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家园新面孔
2023-05-16张漫子
张漫子
秦皇岛阿那亚度假小镇的孤独图书馆
“吹着海风,听着海浪,错落有致的座位,目光所及除了书,就是自由无垠的大海,沙滩与日落。”从阿那亚返回北京多日,一提起图书馆,北京白领芳妮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海边的孤独图书馆。
人们坐在书架旁面朝大海,沉浸于阅读的快乐,或倚在建筑一隅,享受远离喧嚣的自由——这与芳妮童年家乡的图书馆大有不同。“上世纪90年代的图书馆,可用‘狭、少、旧’形容——狭小的阅览室,狭窄的走廊,不多的读者,破旧的座位,陈旧的图书,千篇一律的灰色书架。有的图书馆‘嫁接’在其他单位的办公楼里,甚至没有招牌。”芳妮说。
过去,图书馆的主要功能是查阅和获取信息。而今天,打开小红书App搜索“图书馆”,“最美图书馆”“最值得打卡的图书馆”等推荐词跃然屏幕。像芳妮一样的年轻人感受最为明显的一点是:图书馆的面孔变了。
不输美术馆的颜值,有趣有戏的书友会,使图书馆褪掉了“书呆子”的乏味色彩,变得更加时髦,走进了越来越多人的日常生活。多元社会力量参与到图书馆的建设之中,让城市乡野弥漫书香。
“在这样一个破旧老城区中,项目的‘建筑表情’要具有足够的视觉冲击力,通过引发市民关注度,才能有机会唤起人们对阅读习惯和文化生活的回归。”
“图书严谨摆放,环境肃静朴素。书架、书、管理员、桌椅构成了图书馆全部的内容。”南京林业大学社会学系讲师杨昕雅向《瞭望东方周刊》回忆自己对图书馆的儿时印象。
十多年前的图书馆传统而简单,书库前面就是借还书的工作台,图书管理员守着中药药材抽屉般的书库和图书卡片柜,除非有的书非借不可,愿意频繁光顾图书馆的人并不多。“印象中的图书馆通常是冷清的,借阅的图书泛着潮湿的霉味。”芳妮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位于秦岭南麓陕西安康的老图书馆,深埋在一栋上世纪80年代砖混结构的老楼之中。由于区位临街,设施陈旧,这里读者寥寥,一度成为留守老人喝茶打麻将的娱乐场所,被热火朝天、烟火弥漫的特色餐馆所包围、蚕食。
“老馆的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餐馆,图书馆就淹没在商业化无序发展的洪流中。可人们的‘精神食堂’该去哪里寻找?”调研中,负责改造的建筑团队发现,小城青年流连忘返的活跃阵地已转移到网吧和更具吸引力的场所。于是,从提升软硬环境着手,建造一个崭新、开放、富有吸引力的精神栖居地,吸引年轻人的到来,成为老馆改造的初衷。
“我们设计时,首先从城市的维度去考量。图书馆本身的文化代表性,具有辐射大尺度城市片区的影响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破旧老城区中,项目的‘建筑表情’要具有足够的视觉冲击力,通过引发市民关注度,才能有机会唤起人们对阅读习惯和文化生活的回归。”负责本次改造的UUA建筑师事务所建筑师李泳征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在改造过程中,李泳征和團队把建筑外观、内部空间和庭院景观作为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来考虑。外观部分强调与周围环境的新旧对比,反衬出彼此的个性,形成一种对立共生关系。内部空间则强调功能性,以一种相对简朴和造价可控的方式去优化功能布局,为不同年龄段读者提供适合的阅览空间和活动空间。“从景观设计上讲,我们考虑到安康相对温润的气候,把户外露台和庭院布局当作是阅读空间的一个延伸,在视觉上和流线上尽力消除内外的边界。”李泳征补充道。
2020年,经过4个月的改造提升,安康市图书馆焕然一新。简约的建筑线条、明快的玻璃幕墙、半透半隐的外观设计,赋予图书馆生机。立面虚与实的分界线,如同被翻开的立体大书,远远望去,神清气爽。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图书馆如同神秘的书匣半遮半隐,接纳着每一个爱书的灵魂。
安康市图书馆馆长丁珂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图书馆重新开放一年来,累计接待读者超56万人次,单日最高接待读者3474人,累计借还图书22万册次,新增持证读者8022人,人气回归图书馆。
2022年4月11日,读者在安康市图书馆的庭院书吧阅读(陶明/ 摄)
游客在位于海口市海口湾的云洞图书馆内阅读( 蒲晓旭/摄)
“图书馆改造后,阅读席位由原来不足200个,增加到现在的500个。很多年轻人周末会来这里充电学习。以前图书馆没有少儿阅览区,改造后我们利用临街的1000平方米场地专门建造了一座少儿馆,绘本、青少年、亲子读物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变化是新增设的多功能报告厅,在这里,图书馆每个月都会举办讲座、论坛,并邀请安康市的行企政事业单位免费使用举办读书分享活动。”丁珂说。
安康图书馆老馆的蜕变,是我国图书馆空间之变的一个缩影。
近年来,国内许多新建图书馆向着高颜值方向发展,这背后首先是一场设计理念的革新。
建成于2017年的天津滨海区图书馆,近年来成为了许多游客的打卡地。图书馆以白色为基调,围绕中间巨大的球体在“四壁”展开一道道水波纹状又具梯田层次感的书架。这个大球叫作“滨海之眼”,它面对着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幕墙,仿佛一只眼睛在观察外面的城市景象。图书馆也如同这只“眼睛”,鼓舞人们以书为窗,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
