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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文化与地理

2023-05-13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23年6期
关键词:山西文化

□韩石山

退休多年,本单位的事没了,总是薄有声名,还应着省上一个文史研究机构的馆员的名分。暑期在太原,正好馆里有督导各市编撰“地域文化通览”的公事,馆领导便让我也下去走走。十天去了五个地市。每到一处,都是头一天参观名胜古迹,第二天开会座谈,在我们来说,就是指导工作了。

好在原本是学历史的,后来从了文,对山西史志也还留心,自认为有些地方还能说到点子上。兹分项述之。

1.传说、附会与误读

山西好些地方,都有杨家将的遗迹。1970年我从学校出来,分到吕梁山腹地一个县里教书。那里有个山,叫老爷顶。星期天和一个同事上山游玩,同事指着对面的一处山崖(已属隰县了),说那儿有个六郎寨,绝壁上还吊着铁链子。赵树理写过一个剧本,叫《三关排宴》,上党梆子演的,还拍了电影。可见晋东南也有杨家将的传说。流传最广的,该是雁北一带(现在的大同与朔州),名声最响的,该是金沙滩一战,杨家众儿郎死的死,亡的亡。

看朔州打印的提纲,把杨家将的事写进去了。明清史,也还用过功。我的看法是,杨业是北汉的一个降将,纵使真有其人,也仅是驻守边关,立有战功,断不会在开封有“天波府”,更不会有统大兵与辽军对阵的不世之功。若真有其事,《宋史》里该有传的。杨家将戏曲的盛行,是在清初,汉人愤于清人的残暴,又不便直言其非,便借了杨家将抗辽的故事,发泄这样一种民族情绪。隔代指事,是中国文学里常用的手法,白居易的《长恨歌》明明是嘲讽唐明皇的,开篇却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我还有个看法,尚未得到公认,就是觉得杨家将的故事,是以明代抗击蒙古人入侵、战功卓著的杨博为底本的。杨博在嘉靖年间,曾任兵部尚书,麾下多有战将,当得起“令公”的赞誉,也当得起杨家将的声威。

有鉴于此,我提议,要写杨家将的事,应放在“戏曲文化”里,千万不能放在正史里。

这叫传说,总还有个影儿,有些怕就属于附会了。

北朝有乐府《木兰辞》,大同市的朋友说,木兰就是他们那儿人,还具体说是哪个村子的。《高山镇志》里有一幅图片,底下说某年月日,花木兰研究会来此探访花木兰故里。持此说的朋友还说,此处起身,行程完全符合,头一天多少里,到了黄河边。第二天多少里,到了黑山头。最可信的是,“可汗大点兵”,那个时候,北朝的国君就叫可汗。我觉得,这样推论,附会的成分太多。过去的诗是没标点的,全看你怎么念。这首诗里,你念成“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句号点在“兵”字之后,就是昨天夜里军书来了,是可汗下的,他大点兵,每次都有老爹的名字。去掉句号换成逗号,一口气念下来,“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意思成了:昨夜发来军帖,因为可汗大举点兵入侵,朝廷征兵应战,卷卷有爷的名字。跟北朝的皇上,叫不叫可汗就没有关系了。

再想一下,这么说事,花木兰就是胡人了。打仗嘛,总得有个对手,她第二天晚上到了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唯闻燕山胡骑声啾啾”。她本是胡人,如何又去与胡人打仗?她要真是大同人,去燕山跟胡人打仗,根本就不必过黄河,过张家口,一天就到了燕山脚下。还有一个反证,她回来见了天子,说她不愿做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千里足是说行程的,折半也有五百里,真要是大同人,骑上自家的马就回去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恳求?误读且举一例。

