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体美学视域下的中国新主流体育电影研究
2023-05-11岳晓英
钱 凯,岳晓英
近年来,以中国电影实践的新发展、新现象为基础,以饶曙光为代表的中国电影学者提出了“共同体美学”理论。该理论是承继中国电影的民族化、中国电影学派等理论命题,适应新时代中国社会文化语境的又一原生性理论。“中国立场、中国价值和中国精神”①周星,饶曙光.电影共同体美学理论图谱的倡导与构建[J].艺术教育,2022(12):29—35.是电影“共同体美学”的突出特点,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尚同’‘存异’‘崇和’‘共美’”②张经武.电影共同体美学的要义及其与中国文化传统的联系[J].当代电影,2021(6):29—35.理念,是电影“共同体美学”的核心要义。由此可见,电影“共同体美学”理论的内涵体现出鲜明的中国特征。新主流电影概念的提出始于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以来被学界广泛接受,用于表示中国电影融主旋律、商业性、艺术性等追求于一体的创作特征。与主旋律电影相比,新主流电影无论是在电影类型、主题表达,还是在价值追求等方面,都显示出更大的包容性、现代性和创新性,与电影“共同体美学”理论体系的理念建构有内在的相通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主流电影不仅成为价值观意义上的主流电影,也成为市场意义上的主流电影”①饶曙光,王之诺.新主流电影、共同体美学及其他——从“暑期档”电影说开去[J].电影文学,2022(21):3—8.,并且“成为中国本土电影实现美学创新的主体”②陆晓芳.“沉浸”与“震惊”:中国新主流电影的复合审美经验[J].文艺理论研究,2021(4):168—177.。而新主流电影的实践正是构成电影共同体美学的主要现实根基。随着中国新主流电影的发展,除了《建国大业》《八佰》《长津湖》等阐述“家国一体”宏大叙事的新主流电影之外,近几年又涌现出新主流科幻电影、新主流动画电影等新的类型。新主流体育电影也逐渐成为引人瞩目的重要电影类型。《攀登者》《夺冠》《超越》《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等新主流体育电影在叙事、美学、主题等方面的开拓与发展,都体现出新的时代文化特征和共同体美学的要义,值得系统深入分析。
一、家国叙事与个体叙事的共通
近现代中国的积贫积弱,使得“自诞生之日起,中国体育电影就显现出超越体育之外的多元负载”③倪沫.中国体育电影史[M].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8:1.,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强烈的意识形态诉求始终主宰着中国体育电影的叙事,从90年代开始,随着社会文化语境的改变,体育电影的宏大家国叙事渐趋消隐,聚焦体育运动对普通生命个体救赎的影片逐渐增多。中国体育电影开始经历从弘扬国家至上的家国叙事立场转向张扬人文主义的个体叙事立场。然而,对于竞技体育而言,尤其是在国际体育赛事中,深沉的家国情怀本就是形成体育运动的崇高特质,是体现当下中国发展风貌的核心要素之一。因此,针对90年代以来体育电影面对我国重要体育成就的创作失语现象,有研究者对之做出了“视野狭窄,立意单薄,民族、国家话语淡化,整体上呈现出‘轻’的特质,似乎难有振奋人心的感染力和扣人心弦的吸引力”④同③:155.的批评。虽然凭借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的契机,我国体育电影在2008年前后迎来创作热潮,但奥运会之后体育电影热迅速退潮,并未找到突破固有创作瓶颈的新思维、新美学。
“‘对话、开放与包容’是共同体美学的核心。”⑤孙婧,饶曙光.“共同体美学”的理论源流及其方法论启示——饶曙光教授访谈[J].海峡人文学刊,2002(2):88—96.近年来突起的新主流体育电影,以鲜明的“共同体叙事”思维,试图突破中国体育电影或者拘囿于宏大的家国叙事,或者局限于微观的个体叙事的界限。它们既讲述以当代中国重大体育赛事、重要体育人物为蓝本的故事,传达时代精神,又聚焦于赛事中的生命个体,将家国情怀满足的诉求与个体生命成长的本体诉求相结合,共同作为推动叙事发展的意义元点,决定叙事的走向。在新主流体育电影中,这两种叙事模式的并置,传达出的正是一个个平凡又矛盾的生命个体,负载起灿烂辉煌的光荣与梦想的独特审美内涵。
