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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疾病、文化批评与文学叙事——现代性背景下创伤研究的三个跨学科维度

2023-05-15王韵秋刘丹

关键词:弗洛伊德现代性文学

王韵秋,刘丹

■文学

心理疾病、文化批评与文学叙事——现代性背景下创伤研究的三个跨学科维度

王韵秋,刘丹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310018)

现代创伤研究主要集中在心理学、文化学与文学三个学科领域。心理学维度的创伤研究主要研究创伤性事件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之间的因果关系,其目的在于从生物上发现、诊断、治愈个体病症。而文化维度的创伤研究主要研究现代性历程中未被揭示的创伤文化结构,其目的在于从历史上揭示现代社会深层的欲望机制,批判现代性与全球化的负面问题。文学维度的创伤研究主要研究创伤在个体与社会两个层次上的感性表述,其目的在于从叙事学上厘定创伤可言说与不可言说的边界,超越现代性的创伤。这三个维度互相影响,互相补足,构成了创伤研究的基本人文学科结构。跨学科地考察创伤研究,是后疫情时代揭示疾病与人、社会关系的有效路径。

创伤;文化批评;文学叙事;跨学科;现代性

引言

创伤研究是兴起于20世纪初的一门学科,其学科性质经过历史演进,从心理学、精神病学范畴逐渐转向文化学,并进一步达至文学叙事学。目前学界对创伤的研究通常局限于一个学科范围内,鲜少有人考察创伤研究的演进史与现代背景的关系。本文从创伤的文化、文学、心理三个学科维度深入创伤研究的学科内容之中,结合现代历史发展脉络,爬梳此学科的人文科学维度,综述创伤概念的发展、定义与表征,厘定创伤的可言说与不可言说边界,揭示疾病与人、与社会的历史关系,丰富后疫情时代疾病社会学的学科内容。

一、创伤研究的心理疾病维度

创伤的概念来源于心理学,是有关人精神问题的追溯性研究。它随着心理学作为一门学科的确立而兴起,并历经神经生理学、精神病学、精神分析学等医学发展阶段,最终延伸至文化批判与文学叙事的领域。在心理学范畴内,创伤的研究视角也因不同的心理医生与专业而有微妙的差异。在本雅明·布罗迪(Sir Benjamin Collins Brodie)等生理医生眼里,创伤是一个外科学概念,而在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者眼里,它是一个幼年经历的成年精神再现。也正是从精神分析开始,创伤逐渐独立为一个学科领域,并取得了全球性的关注。

创伤作为一个神经医学术语首现于1766年,神经生理学者麦悌(Dr. M. Maty)博士发现一个受创者在伤后的6个月中,身体机能陆续出现问题,最终死亡。他用这个病例分析了创伤与脊髓通路(railway spine)的关系。那个时候,创伤仍旧属于一个介于生理医学与神经医学之间的跨学科问题。之后的几十年里,奥博克劳白(Abercrombie)与本雅明·布罗迪(Sir Benjamin Collins Brodie)等人相继展开了相关研究。西姆认为:脊髓的休克性创伤会导致髓质变软或者脊髓神经功能的丧失。这个发现为心理分析辖域中的心理创伤这一概念奠定了生物学基础。其后一百年间,很多临床医生都对这种症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各有新的发现。伦敦外科医生佩吉(Herbert Page)发现,发生症状的并不是受创者的躯体而是精神,由此发现了创伤性癔症的起源,并第一次将创伤规定为一个精神学科问题,而不是生理医学问题。这个研究发现迅速扩展至美、德两国,很多精神病学的学者都对癔症与创伤展开了研究。

