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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医》:为中医辩诬和鸣不平

2023-05-13李建军

文学自由谈 2023年6期
关键词:春桃国医西医

□李建军

作家春桃三十多万字的长篇纪实作品《国医》,终于出版了。

为了写这部作品,从2014年到2022年,春桃南下北上,东跑西颠,前后花了八年时间采访和写作,终于完成了这部替中医辩诬和鸣不平的长篇纪实作品。

本文的主旨是讨论《国医》的文化价值和思想意义,但是,我还是想先说说它的文学价值。叙事能力决定了一部作品的可读性。春桃善于捕捉那些容易被轻忽的细节,善于将复杂而纷乱的事象,构织成充满冲突感和丰富细节的故事,从而赋予自己的纪实性作品以小说的可读性和吸引力。在她的笔下,人物形象是鲜活而饱满的,而不是苍白而干瘪的——几乎每个人物,无论是徐长荣和朱复初,还是宋立人和陈万举,都有自己的个性和清晰的面孔。她所塑造的名医陈万举,虽然经历种种苦厄和挫折,内心却依旧充满仁爱和济世的善念,常脱人于病苦和困境,自己则年九十六而无疾仙逝,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良医。她的语言朴素而质实,又灵动而通脱,毫无时下常见的矫揉造作的文艺腔,反而有一股近乎男性气质的力量感。

春桃原本是学医的。她的纪实性写作,触及尖锐问题和社会病痛,体现出勇敢的现实主义精神。她与陈桂棣合写的《民间包公》(《当代》1998年第2期)和《中国农民调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痌瘝在抱,直面病痛和残缺,体现着为社会提供诊断书和治疗方案的严肃目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些作品才引起了读者的广泛注意和欢迎,才获得了巨大而良好的社会反响。

像她的其他作品一样,《国医》也是一部严肃、尖锐而充满热情的忧患之作。她要说服人们接受这样一些基本的事实:中医像西医一样伟大,一样具有科学精神,一样解除了无数人的病痛,一样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福祉。所以,中医应该像西医一样,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感恩,而不是嘲笑和诋诬。她要用丰富的细节和可靠的事实,来宣达中医的伟大精神与卓越贡献。这部作品必将引起人们对中医的现状和未来前景的关注。

虽然春桃为了文学写作,放弃了自己的医学专业;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她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医家之门——她成了安徽著名的中医大夫陈万举的儿媳。从公公真实的人生故事和坎坷的从医经历中,她看见了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医者,也看见了中医百年历史的缩影。医学专业的背景和作家特有的敏感,都在提醒她:应该好好写一写陈万举这个了不起的人,应该写一写中医的光荣与忧伤。

陈万举一连夭折了三个孩子,而且都是因为得了腹泻。到了第四个孩子,又得了同样的病,已经严重到了双目无神、气息奄奄的程度。危急之际,陈万举用师傅的神方——用一把车前子和两次扎针,就把儿子的病治好了。他的老师宋立人对他讲了车前子的传奇来历。自从有了车前子,就有了中药“一文钱治大病”的神奇功效。

在中国人的意识里,行医绝不是微不足道的末技,而是与政治同样重要的大业,故有“悬壶济世”和“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俗语。对中医来讲,济世的手段是医术,但济世的动力却是医德,是仁爱的情感和行善的精神。医德是医术的灵魂。没有爱的情感和行善的精神,就不可能成为“良医”和“上医”。在陈万举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他的病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你是有钱有势、有着万贯家财的富人,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贫如洗的穷人,他都一视同仁。他认为,一个病人,能够把性命交给你,就是对医生最大的信任,这种信任是至高无上的,作为医生,就应该全身心地投入救治,这就是医生义不容辞的天职!”(《国医》,中信出版社,2023年,第77页)这与那种将医疗事业企业化的功利主义观念,有了天壤之别。一味追求经济效益,必然会将治病救人的人道主义事业,降低为唯利是图的牟利之具。

身体状态是心理状态的反映。身体的病痛大多来自精神痛苦的郁积。像所有那些道行很高的中医一样,陈万举特别关心患者的精神状况和心理健康。他在治病的同时,也帮助患者调整心态,因为,“乐观而平和的心态,会使人获得一种难以言状的心理满足,有助于促进血液循环,活跃精神细胞,强化人的免疫系统,提高抗病的能力。”(《国医》,第220页)为了帮助人们养成健康的心理习惯,形成良好的心理状态,他编写了《养生解病长寿歌》,在报纸上连载,试图把保持心理健康的理念和方法传播给读者。他在《身心不老是精神》中这样写道:“精神不倒缓颜衰,遇上忧虑莫过哀。身无显疾不须治,笑口常开病何来。”(《国医》,第419页)这些歌谣似乎也不过是老生常谈。但是,这些近乎常识的道理,也许人人都知道,但未必人人都理解。一位名医的耐心宣讲,会赋予这些常识以非同寻常的意味,会极大地影响人们的意识和行为。陈万举说:“在我们中医界,医生分三种: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我做了一辈子医生,医的都是已病之病。我写这些诗歌的目的,就是想医未病之病。”(《国医》,第429页)“医未病之病”这样的理念,也许是中医才有的吧?也许是中医才有的病理意识和防患方法吧?

