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介宾《景岳全书》儿科用药特色探微※
2023-05-12崔正九王欣欣袭雷鸣刁娟娟潘月丽
崔正九 周 旭 王欣欣 袭雷鸣 刁娟娟 潘月丽▲
《景岳全书》是明代医学家张介宾(以下简称“张氏”)记载其毕生治病经验和中医学术成果的综合性巨作。张氏师古而不泥,辨疑而不苟,书中不仅完善了温补理论,还系统论述了各科病症的治法治则,尤对儿科的认识较为全面,影响深远。小儿发病,因其言语不能完整表达,病情难以测得,古人谓之哑科,张氏谓:“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莫治一小儿。”在《景岳全书·小儿则》部分,张氏忠于《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之说,博采历代先贤精义,结合自身实践经验,在“阳非有余,阴常不足”的基础上详尽阐述了儿科用药观点,值得学习借鉴。
1 谨慎用药
小儿脏腑柔嫩,形气未充,易受外邪侵袭,后世常拘于朱丹溪“阳有余,阴不足”及“阴虚动火”理论,不经明辨而妄用克伐之剂,贻害无穷。张氏遵经典之论,纠当世医学之弊风,认为小儿之病难于辨,易在治,提出以“内察其脉候,外观其形气,中审其病情”辨别疾病标本虚实,以免妄用寒凉攻伐之剂损伤正气,遗留体疾,若感实邪,必用攻法时,用药也应精简轻锐。小儿为稚阴稚阳之体,脏气清灵,随拨随应,张氏指出:“但能确得其本而撮取之,则一药可愈。”遣方用药时张氏主张根据患儿病情变化及时辨证更方,中病即止。
张氏从气一元论出发,指出元气分阴阳,藏于命门,是人体生命活动的主宰,并随时间的推移不断消减,直致耗尽[1]。“夫有是病而用是药,则病受之矣,无是病而用是药,则元气受之矣”,这是张氏对小儿用药观的高度总结概括,体现其重视顾护小儿元气,合理使用药物的观点。张氏指出肥儿丸、保和丸从表面上看似以“肥儿”与“保和”为其功效,殊不知肥儿丸性为苦寒,易伤元阳,保和丸为消耗之物,易损胃气,若只因其名而用之于虚儿,则相差甚矣。医者治病,首先应辨病之真假,尤在当今,社会与学业压力较大,不免有些学龄期儿童欲逃避现实而假装生病,医者不应只依患儿片语描述即遣方用药,更要四诊合参、全面辨识,免误伤元气。如治疗惊风实证之痰火时,张氏将治痰火之药细分为甚者与微者,根据病情轻重选药力不同之药,亦是谨慎之意。
2 酌用苦寒
张氏用药不避苦寒,深酌而选之,认为“大都阳实者,宜泻其阳,泻阳者,宜用苦寒”。疾病为实热,邪气属阳者,可运用苦寒药泻之,然“阳虚一证,则身虽有热,大忌寒凉”,故医者在用药时一定要辨清虚实,不可见热即用。苦味能泄、能燥、能坚,具有清火降气、燥湿坚阴之功;寒性可清热、解毒、泻火、凉血。小儿为纯阳之体,感邪后易入里化热伤津,且稚阳未充,稚阴未长,一方不足则阴阳俱亏,苦寒属阴,可祛邪热,但若使用不当又可伤及阳气,使阴津倍损。《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阴之所生,本在五味,阴之五宫,伤在五味……味过于苦,脾气不濡,胃气乃厚。”小儿脾常不足,苦寒之药可直伤后天之本,使正虚不得抗邪,加重病情,故小儿使用苦寒之品应更为斟酌[2]。