1885年,弗洛伊德接过了老师沙可(Jean-Martin Charcot)的接力棒,并与詹尼特(Pieeer Janet),布鲁尔(Menter Joseph Breuer)等人合力对癔症性神经症展开了研究。1893年到1895年,弗洛伊德在对癔症的研究中发现:“可以在普通癔症与创伤性神经症之间建立一种类化”,癔症的病因“并不是那种微不足道的躯体性伤害,而是恐惧的影响——心理创伤”[1]。这便是创伤研究最早的心理学基础。之后,对创伤神经症的研究可谓伴随了弗洛伊德的整个研究生涯。1895年,弗洛伊德的父亲去世,他因此受到打击,从而否定了许多先前研究过的案例。但是,正是这次创伤经历让弗洛伊德开始全面深入地进行创伤研究[2]。1905年到1909年,弗洛伊德深入研究了关于性的理论。在对儿童性经验的分析中,他提出儿童神经症的主要创伤性影响是“阉割威胁”,有无“阳具”成为孩童恐惧的最根本来源。1914年到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催生了大量有关创伤的议题。而对创伤的起因研究也从“阉割威胁”发展到“战争威胁”。这一时期,弗洛伊德发表了《精神分析与战争神经症》、《精神分析引论》、《哀悼与忧郁症》等著作。在书中,他对各式各样的创伤性神经症展开详细论述。此时期的弗洛伊德逐渐认识到创伤性神经症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如何对心理伤痛做出调整,继而,他提出通过哀悼来治愈那些目睹亲友丧生的幸存者,并由此形成了创伤研究的基本结构①。

弗洛伊德在这一阶段的创伤研究影响了英国心理学家梅尔斯(Charles Myers),梅尔斯在展开这项研究的时候发现,战后幸存下来的老兵却在战后难以度日,不断出现的战争场面每日每夜折磨着他们的精神。这些幸存者都有一些相同的症状,比如闪回(flashback)、强烈的失落感和无用感。有些幸存者丧失了说话能力,整日郁郁寡欢,也有的歇斯底里,午夜梦回时大汗淋漓,惊声尖叫,仿佛又置身战场。梅尔斯将这些老兵的症状归纳为“炮弹震骇(shell shock)”。1920年,弗洛伊德受到梅尔斯的启发,在《超快乐原则》中将“战争神经症”(war neurosis)的相关研究引入到和平时期的“创伤性神经症”(traumatic neurosis)之上。据他调查,“创伤性神经症”的患者不仅会被梦境带回“他遭受灾难时的情境中去”,而且“在清醒的时候总是回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3]。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弗洛伊德厘清了普通回忆与创伤性回忆的区别,指出在普通回忆中,意识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而在创伤性的回忆中,无意识的症候占据了最主要的原因。1925年,弗洛伊德在《抑制、症状与焦虑》中进一步研究了创伤与焦虑的关系,并在此修正了以往认为焦虑引发创伤神经症的观点,指出焦虑是对“创伤性情境”(traumatic situation)的反映②,是对创伤神经症的预防。83岁那年,弗洛伊德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摩西与一神教》。在这本书中,弗洛伊德将创伤(traumas)命名为“早期经历过而后来被遗忘的那些印象”[4],并将个体创伤与神经症引入宗教社会学,探讨了犹太民族的心理创伤如何构筑起本民族独一无二的一神教,并首次将创伤的精神医学问题转移至民族历史领域,用以探讨社会文化的结构性起源。

弗洛伊德对创伤的研究如同其对无意识的分析一样贡献巨大,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则是揭示了创伤与现代性的关系。在启蒙运动之后,理性的工具化与技术化使得早年的“启蒙规划”(Enlightenment plan)化为泡影。美梦的破灭导致人的精神逐渐走向虚无化。于是,整个19世纪都处于一个理性高度发展与非理性现象丛生的张力结构之中。与此同时,现代性的日渐加深将本是西方文化传统中的精神思想随着现代化与全球化播散开去,战争、虚无主义也都随之开始影响世界。启蒙现代性的危机逐渐显露出来。如果说精神分析的目的在于点醒启蒙理性主义者们的迷梦,那么可以说,对创伤起源的探寻不仅仅是揭示出启蒙背后的非理性现象,更是将这些非理性现象视为现代性发展过程中被掩盖起来的事实。这些事实永远不会消失,它在人类为其理性精神歌功颂德的时候已经悄悄潜伏进无意识的社会结构中,时不时向人之主体发起逆袭,而这才是人的真正本质。

