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伦理选择通向科学选择:科学时代的《达·芬奇密码》
2023-05-12上海师范大学
上海师范大学
王洪羽嘉
一、引言
纵观西方文学的演变,始终与人类精神和生命意识的变化息息相关,可以说文学史也是文学围绕人本意识的演变而不断做出调整的历史。进入新千年,丹·布朗(Dan Brown,1964—)的《达·芬奇密码》(TheDaVinciCode)长期处于热门小说榜单上,具备大多数畅销书难以具备的生命活力。畅销固然离不开市场运作等外部因素,但也与常读常新的内容密切相关。据汉语译者朱振武回忆,《达·芬奇密码》汉译本起初不被看好,因为先锋小说的意识流、拼贴等新潮手法盛行一时,布朗的小说却以故事性见长,在一众先锋小说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以今日的后见之明,正是具有“文化蕴涵和危机意识”(朱振武2023: 119)的故事性以及相辅相成的文学手法,赋予小说公共品格,助其突出重围。从“人”的角度看,作品表达了“对当下世界人们精神生态的深切关怀、对人类生存现状和未来命运的隐忧”(朱振武2014a: 8)。汉语译者朱振武多次强调该作是文化悬疑小说,其“文化”价值使之不同于普通的通俗小说。作品回应了一代读者的人文价值取向与伦理选择,彰显了作者的现实关怀。21世纪是科学的时代、全球化的时代,如果说自然选择过后,人类面临伦理选择,即“人的本质的选择”“做兽还是做人的两种选择”(刘红卫、聂珍钊2022: 8),在科技迅速发展的当代社会,科学技术对人的改变与挑战则预示着不久的将来人类或面临科学选择。《达·芬奇密码》倡导一种多元化的人文价值观,通过展示特殊的时代意识与开放空间,讨论当下人们所面对的伦理选择。同时,作品中伦理选择对宗教标准的超越,也为思考处于高速变化中的未来人类命运和伦理标准提供了启发。
二、符号:从象征到反象征
赵宪章在探究新时代的文体特征时曾经指出,艺术符号与一般文化符号的区别在于文化符号系统的能指和所指往往是固定的、明确的、高度对应的,而艺术符号系统中的所指常常发生越规 (赵宪章2019: 17)。《达·芬奇密码》以卢浮宫博物馆馆长、郇山隐修会大师雅克·索尼埃遭离奇谋杀为起点,围绕符号学专家罗伯特·兰登与索尼埃孙女索菲·奈芙寻找圣杯的冒险层层展开。由于主人公寻找圣杯的核心在于利用宗教文化符号的暗示功能破解索尼埃留下的密码,该作常常被看作宗教文化小说。可是文学之所以不同于一般文化,从符号层面来说,正是由于文学在审美的驱使下常常发生变化,打破符号系统中业已形成的指向性。布朗在《达·芬奇密码》中将宗教文化符号转换成艺术符号,时时对符号的显性含义进行破坏和颠覆,在文学层面上对其“象征”进行创造性化用,甚至暗示符号的“反象征”性,进而强化作品的文学性。
“反象征”是象征的一种特殊形式,指向象征的“自我否定因素”(纪薇、赵晓彬2006: 28),即通过破坏原象征的指向,淡化其专制和崇拜意味。因此,“反象征”并非一味地“反对”象征,而是“反转”象征,是在象征的内部对象征进行自我批判。在《达·芬奇密码》中,如果布朗以常规手段书写宗教和文化象征,那么符号的“能指”将强调宗教文化符号的特定属性,而其“所指”则将迅速指向它约定俗成的抽象含义或者某个具象的存在。可是,布朗将“能指”和“所指”抛入了一个更显灵活随机的游戏中,打乱了两者之间已然俗约化的指向关系,加入了符号在传统解读中并不具备的不确定因素。比如他对《最后的晚餐》中意指关系的破坏:这幅画一般被认为描绘了耶稣与十三门徒的最后的晚餐,而在《达·芬奇密码》中,其中一个门徒被置换成了女性,小说将这位女性解释成耶稣俗世的妻子抹大拉的玛利亚。通过男性与女性的对照,耶稣的凡人属性凸显出来,其神性特征则被解构,神被降格为普通男性,而在人类繁衍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女性却被升华为女神。这种诠释途径一方面必须利用《最后的晚餐》的宗教意义,因此小说并未强烈否定画作具备宗教特征的事实,可是另一方面,它也彻底地打破了画作原本的人物形象和相互关系,并在其基础上创造一种与常规解释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解读。小说弱化了名画的宗教属性和神的意义,反而强化自然界人类繁衍的价值,体现当代文学的科学立场。因此,布朗对《最后的晚餐》的宗教象征的反思,不在于颠覆,而在于如何在科学时代重构其象征意涵,赋予其开放的、符合时代科学精神的意味。
