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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之“力”:社会工作视野中的情感想象及反思

2023-05-13高艺多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社会工作者情感专业

高艺多

(杭州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2023年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支持社会组织、人道救助、社会工作、志愿服务、公益慈善等健康发展”,这是“社会工作”第七次被写入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同年,中共中央成立了社会工作部,彰显出社会转型时期国家治理对社会工作的需要。社会工作作为人际互动型职业,情感乃其内在构成。与其他商业服务业劳动不同,作为非商业服务业的社会工作者需要在不同的服务情境中进行更为频繁的情感唤起、情感卷入、情感整饰与情感调适。[1]

在社会工作发展史上,专业关系中的情感作为重要的治疗性要素被福利国家体制所鼓励,但随着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新管理主义(New Managerialism)等意识形态对福利体制的影响,社会工作中的情感越来越被视为“非专业”的表征,由此社会工作也越来越“去情感化”。近年来,伴随着人们对传统的科技—理性范式的反思和“关系为本”实践话语的兴起,社会工作领域逐渐重新找回了有关情感的想象。

一、找回情感:从科技—理性到关系—情感

(一)社会工作的科技—理性范式及其限度

科技—理性范式是实证主义的遗产,强调对科学知识与技术的重视。[2](P.29)20世纪80年代,新自由主义政治哲学迅速席卷了西方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扮演着主导性的意识形态。新自由主义格外强调个体责任和经济市场的角色,而社会工作领域也难逃新自由主义的影响,20世纪50~70年代西方曾经一度盛行的福利取向(welfarist approach)被新的制度范式所取代。这种范式凸显出国家减少干预、福利市场化、主张个体选择与责任以及监管与效率[3](PP.22~23),具体而直接的制度性措施包括削减雇员队伍、采用资金导向的评估、弱化对服务对象问题的回应等[4]。

在这一范式下,社会工作者的自我认识及其对服务对象的认识都发生了相应变化,最大的变化表现在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的专业关系层面,其被新自由主义倡导的市场化原则“殖民”而逐渐转变为基于商品交换的服务消费者与服务供给者的联系。或者说,“专业关系”被当事人情愿或不情愿地从(精心)养育型关系和支持性关系转换为契约性关系和服务性关系[3](P.23),强调可测量的效果和经济效率。在专业关系的构建过程中,过分关注将技术作为工具,忽视了关系中蕴含的“未来”与“希望”的内涵。对市场化、个体选择与责任的过分强调可能会引向贝拉等人笔下的“极端/激进个人主义”,导致非市场化的公共事务市场化、非私人化的公共事务私人化等实践困局,从而再度使社会工作成为配合现代社会规训制度的设置。在科技—理性范式下,专业的系统化知识基础需要满足四个基本属性,即专精化、界限明确、科学化与标准化,其中标准化最为重要。[2](P.24)标准化的知识带来了“标准化案主”与“标准化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

在新自由主义及其极端形态的社会工作实践中,情感成为无处安放的主题,有人不敢卷入,也有人不屑正视,情感被视为经济理性的负担、被斥为影响效率的阻碍。作为近年来另一个极大地影响社会工作的社会政治潮流,管理主义可被视为市场化的工具或手段,旨在通过运用科学管理的技术与理念,控制投入—产出比从而获取利润的最大化[5],突出强调专业主义(Professionalism)、程序主义(Proceduralism)与责任(Accountability)[6]。这种还原主义和理性化取向伴随着加速膨胀的数字经济和对计算机系统的日益依赖而加剧,进而呈现出信息化的转向。[7]管理主义文化影响了社会工作实践者对互动对象关系的处置方式,凸显了技术至上主义。随着科技—理性范式逐渐主宰社会工作专业,理论界与实务界开始对该范式主导下的社会工作实践形态进行反思与反叛,由此持续地激荡着社会工作对情感的想象。