中医是中国文化的和合性精神和整体性思维的深刻体现,或者说,是在望闻问切中运动着的活泼泼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春桃深刻地揭示了中医的本质,以及它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说它(中医)只是一门治病的科学技术,都贬低了它的价值。因为它已经包容了科学技术;它既是形而上之道,无形无象,通天达地,又是形而下之器,有形有象,治病救人;同时,它更是一种渗透了东方世俗文化、哲学、艺术,以及价值观的一种美的生活方式。”(《国医》,第10页)所以,“批判和否定中医,实质上就是批判和否定中国的传统文化。”(《国医》,第196页)这样的判断,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实在是一句摘心取肝的紧要语。

从二十世纪初期开始,怀疑和否定中医,就成了一种风气。在那些信奉“科学主义”的启蒙知识分子看来,西医是先进和科学的,中医则是落后而且缺乏科学精神的。有些很有影响的知识分子,要么完全不信任中医,宁愿被西医误诊和误治,也不愿登中医之门;有的人仅仅根据一己的奇特遭遇,而对中医大加诋诟,称之为有意无意的“骗子”;就连严复这样的出身中医世家的知识分子,也对中医缺乏理解和信任。1901年,他写信给甥女何纫兰,建议她看病一定要找“上等西医”,而不要找中医:“听任中医之言,什有九误,切记切记!”(马勇、徐超编:《严复书信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22年,第426页)若有好事者,想拉一个否定和攻击中医的名单,那么,很多著名的现代知识分子,当陈力就列,赫然在焉。就是在这样的高擎“科学主义”旗帜的攻诋中,中医被严重地污名化了,也逐渐失去了它的文化地位和影响力。

事实上,中医与西医之间,不是“东风”和“西风”的关系,不存在谁压倒谁的问题。它们各有畛域,各擅胜场,人们大可不必在两者之间强分高下,妄别轩轾,更不必怀着狭隘的偏见,在彼此之间,人为地制造对抗和冲突。当然,这并不妨碍人们客观地认识和分析两者的短长。那些医术很高的中医医生,清楚地知道中医与西医的本质区别。老中医陈建中说:“西医是身体观,中医是生命观。所谓身体观,西医往往是把人看作是静态的、可分的物质实体;生命观呢,把人看作动态的、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因此,西医是用静态的、数字化、可分解的办法;中医则是采用静态的、‘玄学’的、正在运行中不可分化的一种方法。”(《国医》,第199页)有了这样的认知,中医才能不为“西医中心主义”的时风所动,才能有足够的信心坚持自己的医学理念,走自己的医学道路。如果我们能理解中西医的本质和差别,进而采取多元共存的医学发展理念,那么,中医一定得到更有效的保护和更大的发展,也会给人类的生命健康带来更多的保障和利益。

面对中医,西方的医生和患者,起初也许会将信将疑,甚至会惊讶得目瞪口呆,但是,很快,他们就克服了对中医的偏见和敌意。中医征服了西方,西方也接受了中医。2007年,在美国,“规模较大的中医和针灸学校就有了百余所,仅拥有执照的针灸师就是五万多人。……意大利的不少医院都设有中医门诊部,各地的药店均能买到中草药或中成药。……不大的荷兰竟有一千六百多家中医诊所。整个欧洲,接受过培训的中医药人员就有十多万名,中医学校三百多所,中医的诊疗结构则多达一万多所……”(《国医》,第460页)这样的数据,是不是会让你怀疑电影《刮痧》的真实性?是不是会让那些鄙视中医的人们有些意外和错愕?是不是会让他们对我们的国医刮目相看?

然而,一百多年来,在自己的故土上,中医却一直遭白眼儿,走背字儿。

袁世凯和后来的北洋政府都极力推崇西医,亦极力遏抑中医。民国初期,教育部竟将中医完全排挤出了教育系统,搞出了“民元教育系统漏列中医案”,引起了十九省的中医团体的抗议和请愿,“最终教育部依然以中医不合教育原则为由予以拒绝,中医界的第一次斗争就这样失败了。”(《国医》,第188页)1930年,汪精卫掌控的行政院也主张废除中医。他的废止中医的政策,引发了中国医学史上著名的“三一七”抗议。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卫生部通过了《处理旧医实施步骤草案》,“决定在全国取消中医师的行医资格,要求各地举办进修学校,将中医师集中起来学习西医,改造中医,同时将各地的中药店关门停业。”(《国医》,第197页)后来高层领导果断制止。1983年,由于徐向前的支持,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正式成立,而中西医“并重发展”,也被第七届人大常委会列为新时期中国卫生事业的指导方针。

然而,长期形成的潜在而巨大的文化无意识,影响着人们对中医的态度,以至于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医的生存和发展空间的逼仄,依然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根据科技部国家中医药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组提供的研究信息,“国家财政拨出的卫生事业费,西医占去百分之九十七,中医只占到百分之三;……‘中西医结合’一项又还占去了(百分之三)里的百分之九十七,中医实际能够得到的,也就只只占到(百分之三)的百分之三”(《国医》,第380—381页)。也就是说,直到今天,如何为中医提供公平的竞争条件和正常的发展环境,依然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在《国医》的字里行间,你不仅可以看见作者春桃的认真态度和文学才能,还可以看见她直面现实的道德勇气和反思精神。她以批评的眼光,审视一百年来知识分子的“敌中医”症结;她怀着忧患的态度,揭示了中医所遭受的排牴、所陷入的困境。春桃的这部新作,大可以被看作替中医抱不平的鸣冤录和辩护词。一百多年来,为我们伟大的传统医学辩诬和辩护最有力的文学作品,殆非春桃此作莫属也。

由于能帮助我们认识国医的价值,进而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和要义,春桃的《国医》就具有了另一个向度的启蒙意义,就是一部不同凡响的杰作,就是2023年度最值得怀着敬意阅读的优秀作品之一。就此而言,我们应该祝贺这部写实性杰作的问世,应该感谢作者的勇气、见识和劳作。

2023年10月10日,北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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