在《景岳全书·小儿则》所载张氏亲诊其子吐泻之病案中,张氏在运用温胃和脾、补气温阳之药不效后仍未改用苦寒之药,其认为小儿胃气极虚不受所投药物之气味,故现呕吐不止,遂取人参、蜀椒、干姜之甘辛辣性,获得良效。张氏指出:“小儿吐泻证,虚寒者居其八九,实热者十中一二。”且患儿病于白露,脉证无火,无实热之象,故不可妄用苦寒之剂。由此可见,张氏酌用苦寒之“酌”是以辨证为根本,依据疾病本质作出判断。用药如用兵,作为医者,应具备调兵遣将、灵活变通、诊察全面的能力,才可医众生而不误治。如今,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临床患儿因食肥甘厚味出现一派热象不在少数,其中虚实掺杂,医者更应细而辨之,酌用苦寒。
3 善用温补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历代医家对此有不同见解。张氏认为形不足者为阳虚,精不足者为阴虚,皆需通过药食之气味以调补,故制方用药特别推崇熟地黄、人参和附子,其强调治病应以补形体为主,而重在温补精血。《景岳全书·小儿则》指出:“若无此实邪可据,而诸见出入之病,则多由亏损元气,悉当加意培补。”小儿之躯,柔弱娇嫩,若被邪侵,则易致虚证,耗伤精血,使五脏失养。张氏运用熟地黄即取其至静之性和至甘至厚之味,将其作为“实精血形成中第一纯厚之药”,补不足以实正气[3]。
“补必兼温”是张氏运用温补之法的精髓。单纯使用补药易生滋腻,碍脾胃运化,效力不佳,二者合用,可使补得温热增其药性,补而不滞,温热得补则鼓动阳气,温得其所。张氏治疗小儿外感发热属气血平和、无实热等证,或伴倦怠昏睡者,常予以四柴胡饮。张氏认为先固其中,次解其表,使元气充足,则邪气自可被驱离人体,不必考虑补可使邪气留恋之说。方中人参苦甘温,大补元气,配当归补血活血,使气血并补,气有所生;柴胡疏散表邪,和解少阳;生姜辛温解表,辛可祛邪,温可助人参补气之力;甘草和中,调和诸药[4]。纵观全方,其可治疗小儿气虚受寒之感冒,虽感外邪,仍施以补药,从中可看出张氏善用温补、补必兼温的用药特点。临床经长期静脉注射治疗的患儿常伴气虚之象,中医认为体外药物其性寒凉,进入人体后可伤及阳气,长期消耗可致元气耗散,此类患儿可运用温补之法调治。
4 巧施清凉
《景岳全书》中“苦寒”与“清凉”出现次数颇多,二者看似词义相同,难以分辨,但反复揣摩可知寒、凉虽性质相同,但程度不一。二者均可清热、凉血、泻火,但寒性之药效力峻猛,易伤阳气,清凉之药其性较为和缓,合理用之可避其不利。张氏为温补派代表,谨遵“清凉之药,终不宜多,多则必损脾胃”之说。张氏以“然必表里俱有热证,方可治用清凉”为纲运用清凉药物治疗热病,该治法在《景岳全书》有较多的记载。热病易伤阴津,用大苦大寒之药加重伐阴,可发展为厥证或变生他疾,运用清凉既可攻邪,又兼保护阴液,灵活应用则可使祛邪而不伤正。
张氏认为,小儿内热证病在阴分,治法不应等同外感热邪所用的升散法,宜用清凉之法,且分治五脏。张氏提出,心热之证,方选导赤散、泻心汤和安神丸;肝热证,选泻青丸、柴胡饮子和龙胆汤;脾热证,选泻黄散;肺热证,轻者用泻白散、地骨皮散,重者选凉膈散;肾热证,方选滋肾丸、滋阴八味丸。张氏认为,实热则宜疏下,而清凉之药其性为阴,药势趋下,可辅助疏通下焦,如治疗心热时所选导赤散,方中木通入心、小肠经,既可上清心经之火,又下导小肠之热;竹叶清心之中寓淡渗利窍,使心经之热从下焦而解。张氏施清凉之剂,用之在巧,体现在:一为判断疾病性质的准确性;二为用药遣方的选择性;三为用药时间的把控性。
5 重视气血