(二)社会工作关系—情感反思性路径的生成

在管理主义取向下社会工作将服务对象“消费者化”,在联合工作(Joint Working)和整合服务(Integrated Services)的口号下专业社会工作面临着被合并、被裁撤等遭遇,一线社会工作更是遭遇了去专业化的情形。[8](P.16)20世纪末,在新管理主义的影响下,“关系”在社会工作中不再居于中心位置。管理主义所带来的实践悖论使人们再度转向了对社会工作实践“人性化”的思考,在认识到管理主义诸多“无能”的基础上,其对关系转向、实践者的自主性和社会工作的结构性/社会性品质的反思与倡导被提上了日程。

第一,管理主义取向社会工作的“无能”在于,因其对程序、科层体系和具体技术的依赖而无法深入揭示现实服务及其所嵌入的生活世界的复杂性乃至冲突性,无法将一切范畴均简化为程序化与技术化的思维,程序与技术无法脱离当事人的主观决策而独立存在。第二,人们重拾社会工作的关系取向,认识到关系与情感在管理主义社会工作实践中有着愈加被边缘化的危险倾向。[9]人们认识到通过以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工作,可以对其在被压迫的不公平的社会情境中所遭受的心理伤害和压迫予以回应,帮助其建立自尊和强调自我价值。[8](P.180)作为关系的重要构成,情感成为社会工作关系转向呼吁中的关键议题。第三,人们关注作为行动者的社会工作实践的自主性。管理主义取向宰制下的社会工作者在实践中因需要对刻板的、僵硬的程序进行最大程度的遵循,一度扮演着技术人工载体的角色,这极大地限制了社会工作者在劳动过程和决策中的自主性,这一点逐渐被人们所反思。第四,人们反思社会工作的结构性或社会性意涵。管理主义取向下的社会工作因过分依赖技术理性而忽视了社会工作原初使命中的社会理性,因此,应当找回社会工作的社会性,对从个体情感到结构性“情感政治”及其演化路径的关注可以帮助人们重返社会工作的社会性。(1)例如,激进社会工作对社会工作社会变革等政治、系统性使命和议题的聚焦,对理性主义、精英主义、父权主义等意识形态主导的社会工作传统范式进行反思。传统范式表现出对情感的排斥态度,而激进社会工作实践则蕴含着情感从私人走向公共的政治脉络。

二、多重感性之“力”:社会工作视野中的情感意象

“情感”在社会工作中并不只有单一面向,而是呈现出多元化的意象。我们可以从知识社会学角度考察社会工作视野中的多层面情感意象。如果将社会工作视为一种专业知识,情感实际上贯穿于这类知识的生产、使用过程,并折射出其背后的意识形态。从知识的生产看,情感在社会工作教育中被视为一种十分重要的能力,是教师与学生学习过程的反思载体;从知识的使用看,情感在社会工作服务与治疗实践中扮演着专业关系的内核,是推动服务对象“改变”的关键动力;从知识所涉及的意识形态看,社会工作的情感劳动体现了体制结构的影响并彰显了劳动主体的能动性。

(一)作为“动力”:治疗实践的关系底蕴

社会工作致力于促使服务对象发生积极改变,而基于相互信任与支持的专业关系是发生改变的基础,良好的专业关系的建立离不开主体之间的情感联结。社会工作实践的“非正式性”使其在性质上不同于其他的人本服务行业,而是指向了一种平等、尊重、互通有无的人际关系。[10]情感构成了专业关系的内核,作为治疗实践的关系底蕴而存在。实践中,社会工作对情感的想象指向了服务实践的“动力”。具体而言,社会工作中情感的“动力”功能主要体现在建立情感、识别情感与反思情感三个环节。这三个环节彼此依赖、层层递进,旨在生产出具有积极面向的专业关系。

