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加油卡

涂思敏 耿梦婷

欢欣公司要将几辆闲置车辆租赁给分公司，按照流程，车辆对应的加油卡副卡也应被注销，黄真玉需将副卡上剩下的几万元余额转还到加油卡主卡上，可他却动了别的心思

心情烦闷的时候，黄真玉总会去北京顺义公园晃悠。2021年8月的一天，他和妻子吵了架，拿着平日里最爱把玩的和田玉就去了公园。像往常一样，他一下一下地将玉石抛向空中甩着玩，可这次他忘了拴牢玉石的手绳。玉被抛向空中，一道抛物线坠落，在石头地上撞得粉碎。为了买这块玉，黄真玉花了14万元。如今玩了不到一个月，玉碎了，尾款还未付清。

和田玉砸在崎岖的石头地上，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看不出往日剔透温润的样子。黄真玉觉得很是扫兴，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把它们都扔掉吧”。他捡起地上所有的玉石碎片，随手扔到了附近的垃圾桶里，往后便没再想这件事了。

将大笔的钱挥霍出去，然后忘掉，黄真玉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2019年，他迷上了一款网游，每个月会给游戏充值两三万元，最疯狂的时候，一次性往里面充值了7万元。可玩了一阵，他又感到厌倦，便将游戏账号随手送给了一个朋友，后来他说：“如果你现在问我这个游戏叫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一起玩游戏的人我也删了，名字忘了，人我也没见过。”

可有些事黄真玉却记得很清楚。10年前，那时他的前妻还在世，每到周末夫妻俩总会下馆子改善伙食。两个人的工资不算高，选的餐馆不會太贵，买单前他总记得要去网上买优惠券，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

那时候的同事形容黄真玉“总是乐呵乐呵”的，几年后他换了份工作，就几乎不和旁人交流，以至于现在的同事都以为，“他是个老实内向的人”。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2018年3月，黄真玉到位于北京市顺义区空港工业园区的北京欢欣有限公司就职。欢欣公司是一家国企，主要的业务范围是负责顺义区的保洁工作，黄真玉则负责公司车队的燃油工作。他的工作内容并不复杂，即统计每月车辆用油量，估算下个月的用油量并提出用油申请。公司有统一的燃油申请表和加油卡，加油卡的主卡由黄真玉统一管理使用。每个月司机把燃油使用记录给黄真玉，黄真玉根据当月的实际用油量，提起下个月的燃油申请，交给主管车队的上级领导签字。之后财务会以转账或者支票的形式支付给加油公司，黄真玉便能到任意一个加油站去给他们公司名下的加油卡充值。

公司里大约有70台车，主要是灰土车、洒水车、扫路车、铲车之类的作业车辆。每一辆车会对应一张加油卡副卡，大部分加油卡的副卡是用于限定的车牌号的，密码也都是统一的。如果有车辆闲置或者报废，对应的副卡会被挂失。只有增加新车辆或是新业务才能申请副卡，而这些都需要经过公司的层层用章审批。

起初，黄真玉每天按时打卡，老实做着自己分内的活。直到一件小事的出现改变了他。

因业务需求，欢欣公司要将几辆闲置车辆租赁给分公司。按照流程，车辆对应的加油卡也应被注销，黄真玉需将剩下的几万元余额转还到加油卡主卡上。可他却动了别的心思，觉得自家的经济条件不太好，比较缺钱，就想着把公司加油卡副卡上的钱套出来。

北京顺义空港工业区的道路两旁，停着各种各样的运货卡车。（摄影：方圆记者 涂思敏）

黄真玉本也没想要“做笔大的”，就想赚点蝇头小利。最开始他没有什么好办法将加油卡副卡套现，但他知道工业园区内最不缺的就是车，南来北往的货车司机都会经过这里，停在路边小憩的货车司机、四处园区旁等待拉货卸货的司机，这些都是他的机会。

一开始，黄真玉开着车沿着公路来回跑，遇到人就去问问对方是否要购买加油卡，遇挫就换下一个。后来他经过了一个工业园区内的一个物流园，这里聚集着很多拉散活的司机。黄真玉便想着把这批加油卡按七八折的价钱卖出去，可司机们说他们一般都在外地加油，外地加油站优惠力度比北京加油站要大，七八折的加油卡优势也不明显。一番沟通下，双方达成以加油卡面值的五折来进行买卖。

赚了点小钱后，黄真玉尝到了甜头，就想搞笔大的。他与几个货车司机建立了长期的联系，通过将加油卡主卡的钱划到副卡，并将这些副卡按一定折扣出售给货车司机的方式，建立起一个固定的营收模式。

