全部落网。落网的火鸠还不忘啄食掉在身边的苞谷。火鸠佬新从北地搬来,同我们交流极少,不知巨鹰婆的事,所以他今日一拉,又网住了上百只火鸠。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整个被凉飕飕的阴影笼罩了。
天空洒下几根羽毛和零星黑血,巨鹰婆又回来了。它从一团烟雾似的传闻、讲述中对我现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不知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只见巨鹰婆白了一只眼,嘴和爪,还有腹部都已是银色的了,好似一架小型的滑翔机。我和王鲸马上丢掉手头的东西,冲回九栋大楼,火鸠佬跟在后头,咬牙丢了那大袋黑压压的火鸠(火鸠们立时从口子里飞了出去),竟然超越了我们,第一个冲进了大楼。鹰婆盘旋了几圈,吓得人们都缩回房间里,它就落停在大门柱顶上,不走了。由这刻起,大楼似乎滑进了一个噩梦般的氛围,巨型透明钟罩慢慢成形,笼住所有的人。
知晓的人紧闭窗户,关上阳台门,只留屋门一条缝,同对家传递消息,上下楼之间就通过座机来联系(但是电话很奇怪地打不出去了),很快,整个九栋大楼都知道了——那只传闻中超大的鹰婆正在大门那监视我们。据传蔡黑仔的五连发都对其无效,巨鹰婆铁爪一挡,子弹全部反射回来。江三特制的霰弹枪射程虽远,也只能阻得一阻,那鹰婆好似不怕痛,明明铁砂已经扫中它,只滞一下,又似没事般继续追来。
巨鹰婆垂下头,好似睡着了那样,大楼的人却吓破了胆,都连门槛都不敢迈出去。有人夜归,骑车只盯着地面,根本没发现巨鹰婆,兴冲冲地穿大门回家,从家人口中得知这事,不由悔断肠。两个不怕死的后生仔,拿了袋大爆竹,准备炸走巨鹰婆,未料到刚挨近,巨鹰婆就苏醒过来,摩擦钢爪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两人吓怔了,点燃的爆竹慌乱中脱手落地,倒像他们被机关枪扫射了一番,惊逃了回来。有人趁夜丢了喂了剧毒的老鼠,试图药死巨鹰婆,未料它根本不理。它不食不饮地停在柱头,好似尊雕像。只要有人试图出去,它就会抬起头,展开双翼,扇起一阵狂风,吓得人立马缩回楼里去。如果你妄想从墙头翻出去,那等你到了墙头,你会忽然发觉,巨鹰婆就立在墙下,那白目正对着你。如果你想从第九栋墙角的大洞钻出去,刚把头伸进去,就看见一对铁爪正在那头等着你。大家都吓破了胆。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人类退却后,巨鹰婆疲倦得几乎站不住脚,收拢翅膀时爪子总在打滑。我看出来了,那些铁质正在侵蚀着它的身体,刺痛它的神经,它每一下颤抖和大叫,都在表明承受着莫大痛苦,都在告诉我一件事,它已经被逼近深渊,就像顾露萱说的那样。
我始终不明白,她那天说的重现死亡是什么意思,但早几日,已看见她离去的身影。顾妈妈骑着丈夫以前送货的三轮车——后尾顾叔还是回公司当船佬了——驮着一脸茫然的女儿。在嘎吱嘎吱的车轮声中,顾环抱着蜷起来的双腿,似乎还朝我看了两眼。她的神情怎么能那么平静呢。
8
九栋大楼成了一个孤岛,阴天永远地停留在了这里,阳光像碎渣一样掉落在巨型钟罩之外。不再有人进来,也不再有人出去,隔绝了外界所有信息,只能困在这孤岛上。一旦接受了这点,大家居然就放松起来。第一栋和第二栋的人,继续打牌打麻将,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没日没夜,就和从前一样。
