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卷》（肆）释文校勘举隅

杨宏欣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卷》（肆）是《新中国出土墓志》第二期工程的重大成果之一，由国家文物局、故宫博物院统一领导，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具体编订，文物出版社于2021 年出版，共公布北魏至清末墓志330 通。[1]该书分图版和释文上下两册，所收拓片图版相当清晰，体例较为严整，释文水平较高，附有简介与注解，介绍每一通墓志的时间、出处、保存地点及原拓尺寸、形制、书体、行数与字数等详细情况，“目录”与“人名索引”及其“检字表”更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大便利。但因石刻漫漶泐损，文字模糊不清，碑刻异体字较多，又多用典故，给释读造成了极大困难，碑刻释文出现文字误释问题，影响了材料的科学利用，有必要投入精力校正释文。本文从中抽出数条材料，纠正其错误并指明原因，为墓志的科学利用提供资料支持。未尽之处，敬请方家指正。原释文为通行繁体，本文除非必要，一律改为简体，特此说明。[2]

1.“自非识谐幽亮，行无丝滞，孰能历任无僭，骤登荣爵。”（卷肆下3 页北周《纥豆陵曦墓志》）

《说文·心部》：“愆，过也。”“愆”有越过义，引申为“过失”。《说文解字注笺》：“过者，越也。故引申为过差。”[3]226/367《玉篇·心部》《玄应音义·释胜天王般若经·第一卷》“愆”条均引作“过也，失也”。“无愆”意为没有过失。碑刻文献习见。北魏神龟三年（520）《辛祥墓志》：“率言无范，蹈礼无愆。”北周闵帝元年（557）《叱罗招男墓志》：“妇道无愆，母仪有则。”北齐天统元年（565）《张海翼墓志》：“华实无愆，进退有度。”传世文献亦见用例。《晋书·庾纯传》：“孝子不匮，典礼无愆。”《旧唐书·礼仪志二》：“璇玑之度无愆，玉历之期永契。”

比对字形，其上部构件确为“羽”字，下部构件应为“疌”字，只是省简了上部一横画，碑刻字形习见。北魏正光二年（521）《穆纂墓志》，北齐武平元年（570）《吴迁墓志》，北周大象二年（580）《掌恭敬佛经摩崖》，各字的构件“疌”可资比勘。爬梳历史文献资料，“”之形体亦有记载，如萧绎《金楼子·兴王篇》：“尧有莆蓂荚之瑞。”《正字通·羽部》：“《六书故》：‘翣，羽扇也。’别作翜、、箑。”

3.“子女号慕，贯·仞穹旻；弟妹悲哀，酸感行人。”（卷肆下5 页北周《拓跋迪夫人宇文宣华墓志》）

《说文·毌部》：“贯，钱贝之贯也。”“贯”意为“贯穿钱贝的绳索”，引申为“贯穿”，《广雅·释言》：“贯，穿也。”“切”有贴近义，《小尔雅·广诂》：“切，近也。”两者都单独作动词，组合后构成状中结构的复合词“贯切”，意为“穿透”。传世文献有用例，《周书·宇文护传》：“永寻摧割，贯切骨髓。”《艺文类聚·帝王部四·梁武帝》：“烦冤荼毒，贯切心髓。”“穹旻”意为“穹苍，天空”，作名词。“贯切穹旻”组成动宾结构的词组，形容哀号之声响彻天空，表达子女的悲痛之情。

4.“爰阩上将，连·衝邵虎；金曜双龟，朱垂二组。”（卷肆下7 页北周《宇文通墓志》）

“邵虎”，隐用“方召”之典，“召”通“邵”，亦作“方邵”，是方叔与邵虎的并称，后借指国之重臣。典出《晋书·庾翼传》：“见桓温总角之中，便期之以远略，因言于成帝曰：桓温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壻畜之，宜委以方邵之任，必有弘济艰难之勋。”此典碑刻文献习见。北魏永安三年（530）《元液墓志》：“任均方邵，厝笇所归。”隋开皇十四年（594）《库狄文士墓志》：“或经纶王霸，顾方邵以连衡。”唐贞元十五年（799）《董晋墓志》：“甫申居内，方邵理外，周邦是式。”“邵虎”乃西周时期的名将，征战有功，为国家重臣，与“上将”对举，显示志主功成名就。“邵虎”见于《诗·大雅·江汉》：“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