可需求量一变大，副卡就不够用了，每月的燃油余额也不够他圈存了。黄真玉想起他的前任在离职后曾留下很多盖有公司公章的身份证复印件、营业执照复印件和空白的授权委托书，于是他偷拿了这些文件，去申请开通公司规定以外的副卡。有时候，他还会根据每月公司车辆的任务量，预估出一个合理的燃油变化情况，在该范围内向公司虚报燃油量，并把主卡里用不上的差额部分转到他自己掌握的副卡上。

黄真玉对外出售的副卡都是跟主卡相连的，黄真玉可以随时将这些副卡里的钱转存到自己的主卡里，防止买油卡的司机不结清买油卡的费用。而为了保险起见，货车司机们也会先支付1000元或2000元的定金，等过两周后再把剩余的钱用现金支付给黄真玉。

“我把卖给他们的加油卡副卡的钱转回主卡了他们也没辙，他们不给我余款我也没办法，所以只能互相信任。不过我这些加油卡都是公司来的，我也没有什么成本，他们不给我余款对我也没损失，所以也就不会特别上心。”在黄真玉卖加油卡的这几年里，他遇到的大多数司机都很讲信用，会按约定把全款支付给他。不讲信用的人只是少数，不过他遇到了一般也不会去计较。

欢欣公司的厂房里，闲置的工作用车。（摄影：方圆记者 涂思敏）

从2019年4月至2021年9月，黄真玉卖了76张加油卡，累计获利319万元。而这笔钱，几乎被他挥霍殆尽。尽管当时家里还有房贷和车贷要还，但黄真玉拿到钱的第一件事总是拿去玩乐，光是出去玩，一个月就花掉两三万元。当然他最爱的还是文玩，文玩让他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汪元意是北京“翡翠堂”文玩店（化名）的老板，他跟黄真玉曾是中专同学，两个人在2014年的一场同学聚会上再次相遇后，“翡翠堂”便成了黄真玉最常光顾的地方。而在汪元意的印象里，黄真玉突然变得有钱起来，也是从2019年的春天开始的。

案发前3个月，黄真玉认识了李黎黎。李黎黎的家里满是珍稀的玉石手串，也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发些玉石买卖信息。刚加上好友没几天，黄真玉便向李黎黎购入了一串橄榄核财神手串，开价多少就多少，一分钱没砍。手串买了不到一个月，黄真玉又在李黎黎家里看中了一块和田玉。开价14.8万元的和田玉，黄真玉先付了2万元定金，余款都靠着倒卖加油卡还清了。

黄真玉突然大手大脚起来，让周围的朋友们感到困惑。2019年前，黄真玉时常找汪元意借钱，一借就是几万元，后来一下都还清了。汪元意以为他找到了什么新的生财之道，并没有找他细问。年底的时候，汪元意的一只股票被套牢了。他跟黄真玉借钱，说“赔了算我的，挣了就分你点”。黄真玉便借了他10万元，可这股票后来是盈是亏，黄真玉也没再过问。

同样感到疑惑的还有黄真玉的妻子孙默闻。尽管夫妻俩的财产都是分开的，可最近两年孙默闻突然觉得“老公花销挺大的，会买一些文玩手串之类的”。孙默闻问黄真玉怎么回事，黄真玉也不告诉孙默闻真实情况。在孙默闻眼里，黄真玉一直是个好丈夫的形象，他负责了家里大部分的支出，每到家人生日和两人结婚纪念日时，他也从不缺席，会给他们直接转账，让他们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对黄真玉而言，他的日常生活几乎是被车占满的。工作是管理车，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是车，甚至连朋友都是在加油站认识的。

在顺义区空港工业园区，加油站是如同公交站台般的存在，几乎每过几里路，便能看到一座开阔的加油站。

加油站员工卓媛媛是在工作时和黄真玉相识的。在她心里，黄真玉绝不是一个坏人。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给了她最大的慰藉。

2020年9月，黄真玉加上了卓媛媛的微信，一开始两个人没聊过几次天，只算是躺在彼此好友列表里的熟人。直到卓媛媛的母亲查出了肝硬化，她开始频繁回老家，昂贵的医药费也成了大问题。黄真玉不知怎么知道了她的难处，尽管两个人只因为工作见过一两次面，可他二话不说给她转了2万元。

之后，两个人便开始频繁聊天，彼此分享生活上的难处，几乎什么小事都聊。卓媛媛那时候觉得，“全世界只有黄真玉在乎我”。自从她家里出事后，亲戚们都躲着她，“除了黄真玉，只有他一直很关心我”。母亲每3个月一次的化疗费、营养品费和进口药钱几乎都是黄真玉出的。不打借条、不立字据，黄真玉陆续转给了她8万元。

