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发的诗
2023-05-13□周实
□周 实
前两年,有朋友告诉我,网上有一篇《当代著名作家“文革”时期作品大全(1966.5—1976.10)》,其1974年8月24日的条目中,涉及了我——
1974年8月24日
……
《湘江文艺》第4期发表诗歌:长沙市工人周实《剧院里的回忆》。
确实,我写过这首诗(但我并不认为我是什么“当代著名作家”)。这是我第一次在省级刊物上发作品。那时,我在长沙市的一家街道工厂打铁。那时的我二十岁。
朋友很年轻,自然很好奇,问我那是首什么诗,写了一些什么。我说没什么好说的,再说我也记不清了,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四十多年了。这是老实话。那个时候写东西,都必须为政治服务,配合宣传教育的需要。朋友见我不愿说,就不好再问,此事也就放下了,我也懒得再去想。
前段时间看电视、翻报纸、读杂志,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想起那个时候写的东西,想起那首诗。于是,我就翻箱倒柜,耐着性子找了起来,翻寻保存的旧杂志。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找到了,而且不止那一首,还有三首,发在三本杂志上。下面,我们就来看看,那时我写了一些什么。
第一首《剧院里的回忆》,发表于《湘江文艺》双月刊1974年第4期,那一年的8月出版:
台上,英雄形象如群峰屹立,
台下,革命激情似洪波涌起,
华铁臂猛然启开记忆的闸门:
九年前那夜不也坐在这排座椅?
忘不了呵,忘不了那场黑戏,
满台帝王才子,满台乌烟瘴气,
奴隶们被写成十恶不赦,
吸血鬼却满嘴吐着“仁义”!
钢牙咬碎心冒火呵,
当场就问:这是哪家文艺?
愤怒的吼声像山洪暴发,
险些儿冲垮了剧院的墙壁!
回到家中,心绪难平,
电灯下手捧《讲话》情更激。
指路的明灯照亮了前进的大道,
带茧的大手挥起了铁笔……
呵!文化革命一声霹雳,
红色舞台展现着崭新的天地,
革命样板戏如朵朵鲜花,
盛开在咱工人的心里。
看!“深夜翻仓”、“从容对敌”……
这呵,才是咱工人阶级的骨气!
今天,舞台已经由我们主宰,
谁要“克己复礼”,就对他“飞兵奇袭”!
好笑吧?好笑。确确实实,非常好笑。但这确实是我写的,不好意思,就是这样,这就是当时的那个我所写下的诗,我的处女作。这首诗发表在那期杂志的诗歌栏目“社会主义新生事物赞”里面。那期杂志的打头栏目是“彻底批判湘剧《园丁之歌》”,然后是“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厂社挂钩赞”“批林批孔怒火燃”“军歌嘹亮”等。
第二首《“秘密读书室”门前的路上》,发表于《湘江文艺》双月刊1976年第5期,那一年的10月出版:
在国民党大搞白色恐怖的环境中,鲁迅先生在上海市溧阳路租了一间房子,作为坚持学习马列主义的“秘密读书室”。
夜——风吼,雷鸣,雨急,
街头,一辆辆囚车呼啸飞驰;
你——含笑,挺胸,昂首,
大步地走向“秘密读书室”。
啊,多少个夜晚,这样的夜晚,
你的脚印从没有断过一次,
“秘密读书室”是座火的山啊,
你自觉地去进行热处理!
啊,多少个夜晚,这样的夜晚,
你的足音从没有停过一次,
“秘密读书室”是个火的海啊,
你要去“窃得火来”,照亮黑暗的人世!