二、创伤研究的文化批判维度

在弗洛伊德对人的意识做出了重新界定之后,创伤研究将视野转向了更为广阔的领域,并将诸如幸存者叙事、大屠杀文学、极权主义以及生命政治等文化内容纳入其中,由此开启了创伤文化批评的大门。这一转型的契机正是现代性的全球化。随着20世纪80年代现代性发展至后现代阶段,在福柯、拉康、德里达等后现代学者的影响下,创伤研究不再囿于对战争创伤的研究以及意识结构的分析,而是正式转移到文化领域。

这一时期开始,一些文化批判类作品犹如雨后春笋般布满创伤研究领域。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于1992年出版的《创伤与复原》()和阿瑟·弗兰克(Arthur Frank)于1995年出版的《创伤叙述者》()均将创伤事件与个人心理状况联系在一起,在探讨创伤后遗症(PSTD)的同时从人文角度提出了诸多修通创伤的方法③。而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则更加关注创伤的文化、文学维度。她主编的《创伤:记忆中的发现》(综合了从批评家到理论家、从电影制作人到医学研究者等各行各业的视角,探讨了从虐童到艾滋病再到大屠杀的多元创伤维度。1996年,她的专著《无法声明的经历:创伤、叙事与历史》()将创伤经验置于历史书写的视野范围内。她认为,历史充满不可言说和无法表现的创伤经验,解构主义式的文本分析能够为我们走向历史真相另辟捷径。在这本书的导言部分,她指出知晓(knowing)与不知(not-knowing)之间的关系就是创伤经验与文学、文字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划时代解读宣告了传统创伤研究的结束,开创了与文本、文学交叉的新创伤研究时代。在卡鲁斯的创伤文化观基础上,加拿大学者格兰诺夫斯基(Ronald Granofsky)于1995年发表了《创伤小说:集体灾难中的当代象征描写》(),并首次正式从形式、风格、象征,以及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风格出发,对作为主题的创伤小说与作为叙事的创伤小说做出了区分,从而成为“创伤理论和文学批评一个重要交集”[5]。此后,安妮·怀特海德(Anne Whitehead)在《创伤小说》(Trauma fiction)中将卡鲁斯的文化创伤研究应用于文学批评,从文类、题材以及艺术手法、意义价值上界定了创伤叙事,为创伤的文学研究、文化研究打开了广阔思路。

“9·11”后的创伤研究涵盖了更为丰富的内容,多米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费尔曼(Shoshana Felman)与劳布(Dori Laub)也纷纷加入了创伤文化研究中。其中包括了“二型创伤”(TypeIItraumas)、复杂型创伤后遗症、非特异性极端压力障碍(disorders of extreme stress not otherwise specified)、安全世界侵凌(safe-world violations)、隐性创伤(insidious trauma)、压力性型创伤、后殖民症候、后殖民创伤压力障碍(post-colonial trauma stress disorder) 以及后创伤奴隶症(post-traumatic syndrome)。正像卡拉普斯(Stef Craps)所说,新创伤研究已经超越了DSM(美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的医学定义,赋予了创伤多元化的内涵。新阶段创伤研究已经不止是用来研究精神疾病的一种方式方法,而是涉及文化、历史、社会、心理以及哲学等多方面内容的深层学科,为我们理解种族、性别、恐同(homophobia)、阶级等众多社会歧视问题提供了新的角度[6]。

纵观创伤研究的发展史,可以发现,每一次创伤理论的跨界与飞跃都与现代性的创伤性事件息息相关,更为深刻的是,随着创伤学领域的研究深入,现代性的创伤之核也被揭露了出来。创伤成为一个时代的特征,呈现的是人与历史、个体与社会在自然生命展开逻辑过程中的冲突与融合、混杂与矛盾,也是基于人之本质的一系列正题与反题的辩证统一。

三、创伤的文学叙事维度

“创伤与叙事之间关系史几乎与创伤本身的历史一样长”[7],创伤叙事也是创伤研究的另一个维度,它作为现代文学的主要叙事方式不仅仅是对现代创伤世界的客观反映或者社会曝光,更是一种以创伤话语为特质的“文学审美逻辑”。正是基于这一逻辑,分析与考察创伤叙事的文学特质是厘定作为一种现代文学的创伤叙事的首要任务。