雁北有许多辽代的建筑,最著名的该是应县的释伽塔(木塔),附近还有个净土寺也很有名。大同市内的辽代建筑就更多了。有学者说,大同是辽的西京,因此辽在这一带多有经营。辽的都城在承德,史有定论。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契丹随后改称辽,可知此前辽(契丹)的地域在燕云之东。其时当有都城,不会在得到燕云十六州之后再定都于此。得先有了京,才有西边的京。不会还没有东边的京,这边先叫了西京。有这一条,就可证辽的都城是在承德。都城不在大同,杨业抗辽也就不会跑下这么远。说这个例子,是想说,地方史的研究一定要有通史意识,可以丰富,不能背离。

2.科举、书院与世家

科举制度有许多弊端,但有一点还是应当肯定的,就是引领读书的风气,促进文化的提升。它的歉丰,标志着一个地域文化水准的低高。山西全省,明清两代没出过一个状元,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但我注意到,更有标志意义的进士的总数,山西不光不弱于周边各省,以人口比例而论,还稍占胜筹。

李兵《书院与科举关系研究》一书中,有个名为《清代书院、进士和三甲数量分省统计表》,列了清代18个行省的相关数字。不必多征引,仅将山西与周边五省之进士数摘出,即可见出大概:直隶(河北)480名,山东727名,山西464名,河南582名,陕甘474名。现在,河北、山东、河南人口都在山西的两倍或三倍,彼时倍数也差不了多少,这样一匡算,山西的进士数不能叫少。

山西学者王欣欣编撰有《山西历代进士题名录》,提到明清两代进士最多的三个地方,是晋南的蒲州、晋中的平定州和雁北的代州。这三个地方向称富庶,可知文化的兴盛,与地方经济的发达有密切关系。是不是别的地方就不出人才呢?不是的。比如稷山县的王文在,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探花。灵石两渡的何家,嘉庆道光年间,父子兄弟接连中进士,甚至有“无何不开科”的传说,当代科学家何泽慧即其后人。这样的现象多出在名门世家,后面会说到,此处不赘。

要说的是,各地市提供的文化通览的提纲里,几乎没有一家对所属市县明清两代的科举功名有所关注,也就不会有所论及。材料不难找,旧的县志府志上都有记载,有的叫“功名录”,有的叫“选举志”。这是真正体现文化业绩的地方。不怨各地朋友,中央文史馆主持编写的《中国地域文化通卷》山西卷上,也没有这方面内容。

前面提到的那个表上还有各省书院数,不必一一列举了,山西的数字明显少了许多。究其原委,同样是少,明清两代又有不同。明代,山西是边塞,内长城一直修到雁门关。蒙古骑兵南下,有时可抵达泽州、绛州。清代承平之后,许多边塞卫所,才改为州县,办起义学和书院。其提升科考的功能也就有限。

办好书院,会提升本地的科考指数,这一点地方上的贤明之士早就考虑到了。最著名的例子该是,曾任福建巡抚、撰有《瀛环志略》的徐继畬,因故罢官回到五台县老家后,平遥县的绅士便请他出任平遥超山书院的山长,修葺斋舍,招募生员,几年光景,声名大振,附近几个县的士子争相前来就学。此前平遥多少年连个举人都没有,当地人的说法是,死了一个才能再出一个。举人都这么稀少,进士更别提了。徐继畬主讲超山书院十年,平遥的举业大为改观。举人接连出现,光绪年间还出了两个进士。这是书院的成功,也是徐继畬这样的名宦的个人影响。我们的史志,过去对这种现象,虽有涉及,总感到力度不够,像徐继畬这样的名流学者,不妨多写几笔。

该重视的,不光是徐继畬这样的大人物,就是普通的有功名的人士,也该给以应有的对待。须知,文化是分层次的,建筑是文化,民俗是文化,诗赋文章,也是文化。创造这类文化的,多是有功名的人士。过去的史书上,有“文苑”一项,现在不设这一项了,但可以在介绍人物时,列举他的诗文名篇,以见其志趣的高雅,学问的渊博。就是没有诗文名篇的,光举人进士这样的名头,也可以说一说的。新社会村里出个中学生,都当成宝贝,旧时代人家中了举、成了进士,却不当回事,未免轻重不分吧。