首先,建立情感是一切专业关系发展的前提。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之间原本只是“陌生人社会”中两个不相干的个体,服务对象的需求和社会福利体制将两者关联起来。两者若要从形式上的联系走向实质性的联结,需要社会工作者提供充分的情感能量,其中重要的能量传递方式为同理心。库利认为,同理心意味着个体对他人产生的积极社会想象。同理的沟通是社会工作者正确、敏锐地察觉服务对象的内在感受,并以符合服务对象感受的语言将其表达出来的能力。[11](P.69)其次,识别情感是专业关系明确化的保证。在大多数情况下,服务对象对自身的情感状态和服务需求是存在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的,若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识别出服务对象潜存的情感信号,就可能会不断地放大其在后续服务中的不确定性。在此情况下,社会工作者必须通过外显的、内隐的种种表现快速识别服务对象的情感状态和情感诉求,从而为后续服务目标的明确化提供参考。最后,反思情感是专业关系向服务行动转换的重要步骤。在社会工作实践中,以反思情感为突出特征的是心理动力治疗与理性情绪治疗。前者注重分析服务对象的早年成长经历与情感互动模式,以“移情”和“反移情”为重点过程,引导服务对象反思其内在情感世界及其与重要他人之间的情感联系;后者属于认知行为疗法中的一脉,强调认知、情感与行为之间的逻辑关联,引导服务对象反思这三个方面在自我情境中的具体体现。

(二)作为“能力”:学习过程的反思载体

如果要彰显情感作为“动力”的功能,就需要社会工作者习得情感能力,由此,情感能力成为社会工作教育中与专业知识、专业方法、专业理论并列的一项必不可少的“软性能力”。在社会工作教育实践中,社会工作学生被期待能够探索、理解治疗实践中的情感体验和情感反应。[12]作为社会工作专业能力体系的重要构成,培育学生的情感智力成为社会工作教育中的重要内容。

从理论上讲,社会工作学生的情感智力可以被分解为情感理解能力、情感表达能力、情感评估能力、情感调控能力和情感反思能力,而这些能力的培养被融合到了学生的实习教育与督导过程中。

第一,社会工作学生需要习得如何理解情感。情感理解能力是指掌握有关情感的词汇、划分不同的情感类型、理解不同类型情感的性质及其作用机制等,这些都是培养理解情感能力的关键。第二,社会工作学生需要习得如何适当地表达情感。表达情感需要遵循情境性、交互性等原则,如何在情感消极或情感模糊的服务对象面前清晰而适切地表达情感是社会工作者专业性的重要体现。第三,社会工作学生需要习得情感评估能力,即对服务对象的情感状况、情感能量与情感动因予以理性分析,具备将情感“动力化”的能力。第四,社会工作学生需要习得情感调控能力。情感调控能力是指面对需求多元、情感多样的服务对象及其他利益相关主体,社会工作者情感的本真性和真诚度有时需要策略性地加以整饰,以服务于实践需要或个体情感需要,此时尤其需要预先学习情感管理与调控的策略。第五,社会工作学生需要习得情感反思能力。情感反思能力是指情感不仅在服务实践的当下“在场”,在脱离服务实践的情境下同样应当“在场”,有意识地反思那些不寻常、有冲击性的情感体验有助于增进社会工作者的反思性。

(三)“迫力”与“权力”:意识形态与主体策略

自20世纪后期以来,伴随着福利国家的转型,新自由主义、新管理主义在各个领域蔓延,福利财政被压缩,社会福利领域的从业者广受影响。新自由主义与新管理主义在社会工作研究的情感想象中充当着重要的现实背景,两者的合流对包括社会工作在内的福利服务造成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即构成了对社会工作者主体情感的结构性抑制“迫力”。第一,新公共管理系统为社会工作实践增添了另一种不确定性,即加剧了情感在实践中的矛盾性并由此催生了更多问题化的情感表达。[13]第二,社会组织日益增加的官僚化趋势似乎挤压了组织内部人际互动的情感机制,影响着实践中人们对情感的理解方式。[13]第三,在社会—政治环境变迁所导致的情感问题化或稀缺化的情形下,本真性、技巧性、高质量的情感能力更显珍贵,由此,社会工作研究者发出要关注、重视并补偿此类情感的呼吁。第四,市场化与管理主义下的福利财政紧缩使一线工作者感受到来自“照料”价值(caring values)或伦理与专业主义之间的冲突[4],由此,引发了主体的情感失调等负向情感体验和被动型情感管理行为,并可能会产生长远的身体与心灵“风险”。