5.“既而国族庆宗之盛，惭其世禄；姑尤联槅之间，称为著姓。”（卷肆下10 页北周《独孤宾墓志》）

再结合志文看，依据“公讳宾，字元宾，旧姓高，渤海蓨人”可知志主“独孤宾”即“高宾”。根据渤海高氏谱系累层建构的过程，可知志主为渤海高氏的一支，与齐国高氏紧密相连。[9]《隋书·高颎传》：“高颎，字昭玄，一名敏，自云渤海蓨人也。父宾，背齐归周，大司马独孤信引为僚佐，赐姓独孤氏。”可资参证。因此，“姑、尤、聊、摄”更契合志主的生平经历。

6.“安茔卜地，移輴葬日；邑始唐都，人承周室。”（卷肆下13 页北周《王钧墓志》）

《说文·竹部》：“筮，《易》卦用蓍也。”意为“古人用蓍占卦以预料吉凶”，引申为“占卜”。“筮日”意为“行卜筮礼仪当日”，特指“占卜选择日子”。历史文献多有记载。《后汉书·孝和帝纪》：“冠者先筮日，后筮宾。”《魏书·礼志四》：“但世失其义，筮日永吉，既乖敬事之志，又违永慕之心。”碑刻文献亦有其例。唐武德三年（620）《韦耶书墓志》：“卜兆开茔，筮日迁窆。”唐大历四年（769）《张献诚及妻崔氏墓志》：“卜葬筮日，崇勋刻铭。”南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邹陔墓志》：“维命之畴不配德，筮日诹龟考君室。”明崇祯八年（1635）《襄陵县京安镇修城记》：“筮日竣工，富者输其财。”

7.“至于汉世尚书，以履声见识；晋朝光禄，以共载摽名。”（卷肆下16 页北周《贺兰毗罗墓志》）

从辞例看，《说文解字注·木部》：“标在最上。故引申之义曰标举。”[10]250《诗·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毛传：“摽，落也。”[11]291《干禄字书·平声》：“标摽，上标记，必遥反。下摽梅字，频小反。”总之，标举之“标”与摽梅之“摽”是同形字关系。“标名”与上文“见识”对举，意指题名、显名。碑刻文献用例甚众。北魏正光六年（525）《李遵墓志》：“郎中以果毅标名，节彰竹素。”北周大成元年（579）《尉迟运墓志》：“铭祈纪绩，坐树标名。”隋大业八年（612）《高紧墓志》：“生知流誉，稟训标名。”

8.“冒阵蒙冲，望麾斩将，名振关河，功盖区寓。”（卷肆下19 页北周《若干云墓志》）

“宇”本义为“屋的边檐”，后引申为“大”，形容空间上无边无际。《说文解字注·宀部》：“《文子》及《三苍》云‘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上下四方者，大之所际也。”[10]338“区宇”有“天下，境域”之意。碑刻文献常见。北魏正光五年（524）《元子直墓志》：“先王练石断螯，功格区宇。”北周天和六年（571）《宇文贞墓志》：“大周启运，光格区宇。”唐贞观十八年（644）《盖文达墓碑》：“君临区宇，业盛配天。”