一方面,新主流体育电影赋予“家国叙事”庄严肃穆、可歌可泣的崇高气质。在这一叙事模式中,电影往往在一开篇就将体育赛事的成败与国家的处境、民族的兴衰联系在一起。《攀登者》讲述国家登山队在国家极为困难的1960年、1975年两次登顶珠峰的故事。“登顶珠峰”对于捍卫国家领土完整、向世界宣告中国力量和智慧的意义是决定影片叙事逻辑、人物行动和情感逻辑的根本。影片一开始在登顶的雪崩中牺牲的老队长留给三名队员的话“我们自己的山,登上去,让世界看到中国人”成为他们无惧动荡的现实和险恶的自然,忘我拼搏的精神动力。《夺冠》讲述中国女排自改革开放以来的整个发展历程,思考什么是女排精神。在影片中,袁伟民教练如此定义“中国女排”:“中国女排是什么? 中国女排没有你,没有我,只有我们”。在与日本女排决赛的现场,他进一步阐述了“我们”的内涵:“我们是中国人,你们代表中华民族”。《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着重表现了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乒乓兵败汉城以后,在艰难崛起的历程中国际语境之严峻:瑞典乒乓独霸世界乒坛,瑞典乒乓球运动员号称要“打败每一个中国人”,韩国媒体宣称“韩国乒乓才是亚洲的霸主”,乒乓球拍所用的胶水唯独对中国禁运。这一叙事设定,使得影片中教练员和运动员的奋勇拼搏具有浓厚的家国色彩。“国旗”“国歌”“中国”字样,作为家国叙事最鲜明的视觉“符号”,在影片的每一个重要叙事段落都作为“意义”和“情感”的符码出现。郎平以国旗的下沿与地面的距离为自己起跳的梦想高度,方五洲们“一定要把红旗插到珠峰顶上”,1975年我国登山运动员留在珠峰北坡的金属梯被称为“中国梯”,中国测绘员测量的珠峰高度被称为“中国高度”,蔡敏佳教练放弃意大利优厚的待遇回国一定要捍卫乒乓球作为国球的尊严。体育运动,本就是体现民族精神的重要形式,近现代以来中国体育代表队在国际赛场的征程本就负载着深沉的民族情怀,因此,新主流体育电影的“家国叙事”具有与《建国大业》《八佰》《我和我的祖国》等新主流电影相通的现实精神。
另一方面,新主流体育电影以或含蓄克制、或幽默酸楚的叙述方式,奠定了“个体叙事”质朴平凡、鲜活可感的基调。塑造英雄形象是体育电影叙事的重要特征。新主流体育电影既表现了这些代表“中华民族”的运动员们在赛场不惧压力、力挽狂澜的英雄气质,同时又以生动的细节,细腻地彰显他们内心世界的忧思、软弱、恐惧,甚至偏执,表现他们与现实生活中每一个普通个体同样的生命困境。新主流体育电影所刻画的英雄的“我”,不再单纯是“个性”的呈现,更富人性的深度,为观众透视了一个个丰富而又苦涩的内心世界。《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中在车间劳作的龚枫,最终选择响应教练的召唤重回赛场,但忧心忡忡的他希望单位能够保留自己的工作职位。身高不占优势的双打选手黄昭,在天津世乒赛团体赛中输掉第一局以后,躲在休息室,头上蒙着毛巾,被紧张与恐惧包围,却仍然不得不直面必须在决胜局战胜对手的残酷现实。在《夺冠》叙事的前半段,聚焦于中国女排在20世纪80年代五连冠的宏大叙事,也同时坚持“个体叙事”的铺陈。郎平作为结构叙事的关键人物,影片表现她在艰苦的训练之余,坚持学习英语。作为国家队最年轻的选手,18岁的郎平已经在思考“不能打一辈子排球”这个残酷的问题。运动生涯的短暂,无疑是每一位竞技运动员不得不直面的生命之痛。生命与时间的竞逐,这本就是人类永恒的命运悲剧,也是文艺作品持之以恒的表现主题。体育电影对这一主题的表现无疑有着独特的优势。影片《超越》的主人公郝超越有着非凡的运动天赋和强烈的进取心,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各项机能下降,再强大的意志也不得不在与“时间”的竞逐中败下阵来。当他因伤退役,坐在轮椅上以一贯的意气风发面对媒体的时候,观众依然可以从他看似举重若轻的笑容中感受到深藏的无奈。多少年以后,在粗粝生活的打压下,为了争取师弟代言自己的产品而不惜一跪,但是当与师弟站在跑道上的时候,起跑后佯装摔倒的他,依稀仍有当年那个“坚决不当第二名”的亚洲飞人郝超越的影子。《夺冠》中,当郎平率领美国女排在北京奥运会女排决赛中战胜中国队以后,她面无表情、迅速离开赛场的样子与画面中赛场声音的非现实化表现,都形象地传达出此时郎平内心所承受的巨大冲击。接到女儿的祝贺电话以后,她的哭泣和“对不起”的台词以及画面中女儿的形象在镜中重叠变形的处理,都力图为观众呈现一个陷入两难境地的生命个体难以言表的痛楚。
