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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琴人(外一篇)

2023-05-12陈虹

诗歌月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临海弹琴艾草

所有乐器中,我是爱古琴的。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记得少时读刘长卿的这个句子时,便猜想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乐器,能从指间漫入听者耳中,让人凛凛而心生远意。那时我还未曾亲眼见过古琴,单看“琴”这个字,就觉得好,真好,仿佛自带气场,让人思慕而向往。

一次偶然,我结识了从临海来阿拉尔援疆的陈引奭老师,得知他的母亲张瑶华是临海琴师,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加了她的微信,见她微信中日日与琴相伴,或于山间,或在溪旁,抚琴而坐,神情自若。有一次,看到一张照片:她身着汉服,长发飘然,满山的葱绿环抱着她和她身后的那间草屋,清晨的阳光也毫不落后,早早赶来,穿过层层绿的阻碍,投下许多规则不一的阳光碎片,如一尾尾乖巧的小鱼,安安静静地听她弹琴。后来,我常见她在那里,或打坐,或抚琴,一身仙气,满是晋人风骨。我便寻思着,若有机会去临海,定要拜访她。

我是在一个开满玉兰花的春天抵达临海的。三月的江南满目青翠、花团锦簇。我坐在车里,把窗子整个摇下,阳光如瀑布般倾倒一身,车窗外满树的白玉兰把天空挤得生疼,暖风阵阵吹过,有淡淡的花香。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玉兰,那些花们并排站在纤细的枝上,仿若一个个仙子,正临风起舞,洁白的衣裙在蓝天的映衬下,更显清丽。到了陈老师所在的博物馆门前,我停下来,在一树玉兰花下呆立了一会,觉得每一枝每一朵,都可入画入诗入梦。再看这座小城,青山环绕,绿水迢迢,某一刻,我竟疑自己还在梦中。

见到陈老师,寒暄几句后,他带我去看临海的古长城。不多时,黛青色的城墙便清晰在我眼前,陈老师的夫人已等在城门口,她身着长衫,笑容满面,阳光下显得更温婉美丽。我们一起走上城门石阶,陈老师一路上为我介绍临海的历史文化,博学多识的他如数家珍,让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对临海有了初步认识。我们到了长城边的梅园,此刻梅花已谢,只剩满园的空枝,瘦瘦的,秃楞楞的,与周边的花木形成鲜明对比。陈老师的夫人说,过年时这里的梅花才开得艳,来这里赏梅的人络绎不绝。我能想象出满园花开的场景,可相较于人来人往,我似乎更喜欢此刻的梅树,它们洗尽铅华,枝干嶙峋,偏安一隅,无人惊扰,惯看尘世纷乱,自守初心一片,有种超然物外别样的美。

听得一声张老师来了。我看见她正沿着石阶向我们走来,我赶忙迎过去,年近七十的她,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脸上有古人气和少年气。

去紫阳街。这里古色古香,颇具生活气息:明清样式的建筑只有三层高,门和窗户上镂空雕刻着各种图案,有喜鹊梅花,有龙凤呈祥,虽然古旧些,却依然活灵活现。走在青色的石板上,看见淘米的阿婆,晾晒在一旁的腊肉,晒太阳的老人,也有骑三轮车吆喝着卖草糊的老奶奶……惊异于这里,未曾被现代化气息浸染,保留着多年前的风貌,这才是我想象中的古街,与世无争,安宁如许。我转过头看向张老师,她正站在一处雕花的木门前,风吹起她的丝巾和衣裙,恍如隔世。我们在巷子中随意走着,仿佛也做一回古人,似是故人归。

穿过紫阳街,来到张老师的竹荫馆,这是她给学生们教习古琴的地方。撩开帘子便看到陈老师写的“竹荫馆”三个字悬于素白的墙上,古朴厚重。墙上挂着几张古琴,是混沌式和仲尼式的形制,房间内有几架古琴桌,一张古琴静静躺在正前方的桌面上,墙边有一小瓶,瓶中的几根花枝向上延展出好看的弧度,像一幅淡雅的国画。窗外是一小片竹和几株芭蕉,清风徐徐,有沙沙的声音,像小时候听蚕吃桑叶的声音,旺盛的声音,是竹叶与风擦肩的声音。张老师坐在琴边开始为我抚琴,这张琴是蕉叶式的,我最喜欢的形制。听得第一声散音,清幽而空灵,一颗心瞬时沉静下来,这是《良宵引》。我看着她的手指灵活地在琴上游走,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彼时的她,如入无人之境,自得而入神。沉醉在琴声里,我闭上眼,仿佛坐在皎皎明月下,清风弄竹影,花香浸满衣。想起在书中读到古人们常常择山林清庭、寺庙书院等处弹琴,其实更深远的意味是追求“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的意境,是接近心灵的训练。

美的事物,生命力刚强,不会无故消亡于世间,仍会在不同时空的心灵中传递和影响。

一曲弹毕。张老师让我试几个古琴的指法,我坐在这张蕉叶琴旁,抚摸着琴身流畅的线条,在她温和耐心的指导下,依着《阳关三叠》的旋律弹奏。聊起习琴,我说自己曾痴迷过古琴,无奈走遍整个阿克苏地区,都没找到一个会古琴的老师,于是便学了筝。张老师说现在很多人弹琴很浮躁,有些人只是为了附庸风雅,对古琴要有痴心,没有痴心不行,对琴也要用情。

