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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花与炊烟

2023-05-15

西部散文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外爷枣花燃气灶

五月盛开的枣花,在四月的梦里叫醒了我。

清晨,早已自然醒来,只是不想睁眼,怕惊扰了梦中浓郁的枣花清香。那是我童年的胜景。

我的家乡,树种不多,除了杨树、柳树,就当数枣树了。杨树笔直地生长,性情好像无忧无虑的云朵;柳树婆娑飘逸,姿容似无拘无束的风儿;而那最多的枣树,也许是造物主的眷顾,在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肆意烂漫,疯长在山山峁峁,沟沟岔岔,旱涝皆丰,就像那小溪,潭里深沉,川里欢歌,缓处宁静,陡处激越,一路前行。

当春风得意,大多草木竞相锦上添花极尽逢迎的时候,枣树却没有凑趣,它沉默着,只将一副沧桑而多刺的硬骨,一边静傲地坐观身边的浮躁,一边曲折错落如虬龙般向着天空的高处游走。一场雨后,那一股酝酿已久,积蓄多时的力量便喷薄而出,“半亩清阴俯碧川,沧桑历尽势参天。繁枝自抱风云色,贞干宁辞冰雪缘。”黝黑苍劲的树杈间,枝叶层叠浓绿,澎湃在暮春时节。不久,枣花开了,细细的,碎碎的,一朵一朵,一簇一簇隐在叶间,淡黄剔透,一身清素,不事张扬却芬芳。那美丽,那浓郁,缕缕丝丝从绿的海洋飘溢开来。那清香是宁静的,你会以为在梦中。其时的风,不来触你,只是轻柔地把那花香给你,而花香却不矜持,不止扑鼻亦如闺绣的纱幔,轻裹着你的全身,那味道有声音,有颜色,是爱人给你的私语,是姑娘羞腮的淡红,是真和你心灵交融的味道。

其实,最初让我迷醉这味道的不是在我的家乡,而是在外婆家的山梁上。我的家乡离外婆家十多里地,是一个“滩”,水地多,枣树不多。外婆家是一个小山村,恬静祥和。因自己在家里是长女,家教又甚严,很小的时候,除了上学就帮妈妈干活,自己的顽劣,自己的小心思,在家里总不敢放纵,每到周末,便和妹妹去外婆家,既是偷懒也是放纵,在那里我们能玩得淋漓酣畅,想得云里雾外的。每年,枣花盛开时,一爬上那座山,我们就醉了,常常是来不及向外婆报到,就徜徉其中不自拔,最后总是外婆带着故事,把我们领回家。

外婆初嫁外爷时才十五六岁,和外爷结婚的当天,才见到外爷的真颜。外爷敦厚,长得端正,又会石艺,修窑盖桥一把好手。那时候外爷家的家教礼制非常严苛,刚娶进门的小媳妇,要做在先,吃在后,对公婆毕恭毕敬,对丈夫百依百顺。外爷是有名的孝子,老太爷明里有错,饭熟了他们一家先吃完,才让外婆端碗,但他从不辩驳,对外婆的关爱总在无言中,外婆的满足也常藏在心里。当时生活普遍拮据,即使外爷有手艺,一人干活,全家五六口人吃饭,恓惶也在所难免,做饭填米常是谨慎,不够吃时,等全家都吃过,外婆会悄悄地添碗水,凑合着吃。外爷看在眼里,后来吃饭就会端着碗到院里吃,每到饭不够吃外婆掺水时,他会在外婆衣襟上轻轻拽拽,示意外婆到院里,原来他在院里藏了一只碗,把自己的饭给外婆留了一半,而且每次逼着外婆把饭吃完才离开,外婆说她的眼泪常会掉在那只碗里。当然,在枣花飘香时节,他们会在夜深人静,老人熟睡时,走进那片芬芳地,说说两个人想说的话。

外婆满以为她会像这样幸福地跟着枣花开了落了,落了开了,一生装满感激。

外婆是个早产儿,在不足八个月时,就被她的母亲生在田间地头,当时全家都以为她会夭折,结果她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她说那是上天给的恩德,得珍惜得感恩。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她都不委屈不抱怨,只一味地承受。她先后孕育过十个孩子,最终只留下母亲他们姐弟三人,其余全部夭折。就这样上苍还吝啬,祸不单行,在雨打枣花的日子,外爷又因病离世,仅四十多岁,当时我最小的舅舅才五岁。悲情笼罩,家贫如洗,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三个孩子。一度时期,外婆说她真的想长睡在铺满枣花的地里,不再醒来。可看着舅舅那双渴求的眼神,她又蹒跚地站立起来。走回家门,捅开炉灶,塞进满满的柴火,炊烟升起,锅里的水跟着沸腾起来,然后拉着舅舅,隐去眼眶的泪花,去邻里借下锅的米。

当那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时,她多少有些安慰,家还活着。为了那缕希望,她每天把自己近乎没黑没白地种在地里,终扛不住,晕在地头,被村里的一位老伯救醒,并送她回家。老伯顺便和家里的老太爷说起如今我的外爷,当时他妻子难产,母子双双离世,只他孤身一人。外婆没说什么,老太爷一手操办了他们的婚事。

我沒见过亲外爷,记忆里的外爷就是如今的外爷。记得小时候看着外婆家的墙上贴满外爷和小姨的奖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才明白是姓氏不同。外婆常告诫母亲姐弟三个要尊敬外爷,外爷为了他们,一直没要自己的孩子。去年外爷有病,母亲和舅舅服侍病榻,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平日里攒下的积蓄硬要交给舅舅,舅舅说留着等你病好后慢慢花,外爷的病果真好了,现在依旧硬朗。院里葡萄成熟时,他还非要自己爬到梯子上摘给我们吃。

外婆后来把两位老人抱在自己怀里送了终,又抚育孙辈长大,五年前却和她钟爱的炊烟一样,飘向那个遥远的地方。记得临终时,她还告诉外爷别偷懒,每天都要让那炊烟升起在自家的屋顶上,让家活着。

外婆生前,来城里的我家,不喜欢燃气灶,一来说不会用,二来说燃气灶做饭,家里的气息不浓,再简单的饭菜,都要坚持烧炉灶。我想她是想看那炊烟在钻过一段漆黑的烟道后,从烟囱中脱颖而出,或疏朗或浓郁地向上升腾的景象吧。因外婆的这个习惯,我后来去她家,每爬上那座山,不由得会在山口停步,看看那窑畔上的烟囱,那袅袅升起的炊烟,无云的天气中,就是空中的云朵,有云的日子里,就是云的长裙下飘逸的流苏,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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