行动者的情感在受到当代社会—政治情境形塑的同时,也会做出多元的情感回应。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话语提醒主体在微观层面拥有一定的“权力”。由于社会工作者对情感失调的处置采取差异化的方式,因此,不同的学者基于不同的研究对象做出了不同的归纳。大体上,情感回应主要涉及身体、认知、情感和社会互动四个层面。从身体层面看,承认情感的具身性,调动身体动作来管理情感;从认知层面看,通过思维上的重构与重估获得对事物和情境更理性化的思考,如采取相对疏离的、社会学式的视角可以帮助社会工作者实现对情境更好的控制[14];从情感层面看,对外在情感表达的控制策略包括控制愤怒、压抑负向情感、保持镇静、理性化思考等方式[15];从社会互动层面看,包括允许情感外显、主动向信任之人倾诉、寻求外界的支持等,同辈督导是一种典型的社会支持策略。

三、隐性的争论:社会工作情感想象蕴含的辩证关系

社会工作的情感想象涉及实践过程中的专业关系,关乎教育过程中的实习督导,受特定的社会和政治情境的形塑。在社会工作三重情感想象的基础上,我们应当辩证地审视社会工作中的情感,尤其要关注到情感与专业、情感与主体以及情感与体制的关系。

(一)情感与专业:排斥或融合?

社会工作实践中情感如何被理解和概念化的过程充满了内在张力。一方面,情感作为专业实践的一部分而客观存在;另一方面,情感却常常被认定为“非专业”或干扰专业的元素。实际上,这一社会观念体制本身就颇具悖论性。关于社会工作中情感与专业关系的讨论主要包括两种论断,一种认为两者是排斥性的关系,另一种则强调两者之间存在融合性。

所谓“排斥性”,强调情感受到专业的排斥,呈现出个体情感与专业情感之间的张力,或可视为个人价值与专业价值对张力的延伸,在专业情境中表达情感或显得情绪化都被视为不够专业;情感与理性之间的内在张力突出情感中的非理性,甚至将情感与非理性等同;社会工作者和社会组织对情感的态度之矛盾性立场等。所谓“融合性”,社会工作者的情感通常是基于专业规范、准则等作出的,即围绕“如何成为一名专业的社会工作者”的专业认同实施,是受到专业体制制约的;情感被视为专业能力的一个维度,强调对情感的控制(如情感智力)属于专业能力的范畴。因此,正如不能割裂地看理性与情感的关系一样,社会工作实践中的情感与专业关系是互构的,彼此存在可融合的空间。

(二)情感与主体:身体性或反思性

当前,学者往往将情感作为反思路径或载体加以想象,好的社会工作者应当兼具情感性与反思性的特质。情感的反思性集中体现了人对社会文化结构的意识。然而,人的情感既受社会结构的制约,又表征为生物属性。就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而言,情感的身体性容易被忽视。身体性主要包含主体身体对情境的具体化反应和身体本能性的反应。有论者尝试用“身体/情感劳动”来概念化这种情况,在与服务对象互动的紧张情境中,社会工作者能够意识到发生在身体上的变化,甚至能够具体指出是何部位发生变化,进而以手势、动作等身体性的方式进行情感管理。[14]

实际上,在实践情景中,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往往是身体性与反思性的统一,是无意识与有意识的结合。因此,我们既要重视情感的身体性,赋予其天然的生物属性以价值,也不能忽视情感本身所蕴含的反思性,充分发挥情感的“信号”功能,增强其反思性意涵。