由此可见,新主流体育电影的“个体叙事”虽然凝练、含蓄,却丝毫没有淹没在“家国叙事”的宏大气势之中,“在彰示国家话语之余亦着力展现具有普世意义的人文主义精神”①丁亚平.体育电影:身体美学、国家话语与时代主题的变奏[J].电影文学,2022(20):51.,显示出新主流体育电影叙事的多维度和现代性,以及叙事思维的共同体特征,弥补了长期以来我国体育电影叙事“有体育而少人生”②倪沫.中国体育电影史[M].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8:162.的不足,展现出中国体育电影发展的新趋势。
二、现实质感与激情镜语的共美
饶曙光认为“回到具有丰富人文内涵、较高美学品质的电影本身,是‘共同体叙事’要走向‘共同体美学’的核心”③孙婧,饶曙光.“共同体美学”的理论源流及其方法论启示——饶曙光教授访谈[J].海峡人文学刊,2002(2):88—96.。新主流体育电影一方面巧妙融合体育、爱情、喜剧,甚至悬疑等类型电影特征,体现出更为开放、包容、多样的电影美学形式,另一方面又以其细腻呈现重大体育赛事的现实质感与激情镜语并存的美学追求,独具艺术光彩。
对重大史实的改编,是新主流电影突出的创作特点。《建军大业》《建党大业》《八佰》《金刚川》《长津湖》等都是体现这一审美思潮的代表之作。而中国体育健儿奋勇拼搏、为国争光的事迹不胜枚举,也已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近年来,我国新主流体育电影运用取材于重大体育赛事、邀请体育运动员本色出演、插入当年体育运动的纪录片资料等一系列艺术手法,来追求强烈的现实质感,以寻求观众强烈的文化和身份认同,体现出当下新主流电影追求“对重大事件和现实生活的把握准确、生动和客观”①周安华.银幕新“核心动作”与新主流电影的原色书写[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1(4):14—19.的整体美学风格,也弥补了北京奥运之后中国体育电影对重大体育赛事“失语”的缺憾。《攀登者》以1960年、1975年中国登山队两次登顶珠穆朗玛峰的事迹为蓝本,片中的三位主人公,方五洲、曲松林、杰布也巧妙地与1960年中国登山队三位登顶成功的运动员的名字谐音。影片中杨光这条叙事线索,也取材于现实生活中无腿登顶珠峰的中国第一人夏伯渝的真实经历。《夺冠》则以更写实的风格呈现中国女排自20世纪80年代成为国际排坛的传奇一直到今天的发展历程。影片对中国女排的几代教练员、运动员以及国家女排管理体制的历史变迁都进行了贴近史实的叙述。为了逼真地还原一场历史赛事,影片的创作团队根据当年的比赛录像,模仿当年运动员在球场上的每一个动作,力争真实再现每一个历史细节。郎平带领的新一代中国女排队员在片中亦有多人直接本色出演。《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以1988年中国乒乓球兵败汉城以后陷入低谷,经过几年卧薪尝胆,终于在1995年天津世乒赛重新夺回斯韦思林杯的一段史实为根据。片中的蔡敏佳教练与五虎团队的角色塑造,直接还原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蔡振华教练以及马文革、王涛、丁松、刘国梁、孔令辉。《超越》虽然没有完全以真人真事为原型,但是影片塑造的亚洲飞人郝超越这一人物形象,部分参照了田径运动员苏炳添。主演郑恺和李昀锐原本就是国家级运动员。为了追求真实感,他们邀请苏炳添对短跑做了专业指导。此外,中国新主流体育电影还通过对地域文化的彰显来加强影片的现实质感。《攀登者》虽然并未对藏地文化做过多展开,但是影片仍然以简省的笔墨触及了藏地文化独特的自然观。影片中藏族女孩黑牡丹对李国梁说:“海洋、高山、大地都是我们的母亲。母亲会永远保护我们的。”显然,地域文化呈现丰富了《攀登者》的主题,所传达的生态自然观也进一步彰显了影片的时代文化气息。《夺冠》对陈忠和教练的塑造,也通过他始终如一的福建口音、喜饮工夫茶、唱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等细节,凸显这位教练温暖的地域文化色彩。《超越》将主要的叙事段落安排在“凌海”这个虚构出的中国南方小城市。暗夜中,满怀失望的吴添翼乘渡轮离开,画面中渡轮码头曲折盘桓的不锈钢栅栏,强化了影片的写实风格。《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给了教练蔡敏佳的夫人王盈不少的戏份。她不经意说出的上海话、她做的南方风味的菜肴,都为影片增添了现实的质感。