小说中符号的象征陷阱也体现出作者对象征作用的怀疑态度。在具体的解码过程中,符号常规的象征意义有时使兰登和索菲跌入陷阱,让形势陷于胶着。在伦敦,提彬利用“伦敦骑士身后为教皇 (Pope) 安葬”的提示,将兰登和索菲引到圣殿教堂,并在圣殿教堂夺得了拱顶石。兰登之所以会被误导,是因为当他们看到“骑士”一词时,经验性地认为“Pope”指向与“骑士”语境相似的“教皇”。而根据这一解读思路,兰登与索菲已经被“骑士”和“教皇”完全带入宗教文化符号的场域,长时间地陷入了象征的陷阱。读到“圆球”,他们也自然而然地将其理解为某个宗教象征,正如索菲的心理活动,看到密码之初她就理所应当地回忆起圣婚场景,颇有“得意而忘象”之感。当秘密被解开,“Pope”和“教皇”全然无关,反而指向了在最初进行词条搜索时就被兰登排除了的信息——诗人蒲柏,于是“骑士”即为与蒲柏来自同一历史时期的牛顿,“圆球”则是赋予牛顿科学灵感的苹果。这一转折彻底消解了符号原本的解释方向,破坏了宗教象征。作者有意地通过这段情节,表明宗教象征的神圣性、稳固性在增强意义深度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解读对经验性的依赖、对意义唯一性的追求。正如中国有“香草美人”的君子隐喻、“望帝啼鹃”的哀思愁情,西方的宗教象征常常具有规范性和确定性,然而“得意而忘象”“舍象而忘言”实则背离了使用象征的初衷,强化了根深蒂固的俗约化观念。作者以近代科学之父牛顿的形象,对宗教语境下的骑士和教皇形象进行转换,在宗教思想观念及其带给当代读者的文化障碍中注入科学元素,使象征符号融入当代文化语境,体现作品的时代性和这个时代所需要的科学性。
从密码的设置看,丹·布朗提倡的是一种消解象征意义深度、返回语言的解码方式。索尼埃设置密码时,不取“Pope”被宗教赋予的“教皇”之义,只将其作为缺少实际语义的姓名,虽然姓名也来自人为定义,但比前者更利于促进隐喻从“具象物中解放出来,作为语言自身而存在”(耿占春2007: 226)。相应地,他也常常强调词语在语言层面已然具备的隐含意义,将语言从现成的象征模式中解放出来,从语言内部寻找新意。《达·芬奇密码》中人物之名多有丰富含义,作者充分利用语言本身,赋予单词的发音、字码的拆开与组合以重要的信息功能。法希 (Fache) 类似于法语中“发火”(fcher)一词的第三人称变位,作者通过建立姓名与“发火”的动态效果的联想,使法希脾气火爆、横冲直撞的特点跃然纸上,这是以语言本身呈现“象”,利用了“语象化”的手法。雷米·莱格鲁德 (Remy Legaludec) 的姓名拆解重组会得到棍棒 (cudgel) 和过敏症 (allergy) 二词,这就暗示了导师对雷米的利用以及雷米的最终死因(1)详见: 朱振武. 2010. 解密丹·布朗.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索尼埃留下的密码“P. S”若取字面缩写,是他对孙女的代称“索菲公主”,而Sophie又是第一层密码“智慧古语”的英语变体,这则是通过消解“象”的意义纵深,恢复“言”天然的意义深度,使“言”的作用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博尔赫斯在哈佛大学开展讲座期间,曾质疑为何几个世纪以来的文学总是采用同一种隐喻模式,他希望新时期的文学能发明出不属于既定模式的隐喻。博尔赫斯对“既定模式”的讨论是以被读者当成隐喻看待的隐喻为范围(2)详见: 博尔赫斯. 2015. 诗艺. 