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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作为地点的社区
——社区研究的人文视角*

2023-05-13刘亚秋

广东社会科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爱德华意义社区

刘亚秋

在社会学视野下,社区概念至少具有两个层面的意涵,一方面是社会学研究传统下的社区,另一方面是作为国家治理单元的社区。前者是基于一定社会生态基础成长起来的特定地域,意味着一种自然生成性,这需要经过相对漫长的时间沉淀;后者更多是基于行政规划,当然,很多行政单元也是以原有自然社区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无论是滕尼斯所说的以传统村庄为基础的共同体社区(community),还是现代意义上的作为国家治理单元的社区,它们都占据一个地方或地点(place)。那么,在社会学的社区研究中,引入“地方/地点”的视角可以带来哪些洞见?

滕尼斯关注的问题是,随着现代性的到来,传统村庄解组,生于斯、长于斯意义上的共同体日渐衰弱,这意味着人际联结的模式发生了改变。在现代社会,凸显的是“社团”而非“共同体”,前者是经由人的理性计算、计划而形成的人际关系类型。滕尼斯提出,人们可以任意提供社团类的组织,但不能任意提供“共同体”。共同体在滕尼斯这里,似乎带有一种“乡愁”的意味。①参见[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460、468页。但在滕尼斯的意义上,这不是恋旧意义上的“乡愁”,这种情愫正是人类建构生活意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动力来自人对本体安全的诉求。而这种深层情感的沉淀,恰是在一个固定地点上生成和完成的,可以说,地方/地点是构建共同体不可或缺的条件。

中国社会学的社区研究传统,可追溯到民国社会科学的初兴时期。以燕京大学吴文藻为代表的社区研究学派为例,吴文藻对社区研究提出了鲜明的实地研究纲领:“以试用假设始,以实地证验终。理论符合事实,事实启发理论,必须理论与事实糅和一起,获得一种新综合。”②吴文藻:《〈社会学丛刊〉总序》,《论社会学中国化》,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5页。他的学生包括费孝通、林耀华等践行了这一主张,开拓了聚焦社区文化的社区研究传统,这一传统强调对社区中的“活”的文化进行研究。这种“活”的社会文化,是基于特定地点而生成的。后来费孝通称之为“地方文化”。③费孝通:《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北京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第11页。他认为,在中国,区域间发展差异很大,而影响发展的根本原因甚至不在于那些说得出来的制度、组织,而在于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性的“意会”文化。这类“文化”的生长土壤一定是基于特定地域。

由此可见,社会学所研究的社区,一定是基于某个地点。但是,既有社区研究对于地点视角的关注有所不足。已有研究中,与地点关注较为接近的是“社区空间改造”议题。不过,社区空间(space)不同于地点(place)。在人文地理学中甚至代表了不同的取向,前者看起来反映了一种更具现代、理性的思维,带有人工制造的意思;后者则意味着一种充满了前现代和情感性的思维,强调一种自然生长的在地性。这两种视角在社会建设中应该被区别对待,因为它们各自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在现实中,空间改造是经常被强调的事项,而地点则是潜在的,容易被忽视。

如一些学者指出的,在经典社会学中,地点作为一个议题并没有被凸显出来。不过,社会学家们在对社会结构与社会制度的讨论中,都不同程度地涉及了空间与地点。王天夫强调,空间与地点是城市社会学中两个不同但有着密切联系的概念。前者强调的是抽象的、跨越个体的存在;后者则包含个人与群体身份的、用于定居的具体位置。④王天夫:《空间、地点与城市社会学》,《武汉大学学报》2021年第2期。对于地点在认识城市社会和社区中的意义,人文地理学者有较为深入的阐述,国内学者如张中华分析了地方理论视角下的“人-地”建筑学、“人-地”风景园林学和“人-地”城乡规划学,提出在当代中国城市化快速发展的背景下,建构一种基于“地方理论”的“人-地”居住环境的必要性;⑤张中华:《地方理论——迈向“人-地”居住环境科学体系建构研究的广义思考》,《发展研究》2012 年第7期。国外学者的研究则更为丰富,经典研究如段义孚的《浪漫地理学》、⑥[美]段义孚:《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陆小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爱德华·雷尔夫的《地方与无地方》⑦[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刘苏、相欣奕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等,这些作为重要的理论资源,对深入思考“社区研究加入‘地点’视角后可以带来哪些洞见”这一问题,构成重要启发。

如上所述,“从人与地点的关系出发”探讨社区,具有较为重要的社会学意义。综合来看,空间改造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设计视角,地方视角则重视自下而上的乡土性力量,事实上是一种社会力。后者是前者的社会性基础。人文地理学关于“地方”的一些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何后者是前者的社会性基础。本文将社区作为一个地点/地方,并借助人文地理学的一些观念来说明从地点出发考察社区可以带来哪些洞见,进而阐述这一视角对于社区研究的启发意义。

人文主义地理学者认为,地方具有本体的意义:没有地方,社会本身是无可想象的,社会与文化是在地理的基础上建构的。例如有学者认为,人类与地方的关系,是一种必然的关系,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存在方式:地方是内在于人的,是主体性本身建立的根据;我们并非先有一个主体,主体性的结构必须经由地方构建而成形,地方是我们存在的经验事实。也就是说,人类是生活在一个地方的,必须以地方作为认识人类意识和社会关系的基础;如果没有地方,我们就无法想象未来。人们的日常行为就包含在时间和空间的惯常路线中,地方性①相比于地方作为一种相对客观的地理上的地点,“地方性”(placeness)则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不仅是地理上的地点,也是文化意义上的空间,包括政治、经济等各种意涵。构建起人的内在生活的归属感,是人之存在的一个基本构成。人们也在利用物理环境,在社会和历史脉络中构建属于自己的地方,因此地方之中也嵌套着文化和社会期待。②[英] 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王志弘、徐苔玲译,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第54—58、59、62页。