中国新主流体育电影一方面以严肃的写实态度,力图为今天的中国大众重现民族体育的历史记忆,另一方面又以充满激情的镜头语言,充分张扬体育题材特有的梦想与浪漫。“在体育电影中,典型的舞台布景为体育场或比赛场地——‘梦想之地’。”①布鲁斯·巴宾顿.体育电影——亦赛亦人生[M].杨梅,田智慧,曾子轩,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3.中国新主流体育电影突出运用光影、蒙太奇等视听语言塑造这一“梦想之地”与体育运动的恢宏、崇高与残酷。这对中国体育电影“一直没有形成以体育竞技为主体,以紧张、激烈的竞技对抗场面为核心”②倪沫.中国体育电影史[M].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8:163.的美学特征是不小的突破。同时,也是“新主流电影对于视听奇观的创造能力不断升级”③陆晓芳.“沉浸”与“震惊”:中国新主流电影的复合审美经验[J].文艺理论研究,2021(4):168—177.的突出体现。《攀登者》开篇就以高度凝练的系列蒙太奇镜头向观众展示珠穆朗玛峰这一特殊空间的壮美、神秘和伟力。被雪崩吞噬的老队长,曲松林为了登顶不得不赤裸的、冻伤的双脚,在峰顶挖出的远古动物的化石,通过简洁的系列镜头,珠峰被塑造成为虽惊鸿一瞥,却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的所在。几代登山运动员的登顶渴望,固然是出于“一定要把红旗插在珠穆朗玛峰峰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恐怕也与人类与生俱来的渴望挑战的无意识冲动不无关系。影片中,重复出现的运动员与偶尔露出“容颜”的珠峰静静对视的镜头,隐隐传达出对抗双方强烈吸引、惺惺相惜的情意。《夺冠》以充满怀旧气息的金色影调拍摄80年代老女排的奋斗历程。福建漳州的训练馆在侧逆光的大景深镜头中被“描绘”成为一个始终散发着光辉的所在,成为贯穿影片始终的影像“符号”。为了备战1981年在日本举办的女排世界杯赛,除夕之日,中国女排的姑娘们与实力强大的江苏男排举行了友谊赛。比赛结束以后,对姑娘们的表现不满意的袁伟民教练组织大家继续加练。在这一叙事段落,影片采用了戏剧化的舞台灯光效果,将主要的光效集中在画面中心。画面中,站着的女排姑娘们围成一个圆。她们处于画面中相对比较暗的部分,圆的中央是已经疲惫到无法站起来的姑娘,她挣扎在画面最亮的区域。画外的鞭炮声、烟花声和对白“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让她们过年吧”强化了这一画面的抒情和咏叹气息。特写镜头中,昔日女排姑娘们在训练馆的墙上打出的球印,形状、深浅不一,犹如历经时间淘洗的“化石”,成为永久的精神“印记”。郎平成为国家女排主教练以后,她带领新一代运动员重返漳州。夜宿训练馆的年轻运动员,在微弱斑驳的光影中一一抚摸这些“印记”,接受精神的传递以及这一“神圣”空间的洗礼。新主流体育电影往往在叙事的关键环节,如叙事即将发生转折或者叙事到达高潮的部分,运用这些具有强烈主观性和抒情性的镜头语言,追求充满激情的艺术效果。《超越》的结尾,当郝超越终于再次跑起来,他笨重的身躯孤独地奔跑在无人的大街,对已经离岸的渡轮做无望的追赶。大全景镜头中,昔日的亚锦赛百米飞人,笨拙地奔跑,跌倒,又爬起来。天空中不停绽放的烟花,照亮他跌跌撞撞的身影。以高速摄影呈现人类在为实现梦想的拼搏中绽放的无与伦比的意志力和身体之美,以交叉蒙太奇表现“梦想之地”的非凡能量和感染力,更是体育电影最常用的艺术手法。例如《夺冠》《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等影片,通过对赛场空间和场外空间的交叉剪辑,营造出万众一心的“共情”效果。
总而言之,新主流体育电影致力于呈现民族历史与大众记忆。在现实质感的映衬下,体育电影特有的追逐激情与梦想的底色更加凸显。新主流体育电影的审美体验也因之超越了类型的界限,汇入新时代文艺对国家形象和新“中国性”进行建构的洪流。
三、体育精神与生命意义的共融