张氏认为:“小儿气血未充,而一生盛衰之基,全在幼时。”小儿之时,肺、脾、肾三脏常不足,气血的化生亦受限制。气为阳,气足可使神旺;血为阴,血盛可以健形体,气血和则形神共养,百病不生。《素问·调经论》曰:“人之所有者,血与气耳。”张氏重视气血用药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疾病从气血论治,用药注重补益气血。如治疗小儿惊恐,张氏赞同《黄帝内经》对本病的病机论述,认为惊恐最伤心胆,受惊恐后可使气血分离,经络厥绝,脉道不通,阴阳相逆,经脉空虚,故常为心胆气血虚证,与急、慢惊风病因有别,需加以分辨,在治疗中应予重镇之品救其本,施补气养血之剂收复神气。二是在用药时考虑气血状态,不误伤之。张氏在《景岳全书·小儿则·总论》指出:“小儿以柔嫩之体,气血未坚,脏腑甚脆,略受伤残,萎谢极易,一剂之谬尚不能堪,而况其甚乎。”其主张治病需“精准”用药,反对使用海底兜法广而治之,否则使用不当易伤及气血,病未愈却体已伤。
变蒸学说始于西晋王叔和,后世相互传演,观点纷纭,大都认为小儿变蒸以长气血,脏腑随之完善成熟,变者上气,蒸者发热,故可出现机体周期性反应[5]。然张氏纵观历代之说,结合自身临床观察,认为小儿出生“气质虽未成实,而脏腑已皆完备”,感病必有因作祟,且有保护得宜不病之例,故发疑变蒸学说真否,虽此论断有所偏颇,但通过上述论断可推测张氏并未全盘否定变蒸学说,疑在脏腑之变,但仍赞同“长气血”之意。
6 顾护脾肾
肾、脾分别为先、后天之本,肾中所藏元气可温脾阳助其运化水谷,化生谷气充养机体,脾所化精微亦可填补元气之不足,正所谓“谷安则安,绝谷则亡”。张氏在《景岳全书·小儿则·初生儿看病法》指出:“又当看小儿元气厚薄,厚者十无一失,薄者十无一生……凡怯弱者,宜专培脾肾为主。”小儿元气是否充足关系到其夭寿,故张氏用药主张顾护脾肾,培养胎元,使体健不受邪侵。张氏特别重视小儿禀赋与父母的体质对疾病的影响,建议医者临诊时应察父母先天之气的盛衰,若母亲脾肾不足,其子亦会如此,用药即可有所照顾。
以治疗小儿发搐为例,张氏认为发搐与惊风同属一类。其中,微而缓者为发搐,但无论证属虚实,疾病日久可伤及根本,故治疗上“尤当专顾脾肾,则根本完固,诸无不愈矣”。张氏指出,若疾病为实证者,是邪实而非元气实,用药应避伤元气,脾肾是充养元气的关键脏腑,故应培补而不宜攻伐。随着我国经济水平的提高,人们的饮食观正由吃得饱向吃得好转变,不乏部分家长缺少育儿经验,使小儿食大量滋腻之品伤及脾胃。临床上,医者应通过小儿形色、声音、脉息参而察之,用药选方注重顾护脾肾,保养元气[6]。
7 剂型多样
《景岳全书·小儿则》所列方剂中包括汤、丸、散、膏等多种剂型。《汤液本草·东垣先生用药心法》记载“汤者,荡也,去大病用之;散者,散也,去急病用之;丸者,缓也,不能速去之,其用药之舒缓而治之意也。”[7]张氏在治病用药上也参考之:治疗痞病,多施以丸剂,如大健脾丸、杨氏启脾丸、调中丸等,因痞病多伴虚者,脾胃不受纳味烈之品,故取丸剂之缓性而治,该剂型与现代的缓释、控释制剂作用类似,可延迟给药时间,作用和缓并降低不良反应[8];治疗霍乱吐泻时,不难见到神香散、五味异功散、五苓散等散剂的运用,因霍乱吐泻为儿科急症之一,散剂易被吸收,留存于体内时间较长,可快速祛除邪气,使病向愈;汤剂运用范围较广,在各疾病的治疗中均有出现。剂型使用的多样性展现了张氏用药的灵活性和严谨性,也提示当今医者用药不应局限于单一剂型,要依据患儿体质、病情选取合适的剂型,因人制宜。
综上,《景岳全书·小儿则》依据小儿生理、病理特点对儿科常见疾病的治则、治法、方药进行了详述,其中蕴含的用药特点极具特色,反映出张氏重视温补的学术思想,为后世医家治疗儿科疾病提供了参考和指导。“实求本之道,诚幼科最要之肯綮,虽言之若无奇异,而何知者之茫然也”。儿科医生要谨遵张氏之言,在临床诊治时需做到谨慎恭谦,治病求本,提高辨别疾病之本领,积累丰富的临床经验,做一位“明”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