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浅的日子
2023-05-15
日子就是这样,不管你喜与悲,忙与闲,仍一往飞逝,至于深深浅浅,只有自己知道。
今天母亲来电话说,后天想来我这儿看看,“快两个月不见了,想你了,一到年关,你们就忙,妈过来看看你,看能给你置办些啥吃的,下班回来做饭方便些。”一句直白的“想你了”说得我猝不及防,眼睛湿湿的。常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娘何尝又不是女儿的大沙发呢,累了安静地躺在那里,松软舒适,让自己小小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多好呀!一到年关,工作会越发忙碌,心境也似乎缩略,别人言谈中的任性,联想起自己,竟有了委屈的抱怨,今天想来,如千百年的天气,总在成熟中显现幼稚的变脸,这也许就是人性的一种自然,无可厚非,因有母亲。
这段时间忙碌好像清空了储存,一片茫然,困顿。今天母亲的一个电话,竟让自己与母亲想起了那些过往的岁月,深深浅浅。
母亲说起那年我来到这个世间的情景,最为深刻的只有一个字“冷”。分娩的痛苦她似乎从没提过,我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曾体验过那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那年的冬天分外冷,家里就像冰窖一样,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活的气息”母亲常常这样开始描述,“她们顾着包裹你,我顾着体会那份幸福,身体晾在一边,由于汗水的浸湿,全身冰凉,头顶更是冷风灌涌,凉飕飕的。”母亲的一只右臂时常因肩痛无法抬起,她说就是那年冬天月子里落下的病根,当时晚上起来抱我,顾不了遮裹,年轻时扛扛也就过去了,如今抵不过岁月的侵蚀,疼痛越发厉害了,几乎常年离不开膏药。就这样还坚持每年春节前夕为我拆洗被褥准备年茶饭。我说就这么三口人,不需要置办,平时也和过年没什么区别,她可不认同,总说过年就该有个过年的气氛,我便随了她,知道让她做,她会有一种满足和释然。
关于母亲,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有耳闻有亲历。
奶奶曾经自豪地说,她的儿媳妇是最好的。说母亲结婚那天,村里共迎娶回十个新媳妇,母亲最漂亮,不高不矮中等身段,白里透红的脸蛋,黝黑粗密的长辫;还识字,未出阁时教过村里人背诵毛主席语录,在公社的大会上还发过言,绝对的进步好青年,十里八村女孩里数一数二的人尖尖。至于针线活儿,母亲信手拈来,不但自己会裁剪,更会设计,每逢村里谁家有嫁娶的新娘新郎,都会找母亲裁剪缝制妆穿新衣,她会盘结十几种中式纽扣,会缝制四个兜的中山装和活里活面的羊皮大衣。记得小时候我和妹妹的衣服,常会引来小朋友羡慕的眼光,母亲会在袖口、领子、插兜上设计花样,穿出来大人们你捏捏衣角,她翻翻袖口观摩,即使是打补丁的衣服,母亲也会做得巧妙,让人看不出明显的针脚。那时,她除了在大队部的裁缝社上班挣工分(那时候还是合作社),还要下班回来经营自留地,政策容许搞副业时,晚上回家,点上油灯,背上背着弟弟磨豆腐,磨洋芋淀粉,给近村乡邻推销,来贴补着给我和妹妹扯上几尺花布做件漂亮的上衣或扯一二尺黑条绒做两双带眼系鞋带的暖鞋。当然年轻的她也想为自己缝一件粉色的绸子棉袄,缀上亲手盘结的漂亮纽扣,当时那可绝对称得上是高档的时装,可直到我们长大也没见母亲给自己缝过。
母亲说她常盼着月圆的日子,能在院里亮堂些干活。每当村里轮放电影时,村民们前呼后拥拿着手电、板凳谈笑风生向学校的操场走去,而母亲常常一个人还在忙碌,小小的我只好紧紧地跟在五奶奶的身后去看,在我的记忆深处,母亲几乎没看过一场完整的电影,不是营生做不完,就是哺乳期的孩子没人管,那时候农村放映队好长时间才来一次,至今“洪湖赤卫队”都是母亲的遗憾。