滨海区图书馆的另一设计概念“书山”,蕴含着东方美学中“登高望远,逐理求索”的意境,同时表达了对信息时代图书馆模式的理解。位于中庭的“书山”不仅连接各个功能区块,满足了阅览功能,同时创造了一个承载多种活动类型的公共空间。随着阅览媒介方式的变化,设计者认为要将图书馆各功能之间进行交融,而公共空间正是消融各功能分区的有效“溶剂”。
位于海口的云洞图书馆,则以许多大小各异的洞穴而闻名,这些洞穴或为藏书、阅览空间,或是连接外部世界的窗户,或是通向其他空间的通道。洞穴兼具原始感与未来感,意味着建筑对自然的亲近乃至相融,同时作为一种符号,象征着时间的暂停、拉长,甚至抽空。整个建筑不规则的外形由混凝土一体浇筑而成,内部没有传统的墙和柱子。设计者打破了人们在传统意义上对空间结构的认知,希望这些由空间扭曲产生的洞穴可以作为通道,把人们从城市吸引到海边来。
成都天府人文艺术图书馆与它旁边的成都当代艺术馆,通过下沉庭院连为一体。两馆都以草坪覆盖曲面的屋顶,远看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其设计灵感来源于杜甫诗句“窗含西岭千秋雪”,呼应了成都西面的群山,也是川西民居屋顶的创造性再现。
“空间与人的心理感知具有一定的连接性,一座建筑的外观造型、色彩,内部环境的布置、动线设计等要素的不同,都会引发人们不同的心理感受。”
两馆西侧为公路,东侧为湖,群山般的屋顶将二者进行了分隔。市民可登上屋面欣赏胜景,体验公共生活的另一维度。两馆的功能相互渗透融合,共享电影首映、学术报告、文化展览等功能,塑造了打破传统区隔的新型一体式文化空间。
近年来,“馆店合作”模式创新在许多城市推广开来,图书馆和书店充分发挥各自渠道、品牌、资源等方面的优势,做活做响阅读推广,不断提升全民阅读的成效。在此模式下,一些城市书店变身为具有独特空间的“馆店合一”场馆。
位于北京朝阳区一处文化园区里的熹阅堂,原为一个只剩钢结构的破败厂房,经过创意、设计、施工,蜕变成重焕光彩的文化空间。
熹阅堂内部面积近4000平方米,一条巨大的白色螺旋状楼梯将各个区域相连接,这条白色之路寓意知识之路、智慧之路、希望之路,读者沿着旋转楼梯步入楼下,楼梯一步一亮。
空间布置上,负一层为图书馆,目前可借阅的图书达1.4万种,读者通过“朝图预借”小程序,便可办理读者证,实现图书在线借阅。一层是现代风格书店,咖啡厅、文创周边、图书报刊、自习桌椅一应俱全。二层是面向公众免费开放的艺术展陈和活动空间,运营方与艺术机构合作推出不同流派的艺术家作品,并不定期举办手作、插花、品茗等放松身心的艺术沙龙活动。优美的建筑风格和丰富的文化生态,让这里成为朝阳区的一处网红地标。
独树一帜的设计风格、向传统文化或大自然的回归以及开放交融的设计理念,是许多“最美图书馆”的共性所在,图书馆正以新的面貌,徐徐展开人与人、人与城市关系的新故事、新篇章。
新型图书馆对魅力空间的打造,满足了人们对体验的渴求。
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图书馆学教授王子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每个对准图书馆雅致环境的定格、记录图书馆经历的瞬间,都源自个体对独立性、归属感需要的满足。社交媒体的发展,加速了人与人之间文化体验的互动,进一步让兼具艺术气息和社交属性的图书馆进入大众视野。“你拍得美,我也想去瞧瞧,这种社交需求的附加值让网红图书馆成为有口皆碑的体验地。”
“空间与人的心理感知具有一定的连接性,一座建筑的外观造型、色彩,内部环境的布置、动线设计等要素的不同,都会引发人们不同的心理感受。”南京林业大学社会学系讲师杨昕雅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起初,人們只是去逛一逛,掠过书架、打卡拍照,坐下来点杯咖啡与朋友交谈,也许有的人并没有一下就爱上阅读这件事。”杨昕雅说,“但‘去图书馆’这个行为本身就会种下一粒种子,让人们得以感受这座图书馆的文化意境和氛围,获得阅读过程的理想化满足。特别是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某个网红图书馆看到过一本书的封面,就会加深个体与书、与阅读、与其他人的连接。这些都是很宝贵的文化体验。”
“社会转型的脚步越是飞快,越需要心灵的栖息地。图书馆就好比一站小橘灯,夜路黑的时候,也有一盏灯亮着,能够抚慰人心。”王子舟说。
在北京、浙江等地,“15分钟阅读圈”的构建计划,正在让更多图书馆的布点进入人们的生活半径,不同风格、不同主题的图书馆建设也从蓝图变成施工图。对于一城一地而言,图书馆不失为展示城市文化的名片,图书馆的形态、风格、区位、定位,无不流露着这座城市的特色与性格。
“多元、开放、绿色、放松”,是李泳征对未来理想的图书馆的想象,“我希望未来的公共图书馆是一个以图书阅览为基础,融合展览、剧院、餐休等功能的综合性公共文化空间,且能够更加关注空间品质”。
“人们在何种形态或氛围里,能够更惬意地获取新知,图书馆应当更多地考虑这个问题。”直向建筑创始人、阿那亚“孤独图书馆”的建筑师董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如果图书馆仅仅作为一个承载知识的空间,未免有些可惜。未来,图书馆应该成为一个能让更多陌生人相遇、共处的公共空间,只有挖掘出图书馆的社交价值,才会给读者带来数字技术无法取代的体验。”
(实习生汪彦孜、吴丽雅参与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