也许是天气阴冷,扁桃体炎变得更重了,我开始总是躺着。这日,我目光穿过对面的窗户,恍惚间看到家杰公也坐在里头,同人大声讨论这局怎么这样臭。他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食道癌,吃什么都会呕出来,索性不吃,一直坐在牌桌前摸着麻将,只是周围空荡荡没人当他牌友。他眼窝深陷,肌肉尽失,好似条干尸,实在没力气回到床上,就顺着凳子滑下来躺在地上。发现时,像离水死亡的金鱼般,嘴巴张到最圆最大,好似想吃进空气。如今家杰公兴奋了,终于有那么多牌友陪着他,且永远没人退席。
第三栋,也就是我所在这栋,终日笼罩在一种似有若无、使人燥热的声音中。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我和王鲸向来偷听的那两人——大眼姐和寡公陈。大眼姐老公死了之后,一个人过活,了几天鱼,就洗去全身鱼腥,坐在家里开门做“人体”生意。做了两年,招来了寡公陈。寡公陈年轻时欲望太强,没女人能受得了,知道他名声的早早躲开。他常上罐仔岭捕捉据传能壮阳的黄肚雀,油炸来吃。和大眼姐好了之后,寡公陈不准她再做那种生意,就待家中专心对他一人。一个天生热烈,一个职业瘾深,两人不分黑夜白天,除了吃饭做梦,其他时间都在睡觉。偶尔出门购粮,都被大妈们戳着后背说前世无修……如今我和王鲸偷摸上楼,耳朵贴在大眼姐的门前,却失去了以往那种热汗滴落的刺激。王鲸摇摇头走开了。我等了很久,轻轻转动把手,推开门,我看到整张床已深陷在深绿的植物火焰中,被苔藓、飞机草、蕨类和小榕树包围住了。两具搂抱的白骨,交错穿插着躺在床上,其中一具的牙齿,轻轻咬住另一个的下巴,而耻骨相抵。房内低低回荡着缠绵悠长、眷恋不去的旧日欢愉声。
趁我妈午睡,我退出来,去往第四栋找王鲸。我走过被马尾松和木麻黄占满的空地,浑然忘记了巨鹰婆正看着我。我没有找到王鲸,却看到一个窗户正在往外渗水,看到漂浮的啤酒瓶、白酒瓶,然后酒鬼李发白的脸晃动过来,发丝如水草般上浮款摆,好像酒醉后在深海潜游,那么惬意放松。有一年,酒鬼李的老婆不知是跑掉还是死掉了,他也学顾叔的样,将逃跑者的皮箱拖出来丢在大门旁边,短裙、内衣、三角裤全部扯出來,咬开酒瓶盖,倒了半瓶在花花绿绿的衣衫上,丢下一根点燃的火柴,心满意足地喝完剩下的半瓶酒。后尾,我爸也常常去跟他喝两杯,去时总见他不关门,跷着二郎腿正仰起脖子,花生米满满一盘没吃,而酒已空了一瓶。又有那么一年,他趁着秋风起,拎着酒瓶和枪上山打雀仔,雀仔没打到,人却没再回来。人们在山崖下看见软绵绵的他,头和身子折到了一起,手心紧紧地,还攥着个烂瓶颈。
我想,王鲸说不定去找江三了,于是下楼,绕到后面的第六栋。沿着江三窗前的那棵马尾松爬上去,爬到他的窗前,叫江三的名字。江三背对着窗户,面前屏幕闪动着游戏画面。是超级马里奥兄弟,正在不停地顶墙、跳跃、吃菇,过了一关又一关。又叫了他几声,他的头忽然歪倒了,手斜斜地撇向旁边。我疑心他已经死掉了。但屏幕画面忽然一换,变成了魂斗罗,小人举枪乱扫,一圈圈子弹扩散开来。于是知道江三还没死,他已进入红白机的世界,在翻滚、跳跃、奔跑……但不知道他这么努力,是要毁灭一切敌人,还是去拯救自己。
我溜下树去,斜穿过九栋大楼里的主道,来到第七栋。这里住着豪哥、刚哥两兄弟,他们的老头老太去年就老死了。我学精了,不再敲门,不再观看,更不再停留。我直奔楼顶。记得有一次,王鲸同我拧开生锈的蝴蝶扣,卸下木门,在楼顶建了个秘密基地。我们搬来几块火砖,垒成一圈,堆土成小窑,烧红了,就丢番薯进去,窑来吃。我负责垒窑,他中意砸窑,中意用一块火砖拍塌,然后跳着脚踹踩。像个野人似的笑着,被烫得痛叫。吃了好几回夹生番薯,屙了好几个臭屁,就被这栋的大人发现,叫我们滚回自己的楼去,还钉上木条封门。可我们本就是为躲自己的大人才过来的。王鲸后尾告诉我,还偷偷上来过几次,坐在这里发呆。多少日月过去,我下巴已经长出须绒,又拆开这道门,却见一棵巨大树干穿顶而出,戳透胸口将两个男人串在一起。碎石、沙土、血迹撒了一地。我想起来了:每年台风季,豪哥、刚哥总会挥舞柴刀冲进雨里,趁风斩树。不斩那些被风吹倒的细木,专斩粗如砧板的大树,这样卖得钱多。去年父母死后,他们也这样去斩树,结果台风吹倒已砍过树心的巨木,将两人砸个稀烂。