9.“商丘盛玄帝之绪，相土隆彤弓之叶。”（卷肆下25 页北周《宇文宽墓志》）

从辞例看，“彤弓之叶”义无所取，若为“彤弓之业”则文意通畅。《易·乾·文言》：“君子进德修业。”《荀子·正名》：“王业之始也。”“业”意为“功业，事业”，与“绪”同义相对。“彤弓”为典故词，意为朱漆弓，古代天子用以赐有功的诸侯或大臣使专征伐，反映西周到春秋时期的一种礼仪制度。典出《尚书·文侯之命》：“用赉尔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孔安国传：“诸侯有大功，赐弓矢，然后专征伐。彤弓以讲德习射，藏示子孙。”[13]254历史文献见其用例。《史记·龟策列传》：“晋文公将定襄王之位，卜得黄帝之兆，卒受彤弓之命。”碑刻文献亦见用例。北魏正光五年（524）《赵猛墓志》：“彤弓斯征，抚宁遐荒。”北齐天统五年（569）《于孝卿墓志》：“彤弓朱户之锡，世德不穷。”唐贞元十四年（798）《马公神道碑》：“彤弓专征，元戎启行。”“相土隆彤弓之业”表示相土承袭先祖征伐所得的事业，与“商丘盛玄帝之绪”对举成文。

10.“所冀还访秦医，驻危龄于上药；岂谓甫遊梁菀，顿逸足于中途。”（卷肆下88 页唐《韦瑜墓志》）

“梁苑”，园囿名，也称“兔园”“兔苑”，乃西汉梁孝王建造的东苑，供游赏、宴宾之所，在今河南省商丘县东。语出《史记·梁孝王世家》：“孝王，窦太后少子也，爱之，赏赐不可胜道。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东西驰猎，拟于天子。……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明陈子龙《送勒卣游睢阳》：“睢水乱流梁苑落，黄河萦绕宋城看。”

从字形看，由于替换声符，“苑”字常写作“菀”。碑刻字形可以比参。北齐天统三年（567）《韩裔墓志》作，隋大业八年（612）《张娥英墓志》作，唐永徽六年（655）《王君妻姬氏墓志》作，唐上元二年（675）《李高墓志》作。

又，本书唐永昌元年（689）《李晦墓志》（肆下92 页）“以永昌元年十一月十一日，合葬于高陵县鹿菀原，礼也”中“菀”亦误，当改为“苑”。鹿苑原，古地名，位于今陕西高陵县西南。明嘉靖《陕西通志·卷九》：“鹿苑原，亦名奉政原，一名鹿台。在县西南三十里，东西长十五里，南北阔一里。”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陕西二》：“鹿苑原，县西南三十里。唐贞观四年，猎于鹿苑是也。原上有鹿台祠。”

11.“募善水者赉蜡书索援兵于成都。”（卷肆下240 页元《刘元振墓志》）

12.“塾傅授以素王隽永蜩承，或试之联，如出宿构，王孙电异，当是其然。”（卷肆下296 页明《朱怀堉元配恭人李氏合葬墓志》）

《说文·玉部》：“灵，灵巫，以玉事神。从玉，霝声。灵或从巫。”本义指古时楚人跳舞降神的巫，引申为“聪敏，通晓事理”。《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五》：“灵，明慧通解之义。”[19]265“异”意为“特别的，不平常的”。《说文解字注笺·异部》：“异，引申之，非常之事曰异。”[3]225/330“灵异”有“聪敏，异乎寻常”之意。碑刻文献习见。隋大业十年（614）《张太墓志》：“君生而灵异，长具礼则，孝悌温恭。”宋宣和元年（1119）《修灵湫庙载记》：“神女寓是，应感灵异，有功于民。”明成化十四年（1478）《敕赐灵湫祭祀告文》：“迨我皇明，丕显灵异，捍患御灾。”清咸丰三年（1853）《马仙姑灵显记》：“仙姑灵异，大都类此。”

“汉字是表意文字，音义寓于形中，形而差之毫厘，其音义亦将谬以千里”，[20]因此字形的审辨对于释读碑刻文献不容忽视。从以上举例来看，在碑刻材料的整理与释读过程中，形近而讹是文字误释的最常见原因。形近字字形十分相似，却记录着不同的词语，这与汉字和它所记录的词一一对应的特点相一致。[21]因此，对于墓志材料整理过程中可能面临的困难与挑战，我们应该仔细审辨字形间的细微之处，抓住字形的微小特征，结合原始材料的具体语境，对碑文作出准确释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