笔者认为,地方是社会关系构建机制中的一个具体化表征和基本构成元素。如果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区分为具体化和抽象化两个模式,那么必定存在一种在地性和非在地性的维度。非在地性借助的是人性中的想象性、计划性思维特征,在地性借助的是人作为生物有机体的维度。进而言之,在地性和非在地性维度与人的主观、客观,物质、心灵等二元的认知模式密切相关。本文试图分析在地性社区意涵在社会建设中具有重要价值的理论依据。

一、作为地点的社区是起点和出发点

“地方”是我们理解社区本质的出发点。社区首先意味着一个地点,是人们立足的地方,人们在这个地方进行生产生活等各项活动,建立社会联结、创造社会文化,并将自己的情感依附于其上。地点也建构了居住于其上的人的安全感。

这意味着地点首先是人与地点之间的互动场所。例如家乡就是人与地点互动的产物;其中,“家”是一个缩小了的、关系更为紧密的人与地点互动的场所。这两个场所都是人之情感所系,是赋予人生意义的最重要的两个支点。例如,故乡首先意味着一个地点,甚至是一个物件,甚至故乡的一棵树都寄托着我们的乡愁。当我们在异乡看到一片曾在故乡出现过的叶子、听到一个熟悉的乡音,都会触发我们的思乡之情。具有地点意义的物件还包括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点心、③[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1卷,徐和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47页。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城以及他所建造的纯真博物馆,④参见[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何佩桦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纯真博物馆》,陈竹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它们都具有英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所讨论的乡愁的意涵。⑤[英]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蒋怡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9页。这些物件一定是曾经在家乡/家的意义场所中出现过,回忆者与它建立起了依恋的情感,这些东西在日后有可能成为触发回忆/思乡的媒介。

家是“地点”意义上的“社区”典范,就在于人们基于此建立起了最强烈的情感依附和挥之不去的根植于其中的感觉,比起任何其他地方,家更被视为意义的中心。①[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42页。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将家(house/home)视为世界或宇宙的最初空间,它塑造了我们对外在各种空间的认识基础。家屋内部不是一个同质的场所,而是一系列有着自己的记忆、想象和梦想的地方。②[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3、72页。文森那斯(Vincent Vycinas)指出,家是我们无所抗拒而且无法改变的一种存在,我们不仅归属于它,它还决定了我们人生的轨迹与方向,尽管在许多年前我们都曾远离了自己的家园。③Vincet Vycinas, Earth and Gods,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61, p.84;转引自[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65页。

家还是我们刚好住进去的房子,但它不是遍地都有、能让我们随意更换,相反,它是不可替代的意义中心。这是一个让我们由此出发,并让自己确定未来想去和能去的方位的起始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拥有世界。就如同乡村是一个起点,由此出发,农民便能知晓自己在世界之中的位置,及其与整个人类的关系。④Ascar Handlin,The Uprooted,Boston:Little Brown,1951,p.8;转引自[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66页。家作为一个私密活动的地方,还是一个充满道德意义的场所。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有关家的文化中有一种定居的形而上学,⑤[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175、176页。对于无家可归的人而言,有一种来自道德上的压迫;无家可归者就是流浪汉,而流动的人很容易产生焦虑。

但是,在现代社会,家乡/家的重要性表现在,只有当它缺失时,才能显示出它的不可或缺性。通常,只有当人遭遇了严重的丧失和极其艰难的处境时,人对家园的连接与委身于其中的深层现实才会显露出来。平时我们很少会意识到自己与居住地之间的这种深度联结,也难以意识到,它是支撑起我们个体作为存在(being)的基础。与地方的深度联结对于人类来说是必需的,更是无可逃避的现实;若没有这样的联结,人就会丧失其存在的意义。怀乡病(nostalgia)是其中的一个表征。这一概念在1678年由瑞士医生乔纳斯·霍弗(Johannes Hofer)提出,其症状包括失眠、厌食、心悸、昏迷、发烧,以及思念故土。⑥[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67—69页。

综上,“家”和“家乡”也正是一种广义上的社区类型。“社区”在这里是相对于个人而存在的。个人所在的生存处境就是本文定义的一种广义上的社区,“家”和“家乡”都归属于这类生存处境。费孝通也曾对社区的定义做过讨论,即社区作为研究对象,就是指生活在一个地区中的一群有社会关系的人,社区的地域范围可大可小:一个学校、一个村子,一个城市,甚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以至可以是团结在一个地球上的整个人类。⑦费孝通:《个人·群体·社会——一生学术历程的自我思考》,《北京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第12页。他指出了社区范围的可伸缩性,尽管其中没有论及家作为社区类型的观点,但笔者认为依据其定义和伸缩性逻辑,家也应该被包括在其中。本文将费孝通的社区范围做了进一步发挥,认为在生存的意义上,“家”甚至可以被称为是社区的最小单位,以及社区的最基础组织。滕尼斯对传统社区的讨论,事实上就是从血缘和家庭入手的。他对共同体的讨论从母子关系开始,继而推广到邻里关系,乃至更大范围的社会。①[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第77页。