陈重仁, 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但从词汇本身出发的隐喻,以及从物的外观出发的比喻,都不在“既定模式”之内。丹·布朗无疑对文学的“既定模式”也有着独到的思考,无论是对名画背后宗教历史的新解,还是对密码或人名在语言层面的利用,他都有意识地淡化语言与现成象征的联结,减少语言对现成意象的依赖,其创作正是破坏“既定模式”的有益实践。若从宗教文化的维度考察布朗对名画密码的设计、对牛顿谜语的层层解码以及对人物身份的设置,布朗更是将科学因素融入宗教符号之内。科学话语的加入,既是对宗教意象联想方式的解构,又是对话语霸权的挑战,具有时代意义。
三、人物:从分裂到统一
丹·布朗通过反象征书写,对达·芬奇画作、牛顿历史身份进行再阐释,进而重解历史资料,突出宗教信仰与科学创造在人物身上的重叠,其巧妙设计有利于在宏观意义上重新思考古老宗教和科学之间的关系。
布朗对宗教并非持一味地贬斥的态度,面对传统宗教与现代统治秩序的对垒,他从未用老套的二元对立原则将传统宗教逼到令人憎恨的境地。小说中,虽然虔诚的天主事工会主教阿林加洛沙和教徒塞拉斯走上迷途,犯下了重大错误,却并未被塑造成绝对恶的代表。提彬的蒙蔽冲淡了两个人物极端行为中的恶的成分,突出了他们的可怜之处,使他们能被看作统治秩序中的牺牲品。而且阿林加洛沙在得知自己的一时野心给多个无辜家庭带来恶果以后,努力补偿死者家属,进行忏悔;塞拉斯则在沾染血腥的同时感到强烈的内疚和苦楚之情,沉浸在苦修中寻求内心的安宁。作者遵循善恶论,但却缓和了善恶的二元关系,使其“在西方文化的伦理体系中发生裂变”(唐毅、牛晓帆 2020: 154)。他既突出了阿林加洛沙和塞拉斯人物内心的复杂性,也暗示读者,这两个宗教人物并非面临善与恶的清晰较量,相反,他们身处一组难以处理的伦理悖论之中。正如在《哈姆雷特》中,如果哈姆雷特杀死克劳狄斯,那么他将得报杀父之仇,完成为人子的责任。但是,在杀害既是国王,又是继父的仇人的同时,他又会犯下罪行,陷入伦理困境。阿林加洛沙与塞拉斯的行为也起于伦理困境,为捍卫信仰,他们不得不主动跳入提彬的陷阱,可是与此同时,他们破坏了社会的道德准则,甚至触犯了法律。如果说塞拉斯的暴力和阿林加洛沙的野心都是他们身上的“兽性因子”,也就是尚未被教化的动物性本能,宗教信仰就是用来束缚和压抑住人身上的“兽性因子”的教诲手段。作者对宗教的教诲功能是认可的,故而给这两位虔诚的教徒以悔过的机会,尽管作恶已经不能弥补,但他们身上善与恶的分裂最终形成了统一。
丹·布朗对基督教的看法是思辨的。他探寻了其存在的合理性与其伦理观的边界,这一思考又具体落实在信仰狂热所带来的排他性问题上。阿林加洛沙在梵蒂冈之行中,曾到访冈多菲堡。此地给他留下的印象不佳,因为这个场所浸润在时代科学发展的氛围中,未保持宗教的“纯洁性”:“那是一个开阔的空间,但装修并不高雅,那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风格中还夹杂进了天文学的形象”(丹·布朗 2014: 139),看到堡内的科学讲堂标牌,主教不禁疑问“梵蒂冈不在关键的转折期为人们提供连贯确实的精神指导,却有闲情为旅游者提供天体物理学讲座”(丹·布朗2014: 139)。在主教看来,宗教精神神圣而不可侵犯,相较之下,科学讲座不过是闲时娱乐,信仰天主与科学之间矛盾不可调和。
“信仰天主的人,是无法进行准确无误的科学研究的” (丹·布朗2014: 139),阿林加洛沙主教如是说。然而,小说中与天主事工会对立的郇山隐修会却云集各个时代的各类杰出人物,其中不乏在科学领域颇具建树的饱学之士。历史上的达·芬奇在科学方面颇有造诣,除了绘画以外,还在建筑、数学、几何、动物学、植物学、天文学、气象学、地质学、地理学、物理学等领域有独特见解。小说也抓住达芬奇的科学兴趣和发明天分,探索其科学创造背后的宗教原因,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其画作重新阐释,理解其中的宗教态度。于是达·芬奇的种种行为皆为其郇山隐修会大师的宗教身份服务,他的科学创造在他的宗教身份中找到了凭据。