如今,阳光已普照祖国大地,
入夜,夜校的灯火映红天际;
看!无数工农兵正踏着你的脚步,
去学习,宣传马列主义……
我现在已说不清,当时我是凭什么认为鲁迅的那间租屋是他学习马列的地方,是他的“秘密读书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我的阅读的结果,是我当时学习的结果。当时,我所能读到的只是一些报刊的文章和宣传鲁迅的小册子。这一期的《湘江文艺》应该说是一期纪念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的专号。该专号主要发了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华国锋同志在追悼大会上的悼词,以及关于建立毛主席纪念堂的决定、关于出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和筹备出版《毛泽东全集》的决定,还有《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解放军报》的社论《热烈欢呼华国锋同志为我党领袖,愤怒声讨“四人帮”反党集团滔天罪行》《伟大的历史性胜利》等,还有“湖南省会军民热烈庆祝华国锋同志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热烈庆祝粉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的伟大胜利大会”给华主席、党中央的致敬电等,然后就是欢呼、庆祝的文章和诗歌。还有一个在《人民日报》社论《学习鲁迅,永远进击》率领下批判投降派“狄克”(也就是张春桥)的小专题;我的这首诗就编发在这个小专题中。这期杂志的最后一面,还登了两首向唐山抗震军民致敬的诗……应该说,作为一本文艺杂志,如此地配合政治形势,这般地配合宣传需要,真的已经尽力了。
第三首《红墙》,发表于《湘江文艺》双月刊1977年第4期,那一年的8月出版:
大井毛主席旧居,曾被白匪烧毁,仅存—堵残墙。重修毛主席旧居时,残墙嵌在新墙中,被称为“红墙”。
当我还戴着红领巾的时候,
你的事迹就刻进了我的心窝。
今天,我来到你的面前,
想得很远啊,想得很多……
反动派煽起的冲天大火,
炼就你一身坚硬的骨骼;
岁月的烟雾怎能把你埋没?
你至今仍然巨人般屹立着!
井冈红墙,看到你啊,
看到了老一辈革命家的胆略——
刀光火影中,久经冶炼,
跟着毛主席,从不退缩!
井冈红墙,看到你啊,
看到了北京高大的红墙一座——
顶住了刘少奇、林彪卷起的黑风,
镇住了“四人帮”掀动的浊波!
井冈红墙,你是史书一页,
用无声的语言向后人解说:
是真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是伪装,终将被人民剥落!
这首诗是杂志的编辑约我写的。我没去过井冈山,怎么写?只能硬着头皮写,只能找来相关资料,看看别人怎么写的,然后再写自己的。写好后,发表了,不想麻烦也来了。编辑说我有抄袭嫌疑。我说哪里抄袭了?我说诗的前两段,井冈红墙那两段,谁都只能那样写,谁写都差不多,但从井冈山的红墙写到中南海的红墙就是我的构思了,也是这首诗的诗眼。我说的是有道理的,此事也就放下了。这一期的《湘江文艺》主要围绕两个主题:一是热烈庆祝党的十届三中全会的胜利召开,学大庆,学大寨,把无产阶级文艺革命进行到底;一是隆重纪念八一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井冈山斗争五十周年。
从1974的8月到1977年8月,正好三年。这三年对中国来说,真可谓天翻地覆。而这三年对我来说,也是我的人生转折。我从那个街道工厂,进了湘江师范读书,读书期间还被抽到乡下去搞“三分之一”,成了一名“国家干部”。毕业后被分到中学,教了半年初中之后,又被长沙市委调到市里面的广播系统参与创办广播电台。那时的我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我,朝气蓬勃,开始了我的新闻采访、编辑生涯,大步走向八十年代。当然,偶尔,还写诗,写与七十年代不同的诗。下面我就选一组发表于改版之后的《湘江文艺》的《无题》。改版后的《湘江文艺》更名成了《文学月报》,发表拙诗的这一期是1985年第2期:
一
在一片灰灰的天空之下
在一片黑黑的土地之上
在一棵白白的梧桐树梢
有一片黄叶在风里飘摇
飘呀,飘呀,像一只小鸟
正瑟瑟直抖,饥寒难熬
难道它是想飞上天空
呵,那里多冷,似一座冰窖
难道它是想落到地面
呵,这里多湿,如一片泥沼
可是,如果还挂在树梢
终免不了挨那残忍的风刀
这——是何等凄惨的命运
叶子黄了还挂在树梢
一片黄叶在风里飘摇
二
在一个凄凉的深夜里
有一棵老树孤零零
北风铺天盖地呼啸
对它进行万般欺凌
它头上唯有寒月一轮
可是北风又卷来乌云
但它却只将枝叶轻摇
似在劝慰远方的儿孙
远方正是霞彩缤纷
三
春天了
它还是光秃秃的
尽管四周已绿得晶莹
它还是癞癞疤疤的
风从它头上温柔地拂过
听到了它的一声呻吟
它却以为风在呻吟
时代不同人不同,诗自然也不相同。从三首《无题》小诗,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文学有了自己的追求,文字也有了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为什么,突然又想起,那个时候写的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