调研中还发现,好些景点上,对这类人家的称谓,仍带有过去的政治色彩。比如榆次后沟村,是著名的古村落,百十户人家,清代出过一个进士,院子挺精致的,门楼上还有木牌匾。可是旁边墙上挂的牌子却是“财主院”。给人的感觉,这里是黄世仁一类的人家。门楣上刻有大大的“松竹”二字,不叫“进士第”了,叫个“松竹院”多好,干嘛非得叫的那么难听。

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该注意而忽略了的现象。

这些年,山西好几个大院火得不得了,祁县的乔家大院、太谷的曹家大院、灵石的王家大院,还有万荣的李家大院,等等。各地的通览提纲中,在写到这些大院时,多是归为“大院文化”,关注的是建筑的格局、园林的布置,还有砖雕艺术等。给人的感觉,他们几代人的经营,就是为了给后世留下这些个“文化”标志。须知这是人家的住处,该留意的是,这样的名门世家,在时尚与文化上的表率作用。榆次常家,先辈有常赞春等学问家,后辈有常燕生、常风等学者,名气大,也就关注到了。太谷曹家又叫三多堂,发迹早,气势大,民国初年已败落。1919年胡适陪他的老师杜威来山西讲学游览,纪行文章里,说了曹家的陈腐气息(抽大烟),也说了曹家有自备的发电系统,出入有高级小轿车。同时说曹家的青年子弟,多出国留学,可见这样的人家,纵使败落了,对子弟的培养还是很用心的。乔家的后人少有提及。近日看到一篇文章,说解放初期,钱锺书在北京大学教书,收过两个研究生,有个叫乔佖的,是山西乔家的后人。乔先生学业优异,先在北大教书,后来去了上海华东师大。这是不是可以印证,乔家也是注意子弟的培养的。

说这些是想说,不管何种途径发了财的大户人家,送子弟读书,是维持家声不坠的正途。山西改革开放以来兴起的企业家,颇有人送孩子出国留学的,所学多是工商管理,意在学成归来接管自己创下的家业。鉴之以史,是不是先就输了一筹?

3.地形、地貌与文化

这一节的内容,说还是不说,颇为踌躇,觉得还是说了好。要说就得说透,不说透,容易引起误解,好像我这个山西人跟山西有多大仇似的。实际上,我是深爱这个山西的,只是有时候觉得它不配我这么深情地去爱。这自然是因为,山西历史上,让人诟病的地方太多了。比如,如果不是后晋的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北宋的疆域不会那么小,更不会先受制于辽,后受辱于金,终为元所亡。石敬瑭是山西人,若有史家说,山西的先人,将国事糜烂如斯,我是只有羞愧而百口莫辩。

毕竟在历史系混过几年,史识也还有一些。按新的史学观念,历史是地理的历史,推衍开来,文化也只会是地理的文化。山西的好,好在地理上,坏,也坏在地理上。

要让我对山西做一个总括性的评价,只有八个字:地瘠民贫,教化不足。不可否认,是有过的辉煌,但在历史的长河里涮一下,水渍退尽,显眼的还是这八个字。

让事实说话,或许不那么刺耳。

清同治六年,朝廷颁诏,命各省设立书局,印制经史典籍。光绪五年,曾国荃赴晋任巡抚,此时距同治六年朝廷颁诏办书局已过去12年,曾国荃发现,山西竟没有书局。于是便上疏朝廷,动用库银,在省垣设立濬文书局。为了说明设立书局、印制典籍的迫切性,他胪列数字,说明山西入学士子之少,衙门人员素质之低,到了令人惊骇的地步。其《办濬文书局疏》中说:

近十年来岁试文章,入场者大县不过百余人或七八十人,小县或五六十人、二三十人不等。士为四民之望,今应试者如此之少,正气摧残可概见矣。又查院行道府,及通省州县教佐各衙门书吏,能解字意者,百不得一,至于能通文气,明白起承转合,在千吏之中无二三焉。每遇公事急需咨移审核,札饬告示,全仗本官及钱粮幕友一手经理。彼庶人之在官者,虽名列于卯册,实不能办甲乙。夫以一县之大,公牍之繁,一官之精心能有几何,一幕之赞襄安能毕举。而署中书吏不能办制公牍草稿,将欲励精图治,安得不引为己忧。凡此,皆由于地方诵读太少之故。