创伤的文学应用最早可以溯源至《荷马史诗》,但与现代性密切相关的文献则仍以19世纪末期为主。这是因为19世纪正值现代性的一个重大转型期。自启蒙主义沿袭而来的主体理性精神遭遇了非理性的挑战。这一历史转型期,人的精神走向了虚无主义,现代性的重大危机也因此凸显。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主人公阿廖沙曾经指出了一个现代俄罗斯人所面对的精神状态,即对到底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问题的怀疑。小说中的怀疑论者伊万更是将这种怀疑论推至极限,他一方面赞美理性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另一方面又不断怀疑自己的怀疑,并最终因此疯癫。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导致他走向疯癫的并不是理性的怀疑精神,而是由此延伸的一种极端怀疑主义。正如前文所述,创伤产生的原因并不是创伤事件或者创伤时刻,而是其在日后显现在主体意识内部的无法融合性。正是在无法融合的创伤层次上,伊万的叙事声音呈现出分裂的创伤性特质。事实上,比伊万更能够说明问题的是阿廖沙。尽管阿廖沙在叙述伊万时采取的视角是全知全能的权威视角,但当主张宽恕的阿廖沙被伊万质问:如果上帝以其宽恕创造了一个恶的世界,是否应该执行以人为主体的法律判决。阿廖沙通过理性主义建立起来的主体却因此受到了动摇。善恶的评判标准在此也被悬置起来。而这一悬置恰恰表现出现代文学与现实主义文学宏大叙事模式不一样的地方。理性的主体在其内部发生了分裂,传统与当下也因此产生了断裂。这样的叙事方式也不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人的文学叙事方式,也是现代文学以及19世纪的一种普遍创伤表现。

事实上,早在巴赫金有关“复调”理论的陈述中,就已经显示出现代叙事的分裂性特质。巴赫金对现代文学“复调”特质的挖掘起源于其对极端形式主义的纯粹语言形式论的不满。他认为对语言的机械式强调“错误地把文学研究与艺术研究,美学研究以及哲学分开,他们以实证主义的态度拒绝检查它们本身依据的做法,他们不是不谈美学和哲学,而是对它们置之不理”[8]。对巴赫金来说,尽管文学已经获得了其自治场域,且语言与形式的确是文学场域的自律性标准,但是,语言所涉及的对话者与听话者并非是两个抽象的存在,而是有其社会实体的具体存在。叙事的过程也不是单纯的物理现象,而是有其发生的历史背景与社会条件。任何一个叙事声音都有其“意向性”,它总是朝向对话者或者听话者。因而,他更主张回到哲学-美学结构与基础之中,并试图将价值、审美、意义融入到对语言的分析之中,用以界定文学的“文学性”。有意思的是,巴赫金的理论主张并不只是一个有关文学评价体系的个人观点。它同时是一个“时代发现”,即发现了现代性进程中作为有意识的叙事表现和作为无意识的社会背景之间的撕裂性张力。进一步而论,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发现的是文学的一个历史端倪,即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叙事之间的差别,并以此揭示了一个时代的叙事特质,即无法融合的创伤性。

通过将陀斯忒也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等人进行比较,巴赫金指出在陀斯忒也夫斯基之前的古典文学的叙事声音皆以独白为主。仔细观察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发现,古典时期正是现代性初露端倪的时候,也是理性主体意识的塑型时期。鉴于启蒙理性的总体化进程,主体开始对一切其他外延事物展开控制,因此这一时期文学作品沉浸于主体意识获得解放的狂欢之中,它们的叙事声音始终都是理性的主体意识,它们的叙事过程也总是历史的、发展的、进步的过程。换句话说,古典文学叙事的声音就是作者权威的表现,虽然这其中也有丰富多彩的表达形式与内容(如教化、个性、观点、评价),但总有一个理性声音统摄全部。然而,随着现代性的逐渐展开,主体意识带来的怀疑主义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启蒙理性的位置,休谟、康德纷纷以理性批判者的面貌挑战并质疑了启蒙理性的局限。也正是在这种怀疑传统中孕育出了审美现代性这一理性总体化进程的冗余部分。换言之,审美现代性本身就是一个悖谬。它一方面有意识地将反思与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理性主义,另一方面无法逃离前者奠定的文化框架。因此,一方面,文学形式的多样性不再只是文学主体呈现出来的多样性世界,而是这个文学主体,即叙事声音自身的多样性与丰富层次。这也表现出主体从其自身的理性无意识中觉醒过来,开始有意识地审视传统叙事范式,与之发生断裂,并进一步形成了一个新的叙事现象,即主体在自身发生分裂的时候与他者叙事发生了联系,重构一个由不同声部组合起来的整体叙事过程,以及这个叙事需要表现的文化结构。另一方面,又由于这一个文化结构以及叙事过程内在的撕裂性,这种多声部背后的统一又总是被不断参杂进来的不同声音打断,使得反思与批判的历史性被中断,多样的层次被平行置入,而不是顺序地被置入。这又反过来昭示出整个时代无意识的现代性悖谬。然而,也正如巴赫金所认识的那样:“陀斯忒也夫斯基的主人公,整个是自我意识”[9],陀斯忒也夫斯基所代表的早期现代文学仍旧是主体意识内部的叙事,因而,它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定时期与文化中的创伤性结构。