我们一直在听琴。从《良宵引》《平沙落雁》到《流水》《潇湘水云》,听得浑身软绵绵,内心又湿润润,一屋子琴气。张老师身上有闲云野鹤般散淡的气场,我想,这一定是她多年弹琴养出的,痴迷一件器物,真是命中注定的事。她说她每天都会背着古琴去山上,弹琴要去有山有水的地方才好。

出竹荫馆,我走到窗外那片小竹林里,竹林下有一方矮矮的石案,石案上有几块种满菖蒲的鹅卵石,站在这样的小院里,只觉身心舒畅。小院外有一株高大的山茶树,绕过这树时,我看到有一朵山茶花落在地上,红红的硕大的花朵,我捡起来捧在手心,看到六个大大的花瓣中间层层叠叠包裹着许多小小的花瓣,像在掩藏一个旷日持久的秘密。我把这朵花夹在随身带着书中,让它为我收藏好张老师的琴声,留待回疆的日子里慢慢欣赏。

临行时,张老师送我到千佛塔,我抱着她说下次一定多留些时间在这里,她笑着说,下次带你去我的大固琴社,在山上。我说,好。

一曲阳关。

我目送她向千佛塔旁的山上走去。一阵风过,有白玉兰从枝头坠落,浑厚的一声,像极了她的琴音。

凉风有信送秋聲

立秋已过,风开始一阵追着另一阵奔跑,仿佛立秋是把金钥匙,打开了风被夏暑捆绑的双脚,它们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呼朋引伴、奔走相告,或是托着一朵胡杨的白絮,或是撑着一把蒲公英的小伞,唯恐万物不知秋的降临。

我在这样的清晨里漫步。一场秋雨把阿拉尔的天空洗得湛蓝纯净,几片棉絮般的白云贴在上面,高远而模糊。一群群麻雀叽叽喳喳着跳跃在成熟的沙枣枝叶间,黄绿的叶子和红红的果子随翅膀的扇动坠落泥土。路旁的月季耷拉着脑袋,嫣红的瓣落了一地,像美人怕迟暮、思妇盼不回郎归,一地花瓣就是一地粉泪,一地哀愁。想起一个句子,开到荼蘼花事了。花事了,多像世间的离散。

节气和万物真是一对恋人,配合的默契而贴心,她一颦一笑,他都心领神会。

田野里弥漫着秋的气息。白杨的叶子稀稀疏疏地涂上金黄,在风中哗啦啦抖动着,一片飘落的叶子就是一只小船,驶向秋的深处;野牵牛的花依然担负着唤醒万物的使命,深紫色的小喇叭朝着天空吹奏晨的号角,稻子们懒洋洋地醒了,晃着沉甸甸的脑袋,用清新的稻香回答了远方;渠道边的罗布麻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不留神就摔碎了花碗里盛了一夜的露珠……

艾草开始枯黄了,像一个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晨风中相互依偎取暖。想起幼年时每到端午,连队上的婦女们除了背着竹背篓采足够的芦苇叶,也会随手折几枝艾草,挂在家门前的窗子上驱虫,或是熬水给孩子洗澡,以防夏天蚊虫的叮咬。而我的母亲,除了在端午节会采艾草外,每年八月下旬也会带着我去采些半枯萎的艾草,晒干了冬天给外婆泡脚。那时候的我,极不情愿去寻这又瘦又难看的植物,总是趁母亲在埂子边寻找的时候,偷偷跑去树林里采野菊花,那些野菊花像一个个小姑娘,穿着金黄的布裙子向我招手。我采了一大把放在篮子里,然后躺在满是蒲公英的草地上,顺手拔一枝捏在手上,轻轻吹一口气,看着蒲公英的孩子们打着洁白的小伞挂在蓝天上,轻轻盈盈、飘飘摇摇,将我带入一场梦境。醒来后,阳光穿过白杨树的叶子落在我身上,不规则的光斑鱼群一样被风赶的来来去去,我使劲睁大眼睛寻找刚才那些浮在空中的蒲公英,却只看到一片蓝色的天空,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大概也是蒲公英的孩子吧,光阴的秋风一次次将我吹远,望不见童年,望不见故园……

什么是似水流年,作家王小波说:“就如同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着潺潺流水、粼粼波光,落叶、浮木、空酒瓶,一样样从身上流过去。”昔年柳青,今日落红,韶华与皓首之间,是漫长的一生还是转眼即逝的一瞬间?岁月逐渐将我变成这样:步履憔悴心境却从容,笑容脆弱目光却也坚定。

如今,愈发喜欢这个季节,也渐渐懂得这个季节的韵味。如果说立秋一扇门,那么跨过这道门向里走去,会看到草木摇落露为霜,水流花谢两茫茫,也同样会看到删繁就简的清丽与纯粹,沉静从容的淡然和洒脱,如同一个人行至中年后那份秋水长天的开阔和明朗。

有风经过,整个田野发出扑簌簌的声响,许多叶子在空中旋转飞舞,模仿雪的姿态。我伸出手,一片金黄的叶子信笺般滑进了掌心。

陈虹,“90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人。热爱文学和音乐,作品偶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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