本文是从人之生存处境角度来定义社区的。与之密切相关,它必然包括地点和人两个方面的构成,并具有物理空间和文化空间两个层面的意涵。在这一意义上,社区由一个客观的表达(即一个地点/地方)被带入了一种主观的视角,而家和家乡正是将其带入主观视角的社区类型和机制,后者突出了“这是我的地方(或与我有密切关系的地方)”的主观意涵。

综上,以家和家乡为主要内容的社区类型,是人的起点,也是出发点。它的本质是人与地点的深层互动。人在一个地点上活动,并赋予其意义,这些意义对个人来说是安全感的来源,同时也构成他/她的束缚。关于此,我们在帕慕克描写的伊斯坦布尔城,以及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家”的观念中都能找到证据。束缚当然意味着限制,甚至压制,但同时也意味着一种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深层联结,以及一种安全保障或庇护。从中也可以看出,在地方与人的互动中,人是更为本体的存在,围绕着人之生存处境,经由“家”、“家乡”展开的社区环境/情境,都是人的“小生境”,其意义感都是围绕着人这一中心建构起来的。

二、作为地点性社区的两个重要特征

(一)地点为群体提供了互动场所和情感寄托

社区作为地点,意味着一群人的互动。人们在地点之上构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这些关系的背后是人群聚集后形成的社会文化。一般认为,在传统社会,人们生活在熟人社区,而在现代城市社会,则以陌生人社区为主。在中国,传统社会学的社区文化研究基本上都是以传统熟人社区为基础的,这里所谓的文化就是人群聚集后生发的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规则。在当今占据主流地位的城市社区中,有两个问题值得思考:第一,在陌生人社区生长起来的是什么样的文化?第二,在陌生人社区,传统熟人社区文化就完全消散了吗?这是值得社会学者不断追问的问题,它涉及当下社会建设和社区治理研究中“城市社会的社会性基础是什么”这一关键议题。

基于一些田野调查工作,笔者对上述两个问题有一个初步的回应。首先在陌生人社区中,传统的熟人社区文化并没有消散,事实上它还特别强劲。在成都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当地社区的治理实践中活跃着一些地方性文化,例如坝坝文化,此外,还有中国传统的家文化(例如“为了子孙后代”的动力)、人际交往中“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规则。后两种文化(心态)在中国社会中普遍适用,尤其是最后一点,可以说,几乎是中国人的人际交往通则。

在城市中,人们的社区交往减少,甚至住在对门的邻居,彼此都不相识。这意味着城市社会的社区联结弱化;但工作场所的社会联结却得到进一步强化,工作组织一般都具有较强的约束性,也为成员提供了重要的社会性资源。这是城市社会联结的特征,也是人类社会从传统到现代变迁的一个表征。关于城市社会联结的特征,是社区研究议题中仍需进一步探索的问题。需要追问的是,在城市社会,由于生活社区联结的弱化,基层社会就是一盘散沙而无法建立起具有凝聚力的人际联结了吗?并不总是如此。我们在社区治理实践的调查中发现,在基层通过顶层设计,社区居民能够被部分动员起来,参与社区治理。而这部分居民之所以能够被动员起来,存在着一种动员的社会性基础,这便是基于传统社区的熟人文化。例如设身处地和将心比心的人际交往原则等。虽然在城市社区动员的社会成本较大,但也不失为构建生活型社区之社会联结的一个方案。

当然,现代社区在地点层面已经发生变迁,由农业社会的村落变为楼宇公寓的单元房;流动性的增加逐渐改变了故土难移的传统心态,出租屋在城市中是一个十分常见的现象。人们的居住地点在样态上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也不难发现,传统意义上的地点所凝聚和积淀的记忆,依然存活于人们的观念之中。与之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在这个高速流动、时空被高度压缩和抽象化的高科技时代,我们该如何思考“地点”这个概念?在这个时代我们能保留住地方感及其特殊性吗?重建地方感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吗?当下的一个趋势是:国家、资本和技术联合推进的全球化策略,都试图以无地方的方式,来推进社会发展。①[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104—105、136页。人际联结的方式随之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

尽管一直以来,建立社会性联结的人群可以不必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例如那些气味相投的朋友,可以借助宗教、族群或政治认同而联结成群,从而跨越社区的边界。因为人类有“心灵之眼”,目光可以从自身、身边的社区,俯瞰到全球,甚至太空,然后再回到身边社区。有学者指出,不要将地方想象为周围有边界的地区,而要想象成社会关系网络的联结势态,任何一种联结都有真实的内容和真情实感。②[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113页。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在一个地方也从没有单一的认同,地方内部一直存有冲突。③Doreen Massey,“A Global Sense of Place,”in:Trevor Barnes and Derek Gregory,eds.,Reading Human Geogra‐phy,London:Edward Arnold Publishers,1997,pp.315-323;[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112—114页。共同体内部毋庸置疑是有冲突的,即便是“家”这一团结紧密的共同体,例如家庭中的代际冲突等。在这里,冲突与团结是一体两面,是相互制衡的关系。

但是,本文依然坚持在地化的特殊性及其团结的力量。地方的特殊性在于其地理环境、历史和文化源流的个别性。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无论全球如何打造地方,重要的是要学会看见以地点为基础的文化、生态和经济实践,④A.Escobar,“Culture Sits in Places:Reflections on Globalism and Subaltern Strageties of Localization,”Political Geography,vol.20,no.2(February 2001),pp.165-166;转引自[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137页。这些是社会力的来源,同时是重构地方与世界联结的基石。

在人文地理学视角下,作为地方的社区是一个整体。主要在于它作为一个地理空间天然具有一种联结的能力。人们所见的土地、地面上的景观,可以引发人们的共鸣。可以说,地方是一个人生命地图中的经纬,它是时间性的和空间性的,同时也是个人性的和政治性的。⑤Lucy Lippard, The Lure of the Local: Senses of Place in a Multicultural Society,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7,p.7;转引自[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68页。