随着现代性全球化进程的加快,阶级分化、资本剥削、种族歧视、性别压抑、战争对抗等问题逐渐凸显,形成了现代社会的创伤之核,而现代文学也正是在这一分裂结构中诞生。这就把早期以“第一人称主观视角”为主的创伤叙事引向了以“他者视角”为主的深层次创伤叙事[10]。

如果说陀斯忒也夫斯基、卡夫卡等早期现代主义文学并不是在一个统一的梯度上剥离每一个受到压抑的社会层次,而是泛泛地将所有声音集中在一个主体文化之中,那么可以说,在后现代文学作品中,这种主体性则被彻底消除,用以代替的就是破裂的创伤性主体。这也正如安德鲁(AndrewBarnaby) 所认为的那样:“文学创伤可能被理解为应对主体性危机的一种方式”[11]。后现代主义正是在二战前后出现,兴盛于20世纪70年代,并影响至今的一种叙事方式。它涵盖哲学、历史、文学、艺术、文化,甚至政治话语,可以说是现代性发展至后期的一个社会内在特征。后现代主义孕育于挑战人类理性主义的重大历史事件之中,显示出极大的创伤性特质。

20世纪后半叶,一战、二战、大屠杀等反人类行为暴露了启蒙理性发展的弊端;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质疑了本质先于存在的理性主义思维范式;资本主义、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理念发展到新的阶段,并在削弱权威力量的同时,促生了后工业国家;经济全球化的浪潮赋予第三世界动力,新的国际秩序得以形成,新的世界格局也得以塑型。在此背景之中,后现代叙事一方面承袭了现代叙事与结构主义的批判视野,将重点置于消解主体中心,另一方面,又反过来审视自身,将自己视为后现代时代背景的被消解对象。这两方面因素使得后现代语言风格比现代主义更具分裂性。后现代创伤叙事完全脱离传统叙事结构的绝对个体化声音,并同时加入了女性、族裔、残障等“他者叙事”,使得叙事的层次更加丰富,也更加具体。更重要的是,在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模式中,故事的情节不再随着主体意识的历史展开而展开,故事内容与内涵也并不仅仅是叙事主体意识的呈现,而是真正无法通融的不同声部。通过这种“他者叙事”,后现代作品不仅仅展现了现代性全球化时期文化冲突带来的创伤,更表达了创伤时代不同群体与个体的叙事策略。由此可见,较之现代主义作品倾向的主体复调与宏大叙事,后现代叙事剥离了主体意识,成就了在不同主体层次上的复调与小叙事。正是从这一层面上来看,可以说它更接近于创伤叙事的实质。