有研究者认为,“‘共同体’不能停留在‘利益共同体’层面,只有把‘利益共同体’通过‘叙事共同体’,达至‘情感和价值观的共同体’,才能结成真正的‘命运共同体’,才会形成有‘锚定的所指’的共同体美学”①刘海波,王欣慰.对共同体美学的一点补充:从外延回到内涵——以电视剧《觉醒年代》的共同体建构为例[J].未来传播,2022(5):107—113.。由此,作者提出了“精神共同体”这一概念,并视“精神共同体”为电影“共同体美学”的核心价值旨归。“精神共同体意味着人们朝着一致的方向、在相同的意义上纯粹地相互影响、彼此协调。我们可以将地缘共同体理解成动物性生命之间的关联,就像我们将精神共同体理解成心灵性生命之间的关联。因而精神共同体在自身中结合了前两种共同体的特征,构成一种真正属人的、最高级的共同体类型。”②同①.中国新主流体育电影挖掘体育精神的生命价值内涵,将对体育精神与生命意义的领悟融为一体,在执着追求和维护体育运动的尊严与荣誉的过程中,完成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指认与表达,谋求最广泛的心灵的共鸣,形成“精神共同体”。
张扬体育精神是体育电影的应有之义。体育精神既是“在全世界范围、不涉及具体民族和国家、在体育活动中经常表现出来,并具有一定稳定性倾向的精神”③黄莉.体育精神的文化内涵与价值建构[J].体育科学,2007(6):88—96.,又“是人类在体育活动实践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力量、智慧和拼搏进取的积极心理意识的总和”④崔伟,李德显.党的百年奋斗进程中我国体育精神的历史演进及时代价值[J].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22(4):112—120.,具有时代性和民族性。对中国体育电影而言,表现“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体育救国精神、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的体育兴国精神、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的体育报国精神、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体育强国精神”⑤同④.一直都是其展开家国叙事的主旨。新主流体育电影试图揭示这一充盈着时代和民族特点的体育精神的普遍性生命内涵,构建更加宏大深邃的“精神共同体”。
在新主流体育电影中,主人公们对体育的意义、生命的意义的反思,生动地诠释了热爱、尊严、勇气、不屈、担当等体育运动和生命共有的价值观,令观众产生深刻的精神共鸣。影片《超越》一开始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终点以后是什么”? 体育运动的意义不仅在训练场、赛场,也不仅在于奖牌。尤其对于竞技体育而言,总有一天运动员会到达终点,离开赛场。与每一个普通人一样,赛场和金牌也远远不是运动员人生的全部。影片《夺冠》中,郎平率领美国队夺得2008年奥运会冠军之后,虽然20多年的排球生涯已经严重损害了她的身体健康,但是排球显然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部分。即使在去超市购物这样的日常生活瞬间,捧起一个西瓜都会令她产生拿起排球的手感,她的脑海中闪现美国队与中国队的决赛场面。作为一名老女排队员,中国女排的失利,或许成为她始终难以释怀的心结。昔日队友的逝去、排球在新的时代语境中被指认为“游戏”、中国女排尊严的丧失,都使她下定决心逆流而上,归国执教中国女排。影片中,这位昔日的“铁榔头”以几乎执拗的态度面对体育主管官员和队员,承担着巨大压力,推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期望为中国女排带来新的改变。影片中,前任主教练陈忠和放弃与郎平的竞争,在郎平、女排姑娘们情绪低迷的时刻,陈忠和对郎平说:“我不管别人还需不需要中国女排,我需要”! 《夺冠》将生命中这份浓情与热爱以及对尊严的守护,表达得格外深沉。2016年里约奥运会,发挥不佳的中国女排在1/4决赛遭遇当时排名世界第一的巴西女排。夜晚,郎平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训练场。大俯拍镜头中,这位身经百战的运动员和教练员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又沉重。此时,影片将她的镜头与80年代女排姑娘们挥汗如雨的训练镜头交叉剪辑。时间无情流逝,一代人老去。或许就在这一现实与历史的交汇中,郎平终于真正理解了自己,理解了自己为什么满身伤痛依然要回来。早晨,她对年轻的女排姑娘们说“我就是放不下你们,放不下排球”,“过去的包袱,由我们这代人来背,你们打出你们自己的排球”。影片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叙事设计,她反复追问年轻的女排姑娘“你为什么打排球”这一叙事细节表现出她对体育运动与生命价值关系的理解的深入。影片最后,电视机前的陈忠和接到了郎平从赛场打来的电话。庄严的国歌声中,无论是主人公还是观众,都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升华与情感的共鸣。至于这种心灵的超越感是来自于影片对体育精神的张扬还是对生命价值的探寻,已无须区分。