地方的联结力是通过不同层面的意义构建完成的,以此建构地方社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当代,大众传播、日益增强的流动性,以及消费社会这三个因素⑥[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70—71、73页。影响了地方的联结力。同时,也引发了地方性的危机,例如高流动性降低了家的重要性,引发了人之存在的意义危机。雷尔夫区分了内在性和外部性的人类地方经验,他认为,越是内在性的地方经验,人们的认同感就越强烈。⑦[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81页。现代悄然而起的无地方性传播了一种不真实的状态,削弱了地方认同;它还提供了一种缺乏当地经验支撑的、空洞的可能性。归根结底,无地方性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人赖以为根基的因素。迪士尼化的地方就是为外来者建造的,地方变成了他人导向的肤浅的场所/地景。如段义孚指出的,商人是当代新世界的象征,这导致人们普遍形成一种肤浅的地方感。①[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43页;[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76、78、79页。

(二)地点为个体提供了构建安全感的支点

基于地点的社区作为人的栖居地,是个体的人构建安全感的基础。人作为身体性的存在,原本就要占据一个实在的地点。因此,身体存在的前提就是地方的存在。存在性的空间可以让人归属于某个社会与文化的整体之中。事实上,人们对地方与景观的经验都是个体化的,因为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待某些地方景观。每个人在家里也都有着各自的空间;而当一个人占据了属于他的私有空间时,就不会感到那么焦虑不安了。②[加拿大] 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41、44、60、61页。

有学者指出,几乎每个人生下来都需要借助周围的环境,以及自身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来生成/获得自身特征。扎根或许对人类灵魂而言是最重要、最基本的需求,但同时它也是最难定义的概念。我们拼命地渴望扎根,渴望归属感,用尽全力让某地成为我们的地方。人类的本性就是,人需要停留在一个地方,才能去了解他人。人占据一个地方后,在委身于其中的过程中找到归属感,同时承担着属于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地方感是人类根本无法离开的一种东西。③[法]西蒙娜·薇依:《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徐卫翔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33页;[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63、64、105页。

这种人与地点间关系的观念深受海德格尔影响。海德格尔主张,要放弃让事物臣服于人的想法,同时借助建造与培育的方式来关怀事物。这意味着让事物或事物所在的地方,以它自己的状态而存在着,也允许这些事物存在于它们各自的本质里。这是对天、地、人、神的敬重。只有通过这样的关怀,人类才能恰当地认识自己的家园,而拥有家园就是栖居(dwell)。对海德格尔来说,栖居是人类存在的本质,也是存在(being)的基本性质。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一种保护;栖居意味着,始终处于自由之中,而自由的真正意思是保护,这种自由把一切都保护在其本质之中;拯救的真正意涵是把某物释放到它自身的本质之中。④[德]马丁·海德格尔:《住·居·思》,《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61—163页;[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64、65页。

社会学在谈及个人性时,势必会涉及集体的问题。在地点的角度,个人的地方与公共的空间是不一样的。例如,当一名波士顿人被问及关于城市身份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时,他会提及一些旅游景点;但对波士顿人来说,最重要的地方却是他们的家和工作地点。若一个地方是人生活过的,那么它肯定具有一定的以生命为根基的组织形式,即便这个地方被破坏或搬迁,它在人的心目中的位置还是不会改变。反之,如果这个地方是由建筑师打造出来的,那么它就是短暂的,它是视觉或某种氛围的呈现。而不随物理地点消失而消失的(持久性),正是一个地方的魂灵。就像一个人从童年到老年,他的外貌发生了变化,但有些特征始终不会改变。对于一个有生命的地方,即便地貌外观多次发生变化,但它深藏起来的力量不会变化,这就是居住在地点里面的“神”。⑤[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45、49、50、51页。

对于人类来说,地方具有实在的功能。人们对于属于自己的地方进行保护,避免受到外来力量的破坏。人们在具体地点之上寄托了情感,这就出现了所谓“地点之爱”,它不会随着时空的变迁而消逝,反而会烙印在人们的脑海中,督促人们去找回“丢失”的地点。例如笔者调查的城市知青在离开下乡地之后,会反复强调自己留恋那个地方,同时也说明留恋的不是那里的人,也不是那个曾经的住处,而是在那个地方倾注的情感。一位女知青留恋下乡之地,偶然因为出差的便利回到了那个地方,并受到当地人的礼遇,但她又担心被留下来,最后她没有在村里过夜就“落荒而逃”。因为当年无法返城更是她的刻骨铭心的苦痛记忆。①苏小环:《两次回村》,刘中陆主编:《青春方程式:五十个北京女知青的自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54—261页。这说明,对故土的留恋无法重新现实化。它关涉人在认同方面的复杂特征,地方与认同的联结同时又是一种个体随时可以调整的政治选择。②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50页。人们参与的相关活动包括对地方的建构,以及对有意义的地方进行维护,为他们的经验世界提供一套形式与结构。③[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2页。就人与地点之间的深层关系,具体表现在如下方面:

1.确定地方意义感,来自人之存在的深层体验和要求

我们对经验过的地方,往往会赋予其意义。而地方就是各方力量综合作用的产物。有学者认为,地点在人类世界中的角色比人们想象的更为深远,它是一股无法化约为自然、社会和文化的力量,④Robert David Sack, Homo Geographicus, Baltimore: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2; 转引自[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52、53页。反而是地方将这些因素汇聚在一起,构成人类生产意义的基础。