然而,一个重要问题是:无论是现代主义的创伤叙事,还是后现代主义的创伤叙事,当我们用语言接近创伤叙事的创伤本体时,来自心理学的创伤知识却提醒我们,创伤与叙事之间有着一种根本性矛盾,因为创伤具有不可言说性,而叙事却是以可言说性为特征。正如创伤研究学者朱迪斯·赫尔曼对创伤的学理规定:“创伤事件疏离了人与社会的关系,创伤受害者发现其自身的创伤事件发生在社会认可的真实之外,于是,他的经历便变得不可言说”[12]。也就是说,创伤叙事的悖论在于社会语言文化结构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与无法进入这一结构的非语言创伤实质之间的矛盾。从叙事的语言特质来看,语言具有两重文化含义,一是希腊精神——逻各斯(理性),一是希伯来精神——“太初有言”。这二者的联袂塑造了西方自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主义。康德曾认为:语言艺术则总是借助更抽象的主观形式被表达出来。语言具有理性抽象的能力[13]。乔姆斯基等人的语言演化论研究指出,语言是随着人类的文明史与文化史而演化的,人的思维系统的发展带动了感性系统的发展,语言的发展带动视觉、听觉等其他感性认识的发展,因而理性思维与语言是相连的[14]。维特根斯坦则认为:所有语言都包含一个逻辑构架。它不是由观察,而是由思想推演出来的。语言与理性逻辑的联系乃是一种认识论结构。可见,理性与语言内在的一致性成为西方文化至今都不可驳斥的一点。然而,也正如维特根斯坦给我们的一个提示:作为理性表现的语言长期以来处于霸权地位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实证主义对理性中心主义的坚持。但是,理性主义者们却忘记了一个事实,即超出语言之外的神学意义上的理智(即道)是不可言说的,因而应保持沉默[15]。言说和不可言说的界限问题暴露出的正是创伤心理学与创伤叙事之间的巨大矛盾,即如果把创伤视为一种不可言说的心理现象,那么叙事如何可能?这里的矛盾显而易见,创伤是一种解构主义的,而言说是一种建构主义的。因此,如果要解决这一问题,我们不能模仿解构主义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完全颠覆,而必须要借助康德与维特根斯坦的划界方式,即将理性与语言的联系场域囿于某种认识结构,用以指明创伤与叙事相互通融的基础。这一认识结构不能是纯粹心理学的,也不能是传统文学的,现代文学的创伤叙事场域恰恰融合了二者,是创伤得以言说的场域。这也正如伊格尔斯顿(Robert Eaglestone)所说:“创伤叙事并不是从解构主义的角度揭露语言与文献的运作,而是运用了这样一种叙事方式来让创伤本身变得更加容易理解”[16]。换句话说,创伤叙事中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风格不止是一种无意识的时代创伤意识反映,更是一种有意识的创伤表述行为。因而创伤叙事不能只停留在不可言说的创伤心理学层面,更应负起用语言沟通理性与非理性、言说与不可言说的责任。

以现代文学的一种特殊叙事方式“延宕”为例。所谓延宕,即在提出问题的同时拉长解决问题的时间,悬置问题的结论,甚至架空结论本身。这本是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惯用手法,也是用以规范这类文学的一种叙事特质。当我们引入创伤心理学时,可以发现,创伤也是一种延宕。凯西·卡鲁斯在《不可言说的经历:创伤、叙事与历史》中提到:“创伤叙事是一种迟到的体验叙事”[17]。创伤的本质不在创伤事件,而在于其日后漫长的症候中,如午夜梦回,焦虑、抑郁、遗忘、歇斯底里等。更有一部分创伤,如大屠杀创伤具有绝对不可言说性,其表现甚至要比这些症候更加剧烈,如意义的丧失、自我消解与隔离等。换言之,创伤不是事件,而是经验、历史、记忆,是时间范围内无法得到认识论结果的产物。从这一层面来说,创伤的叙事特质与创伤的病理特质产生了重叠。也正如我国学者王志耕所言:“作家在创作文学文本的过程中,无论他的描写对象是什么,他的价值立场和表意方式都受到这个文化结构图景的制约。文化文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对文学文本发生影响关系的”[18]。创伤叙事囿于其自身的创伤历史文化结构,因此不可避免是文化心理上的无意识表现。延宕性也因此可被视为一种时代症候,文学叙事只不过充当了这种时代症候的传声筒。然而,文学与创伤的本质区别在于,文学“在价值论层面,通过对现实世界的重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逃脱世俗秩序、寻求精神皈依的镜像,让我们遵循着它的指引,去理解和进入生命的意义的空间”[18]241。因而,属于文学场域的延宕性表述手法与属于心理学病理场域的创伤并不完全一致。后者反映着时代的不可言说创伤,而前者制造了一种让“不可言说”言说的方式,由此让观察者在无限推迟的喋喋不休之中有充分时间进入到“有意识”的反思视野之中。在这一过程中,创伤的延宕性及其否定性内容被作家过滤掉,肯定方面被作家整合留存,最终成为“有价值”“有意识”“建构性”的叙事形态。同样,借助文学的延宕叙事,时代的、个体的、民族的文化创伤结构也逐渐从无意识中走向有意识,并最终获得修通。