(三)情感与体制:鼓励或抑制

社会工作者在劳动过程中的情感要求深深嵌入于广阔的社会情境与福利国家的变迁进程中。[16]政治、经济体制对社会工作者情感的影响并不是简单而线性化的,而是呈现出介乎鼓励与抑制之间的变动效应。

北欧福利国家芬兰的制度转型可对社会工作者情感的影响提供一定的参考。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20世纪80年代的福利国家全盛时期,“柔韧而坚定”(Warm Yet Strong-Minded)是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写照,突出表现为表意型情感劳动(Prescriptive Emotional Management)和慈善型情感劳动(Philanthropic Emotional Management),尊重和同理心是本专业重要的感受规则;在20世纪90年代前期,经济衰退使福利体制开始拥抱市场自由主义和新公共管理,在遭遇了意识形态重构的福利体制下,福利财政缩减,社会工作者的工作负担加重,可支配资源减少而资源的使用效率要求提高,工作者的自主性降低,金钱型情感劳动(Pecuniary Emotional Management)凸显,将服务对象“顾客化”,重在提升“顾客”的满意度;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初,社会工作者饱受认知失调和情感失调的折磨,情感劳动的“阴暗面”变成了社会服务行业整体的组成部分。[16]可见,情感劳动经历了从被体制鼓励到被体制抑制的波动轨迹。总的来说,在不同时期、不同意识形态下的福利体制结构中,国家承担的社会责任多寡间接地鼓励或抑制着一线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

四、反思与讨论

一方面,在“关系为本”社会工作范式的倡导和反思下,借助社会学的理论想象力,社会工作研究者得以重新激发其基于情感维度的社会工作想象力;另一方面,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和新管理主义两大潮流兴起及其合流几乎影响了全球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作为社会福利制度构成的社会工作也未能“免疫”,市场化与管理主义的交织在强化社会工作价值观的个人主义倾向、科层化倾向的同时,也大大压缩、排斥甚至扭曲了实践中的情感运作空间,由此使学者转而反思社会工作实践中的“情感复杂性”。

社会工作视野中的情感隐喻着感性力量,包括动力、能力、迫力与权力。从内涵看,动力面向指涉专业关系中的治疗意蕴,能力面向强调学习主体的反思性,迫力与权力面向则折射出社会工作遭遇的体制性压抑以及由此引发的行动者主体发出的抵制、抗争等策略。从关联场域看,动力面向针对微观层面的专业关系场域,能力面向指向专业能力培育与习得的教育场域,迫力与权力面向则指向社会工作专业与职业所扎根的制度与组织场域。从理论视角看,动力面向突出关系建构性视角,主要理论工具为心理—社会理论;能力面向强调主体的反思性视角,主要借鉴教育学尤其是后现代教育学等理论养分;而迫力与权力面向则旨在强化一种批判性视角,以情感劳动理论为主要理论工具。总之,社会工作视野中的情感想象以社会工作行动主体为核心,旨在实现结构与能动、宏观与微观、建构与批判之间的勾连,彰显主体性的感性力量。通过感性之“力”的多重表征可以看到,社会工作视野中的情感承载了情感与专业、情感与主体、情感与体制等诸多关系性争论。