卓媛媛不是黄真玉唯一帮助过的人。他曾主动给认识不久的朋友靳冬春转了十几万元，帮靳冬春支付了她母亲做手术的费用。2021年4月，黄真玉在一家常去的按摩小店里认识了一个来自海南的技工，听说她家里生活困难后，黄真玉便打给了她4万元。

这些钱，黄真玉从未开口让她们偿还，也从未立过字据或是留下借款凭证。

车是黄真玉人生的支点，可车也曾确实改变过他的人生。他一直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来卖加油卡的。他知道这套把戏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也一直在等待一个吐露出来的时机。2021年9月，上级组织开始对区属企业进行巡察，黄真玉主动向领导坦白了自己私自出售加油卡以谋取大量利益的情况。如实跟公司说明情况后，黄真玉也将自己这两年来所做的事一一向妻子孙默闻坦白，让她做个心理准备。

2021年9月28日，黄真玉在公司领导的陪同下向上级组织自首。

黄真玉贪污一事案发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帮他筹钱还款，妻子、父母、前妻的家人、朋友和同学，还有那些黄真玉出于好心借过钱的人。

孙默闻从卡里陆续取出了15万元，还找黄真玉的同学汪元意把家里的两辆车卖了，凑了28万元。

虽然母亲尚需钱进行后续治疗，但卓媛媛一听说黄真玉犯事了，便想着先把手上有的1万元还给他。不过黄真玉不肯收，“我知道你家里也不容易，这钱你还是自己拿着用吧”。

2021年9月27日，黄真玉向北京欢欣有限公司退赃40万元，同年10月9日，孫默闻代为退赃15万元，同年11月15日黄真玉父亲代为退赃72万元。

2021年12月28日，北京市顺义区检察院依法对黄真玉涉嫌贪污案提起公诉。检察机关起诉指控被告人黄真玉利用职务的便利，私自对外出售三家公司的加油卡共计76张，涉案金额达319万元，黄真玉已经退赔被害单位127万元。黄真玉作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非法占有公共财物，数额特别巨大，其行为已构成贪污罪，依法应予惩处。2022年1月11日，顺义区检察院向北京欢欣有限公司制发检察建议，在车辆燃油管理、燃油支出把关及员工法治教育方面提出整改建议。

2022年4月27日，顺义区法院作出判决，被告人黄真玉犯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四个月，并处罚金30万元。

在审讯的时候，办案检察官张静仁对黄真玉的人生态度表示好奇，曾经问过他为何花钱这么随意，为何对一切都显得满不在乎？

黄真玉想了想说：“可能是那场车祸改变了我吧。我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生活过得非常平淡，每天都是两点一线，一周偶尔吃顿好的还要去买优惠的团购套餐。”

2013年4月，黄真玉的前妻在一场严重的车祸中丧生，留下了一个孩子。黄真玉也在车祸中受了重伤，他记得自己在医院里躺了很久。等他好起来后，便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没法快乐，变得不再关心周遭的一切。他说：“有时候我想，这是老天给我的第二次生命，我不该像以前那样生活，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该吃就吃，我想学着去享受生活。”

黄真玉和他的前妻是中专的同班同学。在他浑浑噩噩的阶段里，一直是他的同学们在照料着他，汪元意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一直借钱给他。去法院、办葬礼、接待亲戚，都是靠着这帮朋友，黄真玉才熬过生命里最痛苦的那段日子。

37岁的时候，黄真玉再婚，娶了孙默闻。婚房装修和彩礼的钱也是这帮朋友借给他的。黄真玉说他跟朋友们的关系属于“有事直接说话，没事不见面”的关系。因为车祸和再婚，他陆陆续续找多个朋友借了70多万元。在黄真玉倒卖加油卡的时候，也是想着一有钱就要把当年欠朋友们的钱都还清。

黄真玉在几次审讯的时候都表现得很健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遭遇、自己的爱好，几乎一股脑都吐露了出来。张静仁觉得他看开了，也许这次案发是一个契机，让黄真玉从原先那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生活状态中逃离出来。只是这次，他必须去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

为了给黄真玉筹钱，家里人把亡妻留下的一套房子给卖了，那是她生前留给儿子的婚房。黄真玉与前妻生的儿子还在上高中，与现在的妻子生的孩子年纪尚小，黄真玉说他不知道自己出来后应该如何面对他们。

张静仁告诉《方圆》记者，当黄真玉知道亡妻留下的那套房子因为自己的错误而被迫变卖后，他觉得很后悔，“不知道是不是前妻在冥冥之中点醒了他”。黄真玉后来跟她说：“我想好了，将来我要是能出去了，可以自己谋生，就干点餐饮或者给小孩娱乐的那种工作。我就想踏实生活，为了孩子，也为了这个家。”（文中涉案公司及当事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