人的生命历程与体育运动一样,不仅有光荣与梦想、激情与甜蜜,更有失败与屈辱、伤病和打击,新主流体育电影的主题表达超越了体育,拓展到更宽的领域,传达出直面人生的勇气和不屈的生命精神。《攀登者》中的杨光是一个可能会遗传父亲的马方综合征的登山运动员,但他坚持要参加登顶珠峰,希望能到这个地球上离天最近的地方,告慰自己的父亲。第一次登峰,因为宿营时他将睡袋割掉一半送给队友,导致自己右小腿截肢。多年以后,已经老去的他仍然凭借义肢,实现了登顶珠峰的愿望。影片《超越》中,曾经的亚洲锦标赛百米冠军郝超越,面对三十岁各项身体指标下降、年轻运动员赶超的压力,他独自赴国外训练,挑战改变起跑脚,最终却不得不因伤病遗憾退役。这一“人与天竞”的叙事设计,具有一种悲剧般的崇高之美。然而,人生远比赛场残酷。十年的时间,运动场上折翼的英雄在生活的磨砺中变成了平庸的胖子。在家乡经营着一个濒临破产的运动用品商店的他,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昔日的荣光。当他企图利用吴添翼代言作为救命稻草的计划也宣告失败,人生彻底跌落谷底,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暗夜中,郝超越终于再次跑起来了。他追赶着吴添翼的渡轮,在奔跑中呼喊“吴添翼,跑起来,别停下”! 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在体育运动中,人本身就是目的,是自己行为的主人。在奔跑、跳跃、投掷、翻腾、格斗、对抗中,人意识到自己血肉之躯的所有感觉,体会到了自己的力量、情趣、意志和主体意识,从而找回了自我。在社会体育生活中,人们在竞技精英们的身上看到的不仅是疾如旋风的速度、力拔山兮的力量、劈波斩浪的气势,更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不肯屈从于物欲的灵魂,看到了人类作为万物之灵的价值”①李春晖.当代体育文化的内涵、特性与体育人文精神建设[J].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15(12):22—26.。换言之,体育精神的深层内核其实就是生命精神。新主流体育电影关照生命普遍存在的困境以及价值和意义诉求,从而在更广的观众层面获得精神共鸣,与其他类型的新主流电影一起,实践着对新时代“精神共同体”的构建。
四、结语
共同体美学与新主流电影,是从理论与实践两个层面对中国电影的整体创新与发展趋势的概括。新主流体育电影以鲜明的共同体美学立场实践着对这一电影类型“再现代化”的探索,并已经成为中国电影产业和电影创作发展的新的类型“增长点”。在2023年暑期档与刚刚过去的国庆档期的中国电影市场,体育电影显然已经彰显出其蓬勃的发展潜力,为中国新主流电影的探寻守正与路径创新打开了新的突破口。《八角笼中》《热烈》《好像也没那么热血沸腾》等影片引发了观众的深刻共鸣,进一步丰富了中国新主流体育电影“家国叙事与个体叙事共通”“现实质感与激情镜语共美”“体育精神与生命意义共融”这一共同体美学形态。
如何以共同体美学为方法论,继续优化创作和产业思维,是新主流体育电影进一步发展需要思考的问题。例如,与西方体育电影相比,我国新主流体育电影在以社会共同体视野关照竞技体育与丰富复杂的社会内容之间的关系这一创作领域,显然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而且,鉴于中国新主流电影迄今为止一直面临一个“我者思维”与“他者思维”如何融通的难题,而体育作为全人类共通的语言,中国体育电影其实有着独特的题材优势去打破这一难题,进而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内涵。因此,中国新主流体育电影的未来发展,亦应秉承中国电影这个大“共同体”的传统,继续为探寻中国电影发展的新的突破点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