当时父亲在外教书,周末回来,本想休息,却要帮忙干活,年轻气盛,不免就和母亲争吵,我和妹妹为了躲避父亲,就趁他还未到家,就前往十里地的外婆家或大姑家。连着几个礼拜父亲见不着我们,就更加生气,给母亲下命令不准我们串亲戚了,甚至责骂母亲。有几次营生做完,母亲静静地坐在院里,脸上的泪滴悄悄滑落,我那时候太小,不会劝解,也不理解,只有静静地陪着。第二天,她依然笑脸面对身边的一切。家里修建窑洞时,在河对面,我已经上了小学,会做简单的饭,每当饭熟,到了他们收工时分,我总会偷偷地躲在河边的树下张望,观察动向,看见他们并排走来,明白是晴天,就会高兴地跑回家;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知道多雨,心就会“咚咚”地心跳,磨磨蹭蹭不想回家。那时候就想着长大了,一定不让我自己的孩子这样过早地懂事,现在想来这不尽是坏事,经历有时也是一笔无形的财富,这些情绪母亲也许不会知道,但在自己的记忆里却非常深刻。
后来母亲离开村大队部缝纫社,自己在家开办缝纫学习班,把自己的技能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每天早上在小黑板上为学员上课,画图讲解裁剪标准,下午实操。那段时间母亲感觉更体面了,脸上常洋溢着自信,时不时还会哼个什么调调,觉得没给当时身为乡镇领导的祖父丢脸,没给身为教师的父亲拖后腿。
后来搬到城里居住,母亲清闲了,倒有了几分失落。看见那些和自己同龄且上班的女人,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觉得自己没文化落底了,自卑开始搅扰她,曾经的那份优越一度荡然无存,甚至开始失眠。于是开始拼命地督促我们的学习,以前是不这么在意的,那时候我和妹妹的奖状贴满墙,她都觉得没什么,记得为了在她面前邀功,每次的家长会都是我们求着她去开的。后来我上大学母亲非要送我到学校,我们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宿舍的第一次清洁也是母亲帮着搞的。
城里上来有人请她缝制衣服,尤其是娶媳妇嫁女儿的妆新衣服被褥,她都会和我们显摆好多次,说人家请她到家里了,又是好饭又是水果饮料地招待着,还夸她实在是难得的心灵手巧,那时也许年龄小,并没在意,甚至烦她唠叨,现在想来那该是母亲多大的一种疗愈。父亲后来调在行政单位,常有应酬,有父亲的同学或同事来家,说她识大体明大理,她会越发对任何人宽容到了极致。
母亲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我常对母亲说绿色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
我结婚那年的正月,一场大病差点夺去了我喊母亲的权利,看着她虚弱的身体蜷缩在加护的病床上,我知道那时她的思维已经开始游离,可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我的莉子还没归宿,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我的眼泪禁不住奔涌而泻。当年的八月,我如她所愿穿上她戴着假发(化疗掉了头发)为我做的嫁衣。
我儿子几个月大时,她的身体还在恢复阶段,可她不放心别人照看孩子,非要自己亲自照顾才行,每天单程五六里的路途,来回骑车四趟,到我上班时间,她汗津津地赶来,到我下班,她又忙着赶回家为父亲做饭,几乎整整一夏的骄阳炙烤着那奔波的身影。如今父母亲还时不时吵吵嚷嚷,母亲不再迁就父亲的性格,常常针锋相对,我们劝解,她只淡淡地说“你们都大了,自己能活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是不由自己的,我上学只读到二年级,你外爷就不允许了,我没文化不该找你的父亲,他们却包办了。”正当我们抱怨父亲时,她又替他辩解:“他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性格惹事,他也体贴过我,他是你们的父亲,你们与我不同。”
常说“女人如书”,有的是一首诗,有的是一篇散文,有的是一部小說,有的还是一篇杂文,于母亲,今天似乎才细读,我依然无法定义,觉得都是,又觉得都不是,只能晾晒那些记忆深浅的日子。
——选自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