文中说,县府办理公文,地方选拔的士人中,竟无一人能承办得了,不能不由主官和主官带来的幕友(师爷)亲自书写。光绪五年,已是公元1879年,山西士子的人数与办理公文的水平,还是这等模样,整个山西在中国这盘棋中的地位该是如何,也就无须多说了。

为了说明山西在中国大格局中的位置,有个现象,不妨稍稍深究一下,就是山西与中央政府的距离。这距离,不是省会太原距明清京城的行程距离,而是在官场上,在士人心中,对山西这个地方感情上的距离,其表现为不同时期,称呼上的不同。

分三个时期,一是明清时期,一是民国时期,一是今世。

明代不用说了,驻守大同、山西两镇的督抚一类的大员,上呈朝廷的疏文,通常称为“边策”,视山西为“边防”,毋庸讳言矣。清代可举曾国荃《办濬文书局疏》中的用词为证。文中说“独晋省地处边陲,尚未应办”,也即是说,在曾国荃这样的封疆大吏的眼中,山西者,边陲也。到了民国,仍沿袭这一观念。治理山西数十年之久的阎锡山,在山西所办的实业,或军工或民用,打头的两个字均为“西北”,如西北兵工厂、西北电影公司。

只有在一个特定的时期,才将山西包罗在华北这一大的范畴:1931年“九一八”事变到1937年“七七”事变中间若干年,在日寇步步紧逼之下,曾有过一个“华北五省自治运动”,山西的“地望”,一下子由边陲、西北,拉到了“华北”。解放后,全国分五大局统领时,山西属华北局管辖。现在五大局撤销了,行政区划上山西属“华北区”,排序在河北之后、内蒙古之前,地图册上标得明明白白。华北区的中心是北京,其他各省市都只能说是“京畿重地”。由边陲到京畿,从名分上说,山西可谓来了个鲤鱼打挺,鹞子翻身。

在古代中国,山西在全国这盘大棋中究竟处于怎样的位置,起着怎样的作用?说来真让人惊掉下巴,从清末上溯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山西一直是京师的屏障。

如此作用,是由山西的地形地貌和地理位置决定的。

手边有地图的,可以看看山西的形状像个什么物件。中间宽,两头尖,边上还曲里拐弯,你冲口而出,像个树叶。可一边太行山,一边黄河岸,树叶的边缘不会这么厚。你懵圈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像一艘铁甲战列舰——本来想说像一艘航母的,一想,航母太笨了,游动不便。航母未出现前,海上作战,威力大又调转容易的,还属铁甲战列舰。是的,这个比喻,我看中的,正是喻体的坚实和游动便利。

疯了吧?一个省份,墩在地上,千古不移,怎么会用游动物体来比喻?

且按住你狷急的性子。物体间的位置都是相对而言的。“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江不变,如果我与君的住处对调过来,成了“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骤然看去,不就是这个江调了个过吗?同理,山西不变,护卫的京师变个不停,不就是山西这个战列舰,一会儿头朝了南,一会儿头朝了北,移动个不停吗?