小说不局囿于传统认知,将历史人物的身份进行改写,正是在这种改写中,达·芬奇的种种创造变得事出有因,有迹可循。科学家牛顿同样被赋予重要的宗教身份,砸中牛顿的苹果甚至成为解开拱顶石之谜的重要隐喻。这便说明科学隐喻无处不在,虽然应该区分文学隐喻和科学隐喻,但科学隐喻也可以存在文学之中(3)详见: 刘金明. 2014. 科学中的隐喻研究: 功能与特征. 山东外语教学 (6): 48-51。。达·芬奇和牛顿被塑造成郇山隐修会这一宗教团体的领导者,在当代语境下看来,不可谓不是小说中宗教与科学的和谐。如果说科学的发展已经破坏了基督教传统价值观,那么人物的形象设置具有伦理选择的印记,充当了两者调和的载体,促使两者从分裂走向统一。
而在宗教与科学之争背后,其实是权力秩序之争。女主人公索菲的身份和特质体现出宗教元素与现代秩序间的张力。作者在索菲出场时就有意地将她塑造成一个集胆魄与智慧于一身的现代女性。她发挥聪明才智,利用电话留言给兰登传递信息。又魄力十足地将警方的追踪器丢出窗外,争取出逃时间,可以说在兰登躲避警方的过程中,是索菲主导行动。索菲是中央司法警察局密码部的探员,她从属于现代统治秩序,但同时她也是秩序的破坏者,一路帮助兰登,阻碍警方办案。她身份的复杂性反映了现代因素与古代因素的重叠。通过玛丽·肖弗尔的诉说,索菲被证实是古老的墨洛温皇室的血脉,是抹大拉的玛利亚和耶稣基督的嫡亲后裔。古老的传说与现代社会的秩序在人物身上的重合,预示着古老宗教所留下的那一丝历史痕迹终能在现代社会中安存,而智慧古语的经验也会与现代社会的新变在激荡中统一,启迪现代秩序的发展与思变。
小说多次暗示现代人要重新思考宗教在现代社会中的位置与生存之道。如果说索菲的身份体现丹·布朗对古老传统积极方面的肯定,那么天主事工会的描写则代表他对陈旧观念的警惕,他意欲表明传统在启迪现代秩序的同时,也有反思自身之必要。天主事工会是一个执着于宗教本身的虔诚教派,但过分严苛的肉体苦行使它在现代社会引起巨大争议,迫使罗马教廷出于政治考量,不得不与其脱离关系。宗教发展对现代秩序的启示,源于其根本上的权力属性。派系之间、人物之间的冲突矛盾都具有权力斗争与伦理选择的印记。阿林加洛沙主教与塞拉斯之所以为提彬所利用,正是因为提彬掌握了以阿林加洛沙主教为首的天主事工会即将与罗马教廷脱离关系的事实,主教对权力的渴望促使他不得不做出选择,但他个人对权力未必有极度需求,作者强调,是宗教的政治属性促使他为了教会发展不得不选择参与斗争。主教的选择困境指向了宗教世界与现代秩序的交会。罗马教廷需要适应现代社会,故将不利于其现代化进程的天主事工会淘汰出局。但后者在梵蒂冈罗马教廷曾经的话语权,则来自于它在梵蒂冈银行遭遇财政困难时的资金援助。
在作品中,宗教内部、政教之间,权力与金钱的争锋暗自涌动,作者认为宗教世界也是资本链的运作产物,是政治世界权力之争的表达,是现代社会斗争的缩影。甚至,宗教的政治秩序未尝不是资本社会中现代秩序的雏形。小说指出现代银行的运作理念正是由圣殿骑士团所创造,达官显贵将金子存入临近的圣殿教堂,再依据凭证在其他圣殿教堂取出。但这其中又蕴藏了一个伦理悖论。圣殿骑士团的理念创新开创了资本运转的新模式,给人们带来了资金管理的自由,更新了财富创造的可能性,但这又加速了传统宗教规则的衰落。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说,追根溯源,现代人的种种自由和自我满足产生于“对清教主义和信教伦理的抛弃”(Bell 1976: 71)。就是在这样一种宗教文化的裂痕中,否认自身超验道德根基的“新教工作伦理”得以确立(4)卡林内斯库指出,“波普享乐主义”根源不在于现代主义文化而在于资本主义体制,资本主义体制就产生于新教工作伦理,也就是否定宗教自身的超验道德根基。详见: 马泰·卡林内斯库. 2015. 现代性的五幅面孔. 顾爱彬, 李瑞华, 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并促成资本主义体制和现代主义文化的产生,提升现代技术与科学发展的更新速率。作者有意地将宗教的运转体系与现代化体系相比较,回应宗教在现代社会中水土不服的相关论调,表明宗教与现代生活并不天然对立,但作者也通过盲目、狂热的主教和教徒形象,启示读者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以开放的眼光认识宗教和社会、宗教和科学的关系,从而以科学的态度对待宗教。