而意义取决于人之存在本身。华莱士·斯蒂格(Wallace Stegner)曾描述他在父亲农场的经历,当走在乡间的小路,在铁轨上漫步时,他体会到一种难言的喜悦与满足:“这是一种仪式性的体验,我不仅能望见前面的大草原,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属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行走于地表上如此一般的小径,让人倍感亲切,宛如坠入爱河。”⑤Wallace Stegner,Wolf-Willow,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62,pp.271-273;转引自[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7页。里面不仅有个人的情感、经历,甚至人格也倾注其中。亨利·米勒(Henry Miller)也有类似的“神秘”体验:“当我的目光突然撞见那一幕风景时,差点窒息过去……那狭长的街景……几乎让我嚎啕大哭。”⑥[美]亨利·米勒:《特意记着》,孙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54页;[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9页。这种深度体验是环境之于人类的意义,被人文地理学者认为是构成人们日常生活的地理学基础。这一基础之所以能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来自人性中的某些特征,我们迫切需要与地点之间建立深层联接。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也曾写过类似体验:他穿过的每一处风景都似乎显得令人烦躁、深感无趣。但是当他碰巧来到一个位置,看到所有的事物都从这里辐射开去时,主观的视角开始与事物的分布形态融合在一起,知觉的感受力冲向一座高峰,风景忽然变得闪耀起来,表达出隐藏起来的秘密。⑦[法]德日进:《序言——看见》,《人的现象》,范一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 年,第2—3页;[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20页。

从物理的角度,地点提供了人群聚集和交流的空间,这一层面的地点是随时间变迁的,人际的联结方式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在这一意义上,传统熟人社区遭受现代性的巨大冲击。但是,从人之存在的角度,地方是构成人性根基的要素,这一意义上的地方不会消失,因为它是人类处境的必要成分;有学者指出,随着现代性的推进,地方的力量在减少,甚至沦丧消失;但是,即便如此,地方也仍然为人们提供着文化意义和认同。①[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82、83页。

2.人之存在本身是一个整体,是不可割裂的

可以从安得其所和不得其所两个角度来描述地方与人之间的深层关系。地方是人们安居乐业的依靠,也是人们抵抗命运不公的支点。②[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164页。游民一般被认为是不得其所的。不得其所本身就是一个贬义词。无家可归的意思是缺乏住宅,同时也意味着流动性。事实上,现代人越来越多地变成了“无家者”。这种状态常常唤起一种比单纯失去某个地点更为深刻的失落感。居无定所是人之焦虑的来源。人们焦虑是因为不得其所,所以,才会有了创造地方/家园的迫切性。这里面暗含着一个假设:地方在人类生活中是不可避免的,地方是人之存在的核心。地方性作为一核心概念,充分表达了人类如何为了在世界上感觉自在而创造了意义中心。③[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185、186—187、190、195—196、207页。

首先就是一种整体性的方式。作为深层体验的地方是一种综合性的存在。有学者指出,地方、人物、时间与事件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人想要成为某种人,就需要一个地点,并在特定的时刻做出特定的事情,这时,意义、事件与场景是相互融合在一起的。④Philip L.Wagner,Environments and Peoples,Englewood:Prentice Hall,1972,p.49;[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73页。

与地点相关的认同本身,就是人与地点从整体上建立联结的过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指出,认同这一术语,不仅意味着人的内在同一性,也意味着在与其他人分享的过程中所具有的一致性。⑤E.Erikson,“Identity and the Life-Cycle,”Psychological Issues,vol.1,no.1(1959),p.102;参见[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75页。认同蕴含于人的经验之中,体现在人之所见、所想之中。我们的地方经验都是包罗万象的,通常也是直接的、不自觉的。构成地方认同的各要素之间不能彼此取代,也不能相互分割。真正重要的是物质环境、人的行动与意义三者关联在一起的方式,在人的行动中,物质性、生命性与精神性的成分相互作用,构成一套关系,并形成一种结构。⑥[法]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19页;[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75、76—77、80页。

三、地点是建立地方性文化的基础

人间的常识常情常理,⑦杨善华:《关注家庭日常生活中的“恒常”——一个家庭制度变迁的视角》,《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21年第2期,第18页。都是建立在一个地方之上的,是人际互动的产物。它具有地方性,事实上就是地方性文化,为人之存在提供了意义支撑,包含了费孝通所说的地方性“意会文化”。吴文藻秉持功能派的主张,认为社区研究的本质就是对社区文化的研究。而这些文化必须经过时间的检验过程才能沉淀下来。笔者在成都调研中,发现至少有三个层面的社区文化在当地发挥作用:坝坝会是凝聚群体的文化;“家”文化是一个更小地点但凝聚力更强的文化;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是人际互动通则,但也要建立在地方的基础之上。具体言之,这种地方性文化具有如下特征:

(一)地方性文化/意义是日渐生成的

日渐生成性正是人文主义地理学家爱德华·雷尔夫强调的“地方”的重要特征之一,人们在一个地方生活同时意味着一种“文化化”(culturalization)的过程。①[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4—5页。地方的特征是:占据一定的区位,是自然和文化的互动区域。参与互动的包括不同层面的主体,每个主体都会赋予这一地点以特定的意义。这是地方的“自然性”特征,即它的形成依靠的不仅仅是人造的力量。