尽管学界已经绘出富有价值的复杂研究图景,但当前西方社会工作中的“情感研究”现状与其旨在揭橥“情感复杂性”的理论宏图之间仍有距离。

第一,情感研究使用的理论工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情感劳动理论作为在理论和经验研究中“显现度”比较高的情感社会学理论,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主导着社会工作研究中的情感转向。在既有研究中,研究者普遍认识到社会工作是情感劳动的一种工作类型,并运用情感劳动概念工具捕捉行动者在“关系”范畴中的情感策略以及外部环境对行动者情感的影响。然而,情感社会学中并不仅仅存在情感劳动视角,也不只有情感劳动视角可以适配社会工作研究。因此,当前的社会工作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情感(社会学)研究所使用的理论工具的多样性,而理论多样性是打开社会工作想象力的重要保证,否则,研究者对社会工作情感实践的认识将停留于“情感劳动”而陷入瓶颈。事实上,“情感劳动”可被视为情感社会学中拟剧论取向下的一支,尚有另外至少四个取向(2)除了拟剧论取向之外,还有符号互动理论、互动仪式理论、权力与地位理论和交换理论四个取向。参见J.H.Turner,J.E.Stets,Sociological Theories of Human Emotions,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06,(1)。有待于我们借助其继续探索社会工作中的情感现象和问题。此外,与情感社会学存在的问题类似,在社会工作领域,思考情感更多地将注意力置于情感本身或结构性背景对主体情感的影响,但对个体或群体情感对社会制度结构的反向建构作用的发掘却有所疏忽。

第二,研究视野中的关系范畴相对单一化。当前社会工作研究中的情感“视界”主要集中在对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之间关系即专业关系范畴的关注上,凸显的仍然是个体互动关系中的情感要素。这种对相对单一范畴的关注形成了两种范式。其一,对社会工作实践中情感现象和问题的揭示基本上都是站在社会工作者的立场上展开的,以社会工作者的视角或口吻展开社会工作者在劳动过程中的职业情感叙事,而对服务对象等其他利益相关者的情感叙事则有所忽视;其二,正是站在社会工作者的立场,个体互动中的权力关系被预设出来。既有研究表明,无论是面对服务对象还是社会服务组织,社会工作者都存在“去权”或“弱权”的一面,对专业关系中暴力、威胁的关注以及对组织关系中管理主义倾向的批判成为经常被讨论的话题。此外,由于对实践中的关系聚焦于个体互动的微观表征或行动策略,当前研究对宏观体制、机制本身相对深入的讨论尚显匮乏。(3)既有研究讨论了新自由主义、管理主义取向下社会工作实践中的情感维度,但这类研究为数不多,并且大多只是将两种潮流作为“背景”而将研究重点置于微观互动的情感要素层面。

第三,既有研究中的宏观社会—政治结构凸显了“西方性”。“社会”语境的“西方性”可从社会福利制度与文化制度两个维度体现出来。从社会福利制度看,当前社会工作研究中的批判性视野格外强调新自由主义、管理主义趋向对社会工作实践带来的弊端及其对行动者情感的消极影响。除了这一点颇具“西方性”之外,社会福利制度的“西方性”还体现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福利国家体制独特的历史脉络中,甚至可以认为新自由主义与管理主义取向的参照点正是福利国家体制下的社会工作实践。从文化制度看,社会工作情感转向扎根于其中的文化环境本身即为个人主义取向的。正如贝拉(Robert N.Bellah)等人所指出的,在这种文化中心理治疗已经作为一般人生观的意义和思维方式而存在,心理治疗中形成的专业关系俨然为“典范”的人际关系[17](P.150),是“亲密与疏远的结合”[17](P.161)。在理性与情感二分的文化图示中,情感作为个人生活的“庇护所”而存在。“政治”的“西方性”已经被诸多学者论述,其核心体现为国家—社会关系结构的二元对立、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政治对垒。因此,社会—政治结构的“西方性”很可能会将我们引向学术研究的“西方性”,对于这一点我们需要采取批判性的态度予以客观审视。

社会工作研究的情感转向之所以会呈现出理论基础的局限性、关系范畴的单一化和社会—政治结构的“西方性”等不足,一方面是由于学术研究遵循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从浅显到深入的规律,因而当前的研究正处于“情感转向”的探索过程中;另一方面这与研究所处的制度与文化情境有着莫大关联,地域及其背后的制度结构、文化图示等潜隐性要素以超出现有想象的方式作用于行动者的社会实践。因此,在认识并梳理西方社会工作研究情感转向的基础上,我们需要尝试做出社会工作情感转向的跨文化研究。