四、伦理:从神性之争到人性之争
小说中,达·芬奇的艺术创造表明人智在与神智的博弈中占据上风,象征人的价值的确立;牛顿的科学发现则意味着科学使人无需信仰神明就能得到真理,一定程度上象征希伯来-基督教文化的失落。布朗通过对这两位历史人物的身份的改写,将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弱化,让宗教的历史在科学时代找到一个合理的存在之所。他最直接的做法是改造耶稣的身份,弥合宗教与现实的距离。《马太福音》说到耶稣肉身属于所罗门的后代,布朗刻意地利用了这一点,把耶稣和抹大拉的玛利亚塑造成王室成员,指出两人的结合是一种政治联姻,是意图通过政治联盟巩固所罗门的王族地位。作者强调宗教的政治性与权力需求,进而将宗教世界去神圣化,降格成充满权力斗争的人间世界,于是即便是神,也与人间统治者一样需要精心谋划自己的统治。这样一来,面对与权力、道德相关的伦理问题,宗教与人间现实的距离被拉近了,神性和人性的界限模糊了。
将耶稣塑造成人是对西方人神传统的颠覆。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传统体现出神-原欲-人三位一体的世俗人本意识,人神不同,却和谐共存。可是在希伯来-基督教的文化体系中,世俗人本意识让位于自我牺牲、忍让理性的宗教人本意识,此时上帝是绝对理性、泯灭原欲的化身。人与神的对立性由此被强化,此后西方文学的发展就是人与神、理性与天然情感此消彼长的斗争过程。当耶稣被塑造成皇室成员,耶稣的后裔成为皇室隐秘的血脉,彼岸上帝和人间上帝的身份形成统一,神性自然地让位于人性,二元斗争被自然地消解。可是人也要与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斗争,当人的自身主体性得到恢复,其创造性在权力争夺、资本运作、科学发展中一步步得到极致的发扬,人性的选择、个人力量的合理使用就成为当代要面对的问题。
一方面,科学发展之快,使现代人在时间与速度面前具有焦虑感和危机感,小说即以信仰危机为例,写出了时间意识带来的伦理陷阱。索尼埃遇难,是因为世间流传着郇山隐修会在“末日”之前将圣杯公之于众的传言,这个传言将会给宗教信仰造成严重的威胁,“末日”是宗教时代的末日。“从耶稣降生的那年开始的,历经两千年,在千禧年过后就结束了”,随即展开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上一个千禧年刚过去……而这个时代的理念是人类会掌握真理,会独立思考。两个时代的观念的转变是如此之大,而这种转变就发生在现在”(丹·布朗2014: 251)。正是在时代的更迭、时间的流动面前,基督教信仰面临崩坏的威胁,但它在科学的信仰形成之前所做出的最后一搏,却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局面。
另一方面,现代空间开放也代表了人类征服欲的增强,给伦理选择带来新的难题。小说中,古老的圣杯最后被安放在卢浮宫的倒金字塔下。卢浮宫是古老艺术作品的殿堂,却吸引当代各国游客,其代表性的金字塔更是现代化的创造,充满科技感。古老与现代的张力在这个空间里再次得到确认。故事最初在卢浮宫发生,此后人物利用便利的现代交通,在短时间内流转于各地,在一张密码组成的迷宫上寻找古老的圣杯,虽然时间紧迫,却不影响空间的铺撒蔓延,这是只有在科技时代才可能完成的冒险。故事的最后,主人公又回到卢浮宫,此时古老的秘密已被解开,却未被公开,这是发生在现代世界里的又一次的伦理选择。