“家”文化、坝坝文化都有一个自然生成和沉淀的过程,就像我们对地方的精神、地方感概念的理解,所有这些都在历史的意义上指向地方所沉淀下来的特性。地方精神与地形地貌、经济发展、社会活动都有关联,尤其与历史中的事件和人的当下处境有关。②[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80—81页。在诸多变化中保存下来的地方精神既是微妙的,也是朦胧的,很难用精确的概念术语来分析。但在我们的地方经验里,这些文化又是那样的可触可感,它们构成了地方的个性与独特性。例如坝坝文化就是如此。在调查中,坝坝文化被当地人多次提及,可在笔者的追问中,当地人又觉得说不清楚它是什么。根据访谈以及其他资料的分析,我们发现,坝坝文化就是“大家在一起”的意思,比如一起喝坝坝茶、吃坝坝宴、看坝坝电影,等等。通过这一方式来增加群体的团结感。按照费孝通的观点,意会文化在地方经济发展和社会交流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人文地理学家爱德华·雷尔夫也十分认同作家劳伦斯(D.H.Lawrence)的这一判断:“地球表面的不同地方,具有不同的生命流溢、不同的心灵感应、不同的生化呼吸,以及不同的星象宿命,不管你怎么称呼它,地方的精神始终是一个伟大的现实。”③D.H.Lawrence,Studies in Classic Amenrican Literature,London:Heinemann,1964,p.6;转引自[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81页。

这种地方感或地方精神是社会凝聚的重要基础,但在现代社会中,高流动性带来了地方文化的危机。地方很难再以传统的方式内化于人的精神世界,从而构成人之深层体验的来源。就像亨利·米勒批评的:“……各种各样的地方,……空空如也,却又人来人往,飘荡着虚空的灵魂。这些人无所事事、消遣作乐。仿佛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被遗忘。每个人都在寻欢作乐,甘愿臣服于享乐,而不愿面对各自的真正遭遇。这些人永远找不到理想之地,但又假装是找到了。”④[美]亨利·米勒:《特意记着》,孙萍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年,前言,第8 页;[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85页。当人长期游离于这种“外部性”时,其所拥有的地方感就会呈现出肤浅的特质。

在现代大都市里,存在一种雷尔夫所说的“无地方性”:人们无法成为一个社区的成员,与其他人也无法建立有意义的联系,除非采取刻意的努力。这种状况如同段义孚所描述的,身体的在场或许必然会发生,但是这并不能保证经验在场。建立地方感不仅需要我们身在此处,还需要敞开胸怀去感受此地的方方面面,⑤[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87、90、91页。地图的样子和实际的样子存在明显差异。建筑师S.E.拉斯姆森指出,当你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的氛围就会环绕着你,你就不会再依赖图片的视角去感受这个地方了。你呼吸着那里的空气,听着那里的声音,感受到在你身后、在你视线之外的那些房屋之间不断发出回响。⑥[丹麦]S.E.拉斯姆森:《体验建筑》,刘亚芬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21年,第34页;[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91页。

当然,地方精神也是可以发生转变的,但转变也需要一个时间的过程。人们从一种认同到另一种认同的转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这种转变是渐进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而强调依靠时间的漫长积淀,原因在于,与地方建立深度联结是文化意义生成的基础;深度联结是人类生存与个体身份认同的基石。①[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02、105页。但是,随着技术进步,不断增加的流动性削弱了地方文化。人们完全可以借助交易的手段去寻找一个更优越的邻里、更美丽的新家。与之相伴而生的是,人与地方关系,由熟人关系转变为陌生人关系。即便如此,对很多人来讲,他们与地方之间的深度心理联结依然存在;当遭遇压力时,这些联结就会被逼现身。②[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10—111、109页。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人所需要的地方具备如下特点:在那里,人们可以充实自我,并成为自己。这种地方感只能经由较长时间借助普通的日常俗事不断生成,它需要人们用爱去浇灌,通过行动给予其意义,并需要精心呵护。③[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27页。

在前现代社会,人们的地方实践与宗教情感交织在一起,而且与“家”所在的区域依附在一起。在今天,对多数人来说,职业生活、家庭生活、宗教生活与地方之间是分离的。在大城市,“家”甚至成了可以通过商业制造出来的字眼。雷尔夫提到多伦多一家地产开发商的广告词:“如果你想拥有一处叫做‘家’的地方,不妨和我联系。”④[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34、135页。“家”在现代社会,成了一件可交换的商品。显然,家的定义也发生了变化,它的不稳定性在增加。

(二)地方是一种社会建构

地方是由多重社会过程建构而成,即通过反复的社会实践堆积而成。将地方看作一个建构的过程,有助于我们从开放的而非本质化的视角来观察地方。大卫·哈维提出的一个问题是:地方是经由怎样的多重社会过程建构而成?如果说人类的力量可以塑造地方,同样也可以毁灭地方。⑤D. Harvey, Justice, Nature and the Geography of Difference,Cambridge, MA: Blackewell Publishers, 1996, p.261; [英]Tim Cresswell:《地方:记忆、想象与认同》,第66—67、53、51页。

社会建构在两方面发挥作用:物质性空间的建造和文化意义感的生成。存在性的空间是由文化定义的。比如马林诺斯基研究的原始部落,在欧洲人来看是一片不毛之地,在土著人看来却是充满了意义的地方,蕴含着丰富的差异性。这类空间通常有文化和物质两层含义。在文化层面,多包括神圣性意涵;在物理空间层面,则往往表现为功能性的,是可以使用的空间。⑥参见[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24、26页。