且看史实。

秦就不说了,汉唐的都城在长安,山西的蒲州(晋南)抬起头来就能瞅见长安的城墙。宋的都城在开封,山西的泽州(晋东南),不用抬头也能瞅见开封城外的铁塔。元且不论,该着明清了,都城到了北京,这么远,该够不着了。没想到这艘战列舰会掉个头,将船头大同(雁北),抵住了朝廷的肘腋。明代边防,设有九镇,山西占有其二,最重要的作用便是拱卫京师。清代蒙满一家,没有边患了,但其重要性一点儿也不亚于前朝。不说别的,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两宫仓皇出逃,不北走绥远,也不南走直隶,想都不想,便由大同径直进了山西,方觉安全无恙。等于山西这艘战列舰,一直静静地泊在京西,等着两宫的驾临。

我说这话,言语是轻佻了些,史实大致不错,用意则是好到不能再好,且都是关乎文化通览的品质和品相。说“质”又说“相”,是说我们的书出来,质要好,相也要好,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有真本事、大本事的人写出来的,至少也是像我这样的三流作家学者点拨过的。

山西的这种地形和位置,对中央政权不光是护佑的屏障,有时候还是前进的基地。这一层,从某些州县的沿革上,看得甚为清楚。先说个小例子。我老家在临猗县,此县系上世纪五十年代由猗氏县与临晋县合并而成。我是临晋城里人。我看《史记》,发现秦时黄河那边就有个地方叫临晋,也是郡县一级的设置。想来该是,秦时势力扩展,过了黄河,便将治所移到河东境内。汉沿秦制,代代相传,这个本该叫“临秦”的地方,就这么“临晋”了两千多年。

这或许是无意的巧合,有些则是中央政府有意的布置,为了治理的功效和出兵的方便。这种情形,多半是将靠近中央政府的地方,越过山河,延伸了过去。宋的都城在开封,中原是其掌控之地,而它设立的陕州,竟越过黄河,将夏县囊括进来。明代山西北部太行山两侧的州县,并非全以太行山的山脊为中线,而是犬牙交错,这块属了山西,那块又属了直隶(河北)。比如河北的蔚县,过去一直属山西。非是乱点了鸳鸯谱,而是为了捍卫京师出兵的快捷,与相互的牵制。

这种情况,史书上叫“沿革”。

山西和邻省有两宗名人故里案,要叫我说,怕都与古今地域的沿革有关。较早的是司马迁的故里,是陕西的韩城还是山西的河津。这些年新起的是,司马光的故里是河南的陕州(三门峡),还是山西的夏县。明确了古今的沿革,这个问题不难达成共识。司马迁一案且不说,司马光一案是否可以这样,山西这边,径说是夏县人,河南那边可说司马光是陕州夏县人。一地两属,各自表述就是了。

还有一点,也是我想着重说说的,就是奉正朔的问题。

山西历史上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华夷杂处,战乱频仍。最著名的该是汉魏之后的“五胡十六国”,隋唐之后的“五代十国”,听起来地域很辽阔,实际上其中心地带,多半在山西。到了辽金时代,山西可说是其基本的疆域,与之对立的则是偏安江左的南宋王朝。

过去的历史叙事中,说起北地的百姓,想象着该是怎样的屈辱和贫困。陆游的两句诗,几乎是中国历史上响彻行云的呼声:“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是因为奉南宋为正朔,视辽金的崛起为国土沦丧,沦丧的国土上,百姓自然是啼饥号寒,南望思归。过去看书曾看到,有的学者据史料记载,说辽金时代,北方民众经过若干年太平时期,已不知还有宋朝的存在,男耕女织,其乐融融。这次去大同朔州两市,看了辽金时期的上下华严寺,看了辽代的应县木塔和净土寺,我相信这位学者的论断是对的。金代诗人元好问,生当南宋时期,从未见他写过怀念南宋的诗作。就是这个元大诗人,还被派到河南的内乡做了一任县令。如果他有故国情怀,是该南望而垂泪的,竟没有,可见南宋在他心里,早就没了这个概念。

有鉴于此,在谈到这一时期的文化时,应多从民族融合、相互借鉴上着眼,而不必在意什么正朔不正朔。都在中国的土地上,都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没有亲疏之别,也没有贵贱之分。

这只是我一时想到的几点,举一反三,当会更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要有现实的考虑,更要有历史的意识;既要张扬我们的辉煌,也不要回避我们的窳陋。见出史识,见出胸怀,才能写出一部让世人信服、让后人敬重的地域文化通览。

2023年9月19日于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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