四、结语

尽管创伤研究在前沿科学研究中势头强劲,但是现代性和创伤性神经症仍将是一个“被遗忘的插曲”[19],正如学者涅金(Negin Heidarizadeh)所述:“创伤具有内在的伦理、社会、政治和历史层面。”因此,我们不能把它仅仅局限于心理学研究。它自然地影响到不同的研究领域,以显示其跨学科的作用及其在研究领域内外的深远影响”[20]。创伤的心理、文化与叙事是处于三个不同层次的有机整体。创伤是被掩藏在现代性历程中未被揭示的文化结构,是一个与时代相关的个体症候,具有心理学上的无意识特质。创伤文化批评是心理哲学的认识论模式,以此角度考察创伤,可以暴露出现代性进程之中理性总体化以及由此导致的人之主体的分裂。现代文学联姻创伤,“便是在可见与不可见、可知与不可知、可追忆与不可追忆之间,唤醒一个时代的创痛意识”[21]。这三个层次互相影响,互相补足,构成了创伤研究的基本要素和趋势。随着创伤研究日益成熟和学科交叉的日益深入,创伤研究与社会、历史、记忆、语言等学科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交叉,在丰富了创伤研究的同时打开了各个学科的视野。更为关键的是,当创伤话语在精神分析和精神病学中衍生出各个学科时,它表达了这样一种人道主义认识,即“社会必须承认文明的灾难与个人的痛苦产生了共鸣”[22]。创伤与叙事、心理学与文学、无意识与有意识、个体与社会有待于不同学科的全面考察,创伤的现代性批判也有赖于学术界对文明运作机制、人与疾病之间的历史关系的重新审视。

① 在《哀悼与抑郁症》一文中,弗洛伊德对这二者进行区别性阐释。他认为哀悼是对外部世界的斥责与不满,而抑郁症则是患者自我内部世界的自责与放逐。

② 弗洛伊德把实际经历过的无助情境(situation of helplessness)称为创伤性情境,详见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全集》第九卷《抑制、症状与焦虑》,车文博编,杨韶刚译,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第222页。

③ 修通英文为working through,是创伤研究的特殊用语,意即治疗、治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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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ological illness, cultural criticism and literary narrative:three interdisciplinary dimensions of trauma studies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ity

WANG YUNQIU, LIU DAN

Modern trauma research focuses on three disciplinary areas: psychology, culture, and literature. The psychological dimension of trauma research focuses on the caus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raumatic events and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 with the aim of biologically discovering, diagnosing, and healing individual disorders. And the cultural dimension of trauma research mainly studies the unrevealed cultural structure of trauma in the course of modernity, and its purpose is to historically reveal the deep-seated mechanism of desire in modern societies, and to critique the negative problems of modernity and globalization. The literary dimension of trauma research mainly studies the perceptual representation of trauma at the individual and social levels, with the aim of defining the boundaries from narratology between the articulable and the ineffable of trauma and transcending the trauma of modernity. These three dimensions influence and complement each other, constituting the basic humanities structure of trauma studies. Examining trauma studies across disciplines is an effective path for reveal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isease and people and society in the post-epidemic era.

trauma; cultural critique; narrative; interdisciplinary; modernity

B845.67

A

1008-472X(2023)03-0096-08

2023-02-1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创伤叙事与现代性批判”(项目编号:19FWWB027);浙江省教育厅项目“思政视域下生命教育在疫情危机中的实践运用研究”(项目编号GK228808299003-023)。

王韵秋(1983-),女,江苏太仓人,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外国文学、创伤叙事与疾病书写;

刘 丹(1981-),女,湖北武汉人,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心理咨询师,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教育心理学。

本文推荐专家:

刘建梅,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创伤叙事。

石梅芳,河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翻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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