在一些文化中,神圣空间涵盖了所有空间的营造过程,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彰显意义建构的过程,参与者甚至要献上自己,例如传统社会建造房屋的过程。但现代的空间营造有一个去神圣化的过程,现代人也进入到一个碎片化的地方体验之中。⑦[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26、27—28页。从人之存在角度,人与“小生境”密切联系在一起,⑧[法]迪杰·法桑:《生命使用手册》,边和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7页。且不可分割。在人的反思过程中,可以区分“我”和环境,一方面让自己取得更好的发展,另一方面,也会造成自我的异化。这是一种理性思维的结果。

爱德华·雷尔夫指出,地方性的仪式与传统能够强化人们对一个地方的持久性感知,防止地方的消失和意义的凋零。但在人类历史漫长的岁月中,世界上到处都是消失之地遗留下的残骸。如废弃的农场、房屋,都失去了原来的意义。一个越南村庄的村民从1950-1970年间的20年内里搬迁过8次。他们的村庄被摧毁,最后被推土机清理得一干二净。那么,他们的生活力量从何而来?研究发现,人们生存下去的动力是留存下来的历史观。这些村民对研究者说,“你的造访是吉利的。那些外来人摧毁了我们的房屋、农田和祖先的坟墓,但今天,你来参加我们祖先的周年庆,这让我们看到了和平的先兆”。①Frances Fizgerald,“Vietnam:Reconciliation,”Atlantic Monthly,(June 1974),pp.16-27;[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53、54页。菲茨杰拉德看到,他们不让绝望的情绪掺杂进来,否则就无法继续生活。仪式、习俗和神话都能和地方建立联系,而当人们不再参加这些仪式,不再保持原来的习俗,不再讲述流传已久的神话,那么,原有的地方性意义就会消失。

地方作为一种社会建构,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也会经常遇到。例如坝坝会文化来自民众基于长期社会生活的建构,这类文化是用来应付社会生活的一种方式方法。在现实生活中,社区工作者也在利用这一文化的方式方法来动员群众。在坝坝会的动员中,发挥作用的基础是基于地点之上的文化,例如合作互助。当然,地点能够发挥作用,并不是说地点是唯一重要的因素,依附于其上的文化,事实上往往要借助仪式、语言,甚至亲属关系等要素。之所以说地点是基础,是因为这套仪式、语言甚至亲属关系都是建筑在具体地点之上的。而地点能够发挥作用,是因为地点背后依附了特定文化意义,同时,对文化意义的说明,必然借助仪式、语言甚至亲属关系等要素。社区干部广泛用坝坝会的方式去发动居民参与社区的空间改造时,他们需要有一个仪式(例如在茶馆里举行会议),在动员过程中离不开言语的启发,而动员的具体方法中往往又离不开中国的家文化(依靠亲属关系的互动和约束)。这些因素结合在一起激发起了人们的地方感。这种地方感注定是人与文化的混融,是一种混合物、综合体。

综上,“地方”作为一个具体化的地点,它是人们构造意义的基础。毋庸置疑首先它是一个物理性的空间,但它的重要性显然不仅在于物理性,更在于人赋予其的意义。而且,人赋予地点以意义这一现实,具有随时间变迁的相对不变性。坝坝会就是这类文化,“坝”的本意中有在田间地头合作互助的意思,而当下在城市社会中田间地头已经消失了,但是依附于“坝坝会”的合作精神依然在流传。

四、结论与讨论

(一)基本结论

社会学的社区研究事实上都是基于一个区位的,即一个地方/地点,但既有社区研究并未突出社区的地点性意涵及其意义。本文试图引入“地方”这一视角,并期待可以为社区研究带来新的洞见。纳入地点视角,主要强调地点的自然生成性,这仍然归属于滕尼斯意义上的共同体,是理解共同体概念不可或缺的要素。本文对地点的讨论借用了很多人文地理学的观念,滕尼斯的共同体与人文地理学意义上的地点的相同特征是:对自然生成性的地点有一种价值坚守,但这种坚守并不是一种怀乡病。事实上,重视社区的地点性,主要在于地点所沉淀和依附的文化价值的重要性,以及人在其上所构筑的本体性安全。这些方面仍然在今天的生产生活中发挥着作用,无论是在城市社区还是在农村社区。凸显社区中的“地点”意涵后,我们可以更清楚看到社区在现代化过程中,地方性意义的消失过程及其潜在危机,例如互联网社区的脱域②脱域(disembedding)是吉登斯的概念。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46页。及其带来的风险。

社区的起点就是人与地方的互动。人在一个地点上活动,并赋予其意义,这些意义对于人来说是安全感的来源,当然也构成束缚。其中家和家乡最能说明这一意涵。而作为地点的社区有两个重要特点,第一,在社会角度,地点是人群的聚集,人们在一个场所中构建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基于此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样态。第二,在个人角度,地点的深层性意涵来自人对地方的体验,也就是地方感;地点对于人的意义在于:安其所和不安其所,这是从人之存在角度来看待人地关系的,在这一角度,人和地点之间的关系是整体性、浑然一体的。这种在地文化一定是基于某个具体地点而生,且是逐渐长成的,同时是一种社会建构的产物。这种文化无论对于人还是对于地方,都有一种保护性的作用。

本文发现,将地点纳入社区研究中,可以让我们对社区的“前现代性”有更深入的认识,但是,这种“前现代性”一点儿都不过时,它的功能之所以能够延续至今,正是人与地方建立深层联结的内在动力所致;即便一些文化的承载物已经消逝,但是文化的意义作为地方精神依然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中,并表现在人们的行动中,这就是文化的相对持久性。