圣杯本身是一个具有变化性质的宗教文化符号。最初的圣杯指向一个实体性的杯子;在布朗笔下,它是《最后的晚餐》中耶稣和抹大拉的玛利亚之间无形的倒三角形,以抽象之形指向一个确定的存在;而后,他借狂热的圣杯爱好者提彬之口,又一次将圣杯具体化,将其定义为负载耶稣血统传说的文献证据;最终,在兰登与玛丽·肖弗尔的谈话中,圣杯复又成为一段已逝的传奇历史,一个虚无缥缈的抽象符号。这个古老的符号在不同的时空载体中不断变化,却最终选择沉默不语,与当下的时空和谐共存,掩映其中而无处不在,这也正是宗教在现代科学社会中的立身之本与发展之道。“宗教文化固然可以充实人的精神世界,可以与科学理性文化形成对立互补之势”(蒋承勇2018: 273),而面对两相交锋中各种各样的新问题,究竟何去何从,布朗则将问题交给读者。畅销书本身是开放性的,它给了读者参与的空间,使思考主体由作者转变为读者,即要读者去思考科技高速发展之中的信仰与伦理。
通过符号和人物的反转,布朗降低了希伯来-基督教传统中的“神”的位置,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对“人”与“神”的地位进行重估,对原本的宗教伦理观进行反思。当人神之争落入人性之争,科技的诸多变化使现代人的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都发生了变化,反过来又给古老的宗教信仰提出难题,给宗教和科学的关系带来新的思考。朱振武指出,“丹·布朗的小说创作是对后工业化语境下人类遭遇的生存危机、信仰危机以及道德危机的揭示和诠释,是对现实社会中生态伦理、科技伦理、宗教伦理和行为伦理等当下热点问题的有力揭橥”(朱振武2014b: 37)。当今时代,变化无处不在,可是在布朗笔下,这种“不确定”并不令人沮丧。当圣杯被理解为记载基督的王室血统文献时,它砸碎了对作为神的耶稣的偶像崇拜,与此同时又指向了别的人文精神。人们对已经确立的偶像和已经成为过往的历史总是抱有先天的信赖,“历史一切的思想和秘密,包括其中晦暗不明的东西,都变成了神谕”(Pascal 1882: 544)。可是,通过兰登与玛丽·肖弗尔的对话,圣杯的所处位置被隐藏起来,它的实际内容也不再重要。作者避免了偶像崇拜的再次建立,而圣杯虚无缥缈的美和传说作为“不确定”的人文因素,却于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中保存下来。所以,“不确定”意味着砸碎偶像,包容多样,不仅未给人以颓废无力之感,而且还建立起一种多元文化和谐共生的社会图景。人文性,则是独属于人类的、科学路上不能被遗弃的财富。
五、结语
聂珍钊将文明发展分为三个阶段,“自然选择是第一个阶段,已经结束;第二个阶段是伦理选择,我们正在进行之中;第三个阶段是科学选择,它正在接近我们”(聂珍钊2020: 6)。当人神之争落入人性之争,实际上就是《物种起源》重新创造了人类,打破了神的绝对存在,使人从自然选择阶段迈入伦理选择阶段,开始思考更加复杂的问题,诸如何以成为道德的人,何以面对那段有着漫长神明信仰的人类历史等问题。而在科技快速发展的今天,由于人类的未来与科学的影响息息相关,人类已经开始思考科学选择的相关议题,诸如人造人的身份、科学对人的改造、人类何去何从的相关问题。“人类的伦理关系正在发生变化,或者说已经产生了异化,在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今天,我们可能会遭遇前所未有的伦理关系和伦理问题”(王振平、陈馨 2023: 75)。在预见科学选择之争议的过程中,宗教伦理和科技伦理,乃至其背后人文性和科学性的紧张关系也已经浮现出来,一定程度上表现为人类文明对科学影响力扩大、人类身份危机和文化危机等问题的焦虑。《达·芬奇密码》中,宗教文化以权力斗争的方式出现,谋求自身在科学话语之侧发展的可能性,预示了伦理选择向科学选择演变过程中传统文化可能面临的冲击。作者将宗教的历史与科学的历史结合在一起,使两者相互转化,在挖掘两者各自的人文性、科学性特征的同时,促使人文性和科学性进一步融合,反映人文性与科学性的互补关系。这种立足于人类文明发展史的解决之道体现出丹·布朗对科学时代的敏锐感知和对人类发展的积极态度,对思考人类未来可能面临的伦理困境具有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