迄今为止,本土学界对社会工作的情感转向进行的系统参与和深度讨论仍然十分匮乏,作为社会工作实践重要构成要素的情感依然被视为“不言自明”的内里。郭景萍较早地开启了对社会工作情感劳动的探讨,在回顾情感劳动概念的基础上敏锐地指出,与一般商业化服务业劳动者不同,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在目的、角色、真实度、报酬等方面有其职业特殊性,以个案工作为例认为情感劳动主要体现在社会工作者与服务对象的实质互动过程中(排除了初始和结束阶段),并对社会工作者情感劳动的长远(个体的)影响提出疑问。[18]后有学者在郭文的基础上进行社会工作情感劳动的再探讨,强调情感劳动贯穿社会工作的全过程,分析了影响情感劳动的个体和工作特性因素,并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讨论了情感劳动对个体和组织的作用结果。[19]有学者从女性主义视角审视女性社会工作者的情感劳动,观察在专业过程、家庭角色和组织场域等领域中情感劳动的不平等分工,揭示了女性情感系统遭遇隐性剥削的机制。[20]还有学者从社会治理视域出发,探讨社会工作服务中的情感劳动困境,并提出消解思路。[21]可见,当前国内学界对社会工作研究的情感转向尚未提上议程,但上述研究从不同角度为我们理解社会工作中的情感元素提供了重要启示。

因此,笔者认为,本土社会工作研究的情感转向需要注意三个问题,也可视作西方社会工作研究的本土启示。

第一,重视中国社会工作“专业关系”的特殊性。由于社会工作者通过洞悉服务对象的(私人)问题或需求的社会原因并采取社会支持等社会性方案予以回应,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可将社会工作看成是“私人问题公共化”的制度操作,而专业关系则是“私人问题公共化”的重要媒介。在实践层面,需要重新审视专业关系的过程性和建构性;在理论资源层面,重视儒家关系研究中的伦理意涵有助于关系为本社会工作走出微观化、心理学化的“泥沼”。[22]

第二,重视当前中国社会工作发展独特的社会治理情境。在以政府购买服务为主导的社会工作服务供给系统中,多元主体的多重关系结构及其多重行动逻辑是当前社会治理体系的重要底色,国家主导、国家与社会互嵌成为该体系中独特的治理结构,而在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社会治理模式包含大量或隐或显的传统治理痕迹,并在全球化的推动下融合了市场化、管理主义取向等潮流。在“中国式现代化”实践进程中,无论是社会工作的本土化抑或“新本土化”[23]阶段,转型中国社会治理情境特有的多元复杂性始终形影相随。

第三,关注中国本土文化的独特性。人情、关系等弥散在人们生活世界中的习惯法则,加上制度与文化形塑的集体主义精神情结,再有项目制文化中的管理主义、技术治理,共同形塑了社会工作所面对的复杂文化世界。此外,中国自古就对情感拥有中国式的理解和诠释,尤其强调理性与情感的对立与统一,这构成了本土社会工作研究情感转向需要考量的必要因素。

在社会工作实践中,对情感的关注可以帮助行动者将无意识(其中的一部分)带到意识层面,从而增添自我关怀、组织关怀乃至社会关怀;在社会工作教育领域,对情感的聚焦能够帮助教师和学生采取更具批判性、反思性的视角审视日常专业实践与文本知识,并探究两者之间的“鸿沟”何以生成。在席卷全球的技术革新的背景下,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使从制造业延伸到服务业等许多的传统职业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挑战,由此社会服务业也卷入了是否会被取代的争论。对社会工作来说,如果将情感维度纳入考量,就必须承认这一职业依然具有其不可替代的“属人”的文化胜任力。因此,重新审视社会工作的情感维度更显重要。“把情感带回来”——社会工作视野中的情感想象为我们打开了拓展社会工作想象力的另一扇窗,从而为理论与行动开启更丰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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