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国家或市场所参与的社会改造,都需要建立在地方的民情之上。建立在地方基础上的文化,是社会治理的社会性基础,例如成都社区的坝坝会。地方文化是城市社区改造的基础,在实地调查中发现,二者之间可以有一个相辅相成的对接关系。在基层实践中,存在一种社会治理和社会建设的国家动员过程。这个动员的社会性基础就是本文论及的基于地点上的“前现代性”文化和心态,这是需要时间积淀的在地化社会底蕴,①杨善华、孙飞宇:《“社会底蕴”:田野经验与思考》,《社会》2015年第1期。是社会治理之顺势而为的助力。当然,国家和市场的力量与地方性的力量之间也存在一种对张的关系。项飙将最初500米与最后500米做了对比,后者是自上而下的设计,前者是自下而上的生产,是民俗民情意义上的“附近”。②项飙:《作为视域的“附近”》,张子约译,《清华社会学评论》2022年第1期。项飙在这一对比中,看到自上而下的设计对自下而上的社会过程造成了某种伤害。这一视角警醒我们现实中广泛存在的多元张力以及社会建设的艰难性。

本文试图凸显地点的内在性、本土性的意义。其中有一种“应然”的判断,就是在前现代-现代的转变过程中,人性这一维度并未有明显的改变。这是社会变迁中的相对“不变”的因素。本文在这一意义上,认为在应对社会变迁的过程中,在“空间打造”的“变”之中,应该重视相对“不变”的部分,其背后是人性的相对不变的假设。对于这一“应然”的表达,在本文中并非完全是超验的,而更多是从人的内在视角来审查的结果,有人的主观性感受作为基础,可以视之为一种“由内至外”的研究视角和方法。

(二)讨论:迈向一种人文取向的社区研究

在当代社会,无论是国家治理的方式方法还是社会自身发展的逻辑,理性化趋势愈益凸显。科学技术给市场和国家提供了工具。市场和国家的视角都带有一种自上而下性,市场的视角尽管会从各方面考虑人的需求,甚至细化人的需求,但它在根本上是从资本和盈利的角度出发的。这势必对社会人文性有所忽视,甚至造成侵害。社会人文性提倡回到人之存在本身,它是一个整体,不能被切割成碎片。但在社会变迁的进程中,往往是它被最先切割。即便如此,被边缘化的碎片也一直内在于人本身,是人之存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们依然在发出生命的呐喊。

随着近现代以来科技的突飞猛进发展,社会人文性被侵蚀的状态和程度一直在持续,甚至有所加深。与地点有关的人文性所受到的挑战,如同人文地理学者所指出的,地理学的科学化使其丧失了与意义之间的联系。虽然科学地理学可以被视为人类回应世界的一个方式,但是科学地理学在考察人类空间与自然的过程中,日渐远离了生活世界。现实世界如同维特根斯坦指出的,当所有的科学问题都得到解决之时,生活本身的问题仍旧是一个谜。①转自[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9—10、143页。

理性主义追求的是秩序感。如今秩序无所不在,并轻视一切深刻的体验或亲密的情感。例如城市中的大量景观设计,更多凸显的是其人造性的特征,而较少在深层考虑景观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环境这一事实。②[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90—191页。但是,即便在今天,人们仍然需要地方/地点意义上的社区。地点融合了人与自然的秩序,是人们直接体验世界的意义中心;③[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217页。它不是抽象的,而是生活世界里被直接经验的场所,因此它才充满了意义。在这里,人与地点之间有着深度的情感和心理纽带。在更深的层次上,人在不自觉状态下,产生了与地方的联结,而这类地方的典型代表正是“故乡”和“家”。“家”是人类的根性所在,是安全与庇护的中心。同时,它们是由人类群体创造出来的,具有某种神圣场所的意义。不论在个体层面还是在集体层面,人对地方的建造都相当于为世界赋予了秩序。④[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216—219页。

与地方产生深层联结是人类的深层需求。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我们所扎根的地方是我们安宁的源泉,体现在当一切事物都能安其位的时候,这个地方具有的光线、声音和感觉所体现出来的味道。⑤参见[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226、225页。在这个快速变迁的时代,虽然我们无法保证所有的事物都能安其位、得其所,但我们可以创造出一些条件,培养人对地方的根性和关怀。⑥[加拿大]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225页。这是社区建设应该重视人文性因素的缘由所在。

此外,值得指出的是,本文以“地点”回应既有社区研究中越来越重视作为行政性的、治理单元的“社区”概念的不足。笔者认为,作为地点的社区回到了滕尼斯之共同体的原初意涵,将其作为人之安所遂生的必要构件。它是具体而真实的,是普通人可以触摸和感受的。相比较而言,行政化、治理单元的“社区”概念,则是抽象化的,它仅重视社区的某一方面功能,而忽视了社区的其他层面,例如慰藉人心的功能。另外,既有结构取向的社会学分析常陷入“建构主义”的视角,而忽视了社区的本体论意涵,本文在地点的角度来谈社区的本体论意涵。从生存论的角度,地点是人的栖居之所,亦是安所遂生之处。

地点中蕴含着最初的共同体精神,恰在于它是具体而微的,既是人的起点和出发点,同时也是人出走/离开后不断回顾/回忆的场所。总体言之,地点是一个复杂的所在。例如房屋首先是“有形”的地点,同时也是承载着人伦关系、代际关系等意义的“无形”所在。坝坝会也是如此,它同时兼具“有形”和“无形”两方面意涵。从地点出发的社区概念给予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是,生活于其中的人需要找到一个栖居之处,进而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地点展示了不同主体的生存状态。地点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其所具有的生存论意涵说明我们所关注的共同体并不仅是被建构的,其更是存在性的、人之生存所需,在根本上它属于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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