走进那违章圈出来的庭院,我踩到了一摊软乎乎的东西。我不去看它。这是最吉利的号码,第八栋。往时这里台阶青黑,老是坐着几个傻佬的,现在只剩下满地白青鸟屎。管事的女人出现了,像往日那样,开始诉说她陈旧的故事。说这里是她办的疗养院,说她要帮助那些流口水流鼻涕的人恢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知道她是个大善人,脸上总是挂着白雪雪的笑,亮得人不敢久视。她总是招呼路过的人进来,帮帮手吧,帮我换下这个人的衣服。帮帮手吧,帮我扫下这个人吐的东西。帮帮手吧,帮帮手吧。她的腰越来越弯,她的手越来越皱。只有少数人,比如我和王鲸,不好意思地帮了她一下,装模作样扫了几张落叶。日子久了,大家都不敢过来她的院子。她跟傻子说话说腻了,就织毛衣,就算是辣辣的太阳烧她的手,也织。直到每个傻佬在冬天都套着她织的毛衣。于是毛衣也织腻了,就养鸽子,傍晚放飞,哨声大起,晃一晃红布,又纷纷而落。可是她不能老是在楼顶放鸽子,看鸽子,她必须落地,回到傻佬们中间。于是有一日,人们看见蔡黑仔、瓜佬陈、猪头柄从楼顶下来,每人两大手鸽子,血迹未干,有一两只还扑腾了几下。蔡黑仔说,鸽子没几两肉,但汤好补的。瓜佬陈说,听讲下奶啊,我老婆有口福了。正要上楼的女人僵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们。猪头柄递给她一只,你也补补吧,脸好苍白。后尾那女人把傻佬都送走了,没人家接收的,就送去了收容站。她朝西边地走去,她就是从那边来的,还回去那边,她没有再翻转头。但是后尾听说她也没回到那边,而是死在了海里,说不清是自己跳的还是意外。现在,她被拖拽到这个空间里,发着柔光,请我帮帮她。我不慎穿过她的身体,打了个寒战,她就消散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楼。到处都悄无声息,只剩几只蚂蚁爬来爬去,包括我妈在内,活人都到哪儿去了呢?我看见叶影摇动,有人在树下睡死了,裸着白惨惨的肚皮,但是我没有兴趣过去。大楼受到鹰婆的控制,以召唤旧日的方式,已将死亡一一陈列出来。它是想让我们接受死亡的命运吗?
站在最后一栋的前面,我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似是小孩。我寻找那声音的来源,我敲响顶楼那户的门。声音更大了。我发觉自己的嗓子很干,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与此矛盾的是,我下体有点胀痛,尿意逼上来。我顾不得丢脸,跑到阳台,隔着栅栏望空尿去,却不料淅淅沥沥,又黄又痛。我擦干净手,回到门前,再次敲响。这回我听清了,是小孩,比我小得多的小孩,可能还睡在婴儿床里头的那种。我捶打那道门,越来越用力,好似在捶打一道关闭了我生路的门,好似捶打封闭了所有秘密的门。门上的凹痕越来越明显。我换成拳头去击打,太难得了,不会有人来管我。我不停地打,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了,那种麻木就会消失,疼痛就会返来。
终于,我手臂洞穿了那道木门,我滴血的手指抓到了插销。咔嚓,我打开了门。里头关着的是两头细弱的小兽。他们满面乌黑,全身都被自己的眼泪、鼻涕、口水,以及粪便涂满了。
——你们的爸妈呢?(他们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也许还未学会说话。)
——他们在外面进不来。(背后有个声音替他们回答。)
——去了哪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吸粉去了。
——这么混蛋?
——他们爸妈经常地,锁住他们,吸粉不回来,搞不好死在外头了。
不用翻转头,我也知道是王鲸,我终于找到他了。
他说,我要同鹰婆再打一场——这些小孩也得活下去啊。
我们打开窗,给小孩擦眼泪,揩鼻涕,洗干净他们,套衣服上去。我们燃起一堆火炭,烧了一点水,喂水给他们。从厨房霉黑的角落里,掏出一小袋米,打开,黑色细虫在米里爬来爬去。煤气罐早没气了,便在火炭上支了个铁煲,煮点稀粥,给他们喝下去。两个小孩被滚粥烫得舌头红,却没哭。外面已经黑得像墨鱼汁,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树梢拍打窗户的声音。大家一个挨着一个坐在火边,就好像史前人类围坐在篝火旁,都不怎么说话,后尾,就都累了。
9
他们都睡着了,安静得就像三条搁浅已久的鱼。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觉得,这是因为,噩梦都是让人睡不着的。清醒时睡着,就会坠入噩梦,噩梦时睡着,就会脱出噩梦。巨鹰婆就是这个噩梦的开关,每个人只要见到它,都难逃一梦。
我因此相信,只要我睡一觉,明天大楼就会活过来,所有人都会恢复原状。就好像几年前,我还和王鲸他们在玩的捉迷藏一样,只要喊一声,就纷纷从树后面、草里边出来了,大笑着骂我蠢找不到他们。但我还是睡不着,睁着眼,四周静极了,暗极了,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今年台风还没来,我有点想念它,因为在雨水瓢泼的时刻,全家人都会躲在暖屋里,听凭窗棂被刮得剧颤,就会觉得十分幸福。我感到脸上有两道缓慢而坚定的冰凉液体滑过。我可能醒不回去了。
勉力闭上眼,却被霎时涌现的画面差点吓死。只见王鲸整个趴在地面上,脸歪着,眼睛似乎要瞪裂,背后几大条血红透骨的爪痕,伤口内就好像岩浆红亮。我喊不出声。我被幻象抓住,我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王鲸。我刚蹲下去,手还没碰到他,他就哗地一下分解成一堆雀仔:三花、白面、红嘴、青头、猫头……什么都有,像破抹布般流了一地。鸟嘴里都含着血,爪子拢起来垂下,明显都死透了。鸟尸下涌出来一大摊染血的铁砂和弹头,每颗要了雀仔命的弹丸上,都闪着十字交叉样的金属光泽。摩擦钢爪声起,我翻转头,在黑暗中瞧见一轮巨大的黄眼,简直似要逼到我面前。我突然想起,儿时午睡,曾多次在窗前见过这巨眼停留,怪不得我妈老讲我爱哭,出暴汗。原来是它,那只巨鹰婆,曾经明里暗里,看着每一个人类的它,现在把王鲸撕碎了。
我不信这是最后的结局,我总以为还有许多燃烧的子弹没有喷射,还有如雨的枪声没有洒落。我想冲上去,可是,为什么一股强烈的悔意竟攫住了我呢?
又或者,我们可以试着把什么东西还给巨鹰婆:它的嘴巴,它的翅膀,它的双脚,它的羽毛,它立足的巨木,它盘旋的天空……它凝视着我,巨大的黄眼要把我吸进那瞳孔的深渊……終于,它扑向我,像一袭巨大的黑纱掩至,竟一粒声也没有。也就是这时,我听见顾露萱的声音,从某处流涌出来,有时低沉下去,有时又湍急响亮,说了什么听不太清,意识到她在极力劝它,为了那些曾向她展现过些微善意的人们,还有那些脆弱的小孩。
不知过了多久,那巨大的黑纱才终于拂到我的眼前,像烟一样消散了。鹰婆由暗处来,回暗处去,由死亡来,也回死亡去,中间是短暂的亮和生命。谁也不知它何时再由暗渊中回返,但它早已超越了时间,超越了人类,高傲地盘旋在我们永恒的记忆里……
遥远的汽笛声唤醒了我。我已经躺在自家床上。外头厨房的方向,传来一阵碗碟撞击声。不敢去确认是谁,怕不是爸妈,而是其他早已死掉的人,便起身径直穿过大厅,开门走下去,在久违的人群中走着,他们的笑声炸亮耳朵,仁慈的太阳像亘古以来那样,洒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脸上、手上。我碰到了顾露萱,她坐在载满被褥和行李的三轮车上,骑车的人是素颜的顾妈妈。整个场景就好似上次的回放,又或者那回的离去是这次的幻象,这次才是真实的,而巨鹰婆早在王鲸他们伏击那日已经死掉了。死亡,让一切活物都平等了。
车到门口,有件大袋滚落下地,顾妈妈忙停车来捡,那袋子太重了她根本抱不动。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帮忙,顾妈妈尴尬地朝我笑了几下。顾露萱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就好似认识之前的所有时光中,她对待我那样。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样。我嗅到她身上传来的味道,幽幽的香,带着一丝血腥。她走后很久,那味道凝住不散。当我收回目光,不经意抬头一看,柱头上果然立着那只巨鹰婆,翅膀、身子、爪子都变成金属的了,只有流血的头部还是生物的,双眼早已闭上,蚂蚁已经在眼皮列队,银色的身子却像蜡烛那般融化了。
【森目,广西北海人,写小说。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特区文学》、小鸟文学、ONE·一个等。】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