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羽-没有答案
2023-05-10王丁丁
王丁丁
“银盐写生”是付羽最近的展览。一本配套目录《银盐写生》与展览同期出版发行。展览的海报选用了一幅芍药花的照片,巨大的芍药花冠充满照片幅面,许多花瓣已显萎靡,在细腻完美的黑白影调下,看起来有点像一堆烂白菜叶,这幅照片是付羽2019年在河北拍摄的。展览目录的封面也选用了这幅芍药花的照片,封面上没有一个文字,因此当这本书被立在桌面上的时候,就像一张照片站在了桌面上。如今展览已经落幕,只剩下这本画册,在纸面上悄然延续着展览上展出的内容。画册收录了233张银盐照片,或者说黑白照片,是付羽最近十年间的成果。
我曾听人说过,付羽有过这样一种说法: “ 挂在墙上的照片最重要,以照片物质属性来说,那一张纸就是结果,无论拍摄、冲洗、放大等等,都是为了那张照片……相纸比胶片重要,胶片比镜头重要,最不重要的是拍什么。”我愿意把付羽的这种说法理解为,付羽是在强调手法的重要性,强调摄影作品应该超越题材,超越内容的属性,或者说强调他所理解的摄影的本体属性。在付羽看来,摄影和雕塑、油画一样(付羽是雕塑专业出身),应该是一种纯艺术,是建立在工艺和材料基础上的媒介,只有去除应用属性,才可能是纯艺术。
摄影的历史就是一种关于影响的历史。曾几何时,那些在摄影史上具有节点性地位的作品,是国内摄影界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存在。付羽恐怕算是最早的一批有机会全面接触西方摄影大师作品的人了。毫无疑问, 对于那批最早接触大师作品的理想主义艺术青年而言,那种影响是深远的,不可磨灭的。最终,大师们作品中的脉络在这批人身上汇聚,生根,并且延续。不过,就像“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付羽是那种“大儿子”,他是个好学生,他的理解主要体现为对传统的继承,这得益于他所处的时代,他遇到的机会,他的性格,以及他所受到的学院训练。他对摄影的理解,事实上成了驱动他行为的观念,在这种观念下,某些事情是有价值的,而其余的事情则没什么价值。对于摄影本体的执着,起初源于对本质的追问,最后则形成观念的枷锁,让他不越雷池,因为跨出去便是没有价值的。付羽最在乎的部分,是精心把控的部分。然而在我看来,我更感兴趣的,是图像中流露出来的,潜意识的,或无意识的部分,无心流露出的部分,我认为那些才是泄露真相的部分。我所说的真相是对人的解读,而不是对现实的判断。
翻开这本画册,照片中出现了各种风景:乡村、庭院、田野、建筑物、树木与山林、岩石与溪流、植物与花朵;以及各种静物小风景:宰割后的牲畜、路边小动物的尸体和残骸、散落在荒野里的垃圾或是回收站堆积的垃圾、新鲜的和腐败的水果;还包括四幅肖像,两幅人体。所有这些不同的元素,明亮的或晦暗的,整齐的或散乱的,在这本书里或单独或并置呈现,之后再反复出现,像是乐曲中循环的主旋律。照片要么是66画幅,要么是45画幅,每隔二、三十张照片,有浅灰绿色的空白页面出现,用以调节阅读节奏。这就是这本书里的内容,题材种类繁多,不拘一格,但又呈现出那么几个类别,这种形态让我联想起韦斯顿——当你看完若干幅照片后,很难归纳出其中有什么被提炼出的主题,但会收获复杂的,难以描述的感受。
在按下快门之前,摄影师有过怎样的想法和念头,这终究是不可知的。不过,摄影师拍下了什么,最终又拣选出哪些照片,这些依然是可以被解读的。摄影中的现实,并非是事实上的现实,而是拍摄者所识别的现实。因此,当我们看到他拍了什么,依然可以就此判断,他的认知是怎样的,他大概有过怎样的所思所想。这种猜测和判断,往往又是确切的,只要你也曾站在那个位置,你也对那些画面有所感触,你也想过那些问题,那么你便可以识别出拍摄者恰好与你一致。
这些照片里大部分没有拍人,不过却有着人活动的痕迹,时间留下的痕迹,以及带有象征意味的小风景。因此可以说这些照片其实都是关于人的,关于摄影师自己,也关于其他人。照片里不同的风景所折射出的人,不是那种概念化的人,不是宏大叙事里的人,而是现实生活里的人,是具体而微的人,是芸芸众生,是沉默的大多数,是付羽看到的人。尽管照片是沉默的,但是当你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你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嘈杂的,微弱的,疯狂的或盲目的,疲惫无力的或声嘶力竭的。而那些对于血腥和残忍意象的关注与描摹,透露出的是对生命无常的感慨,以及对脆弱众生的悲悯,这背后,又是对于导致这一切的文化系统和规则的追问,对巨大不可见不可抗力的质疑。付羽是在用象征性的手法,拍摄天地万物日夜轮回,这是他理解的世界。付羽所说,最不重要的是拍什么,我猜想这句话里还包含着一种策略,拍了什么读者自然能看到,不需要再重复描述了。
探索并寻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这个问题不仅对于年轻摄影师而言, 对于资深摄影师如付羽同样存在,而且存在于每一个项目,每一次拍摄。在这种孤独的历程里,创作者会倍感无助,本能地想要抓取任何可以抓取的东西,依靠任何可以摸到的坚固的后盾。这是拷问心性的时刻,越过这道关卡,灵魂将从此升华。付羽找到的依托是怎样的呢?我认为是一种东方式的世俗精神。在付羽的观看方式里,首先是谨慎和冷静,背后则是一份古道热肠和善良柔软。这让他积极地观看,但同时与现实保持距离,平等平静地审视众生万物,没有分别心。他的视角是一种悲悯的现实主义。在他的图像的叙事里,这世界和一百年前相比,几乎没发生过多大变化。事实上的确如此,日新月异的变化都是表象,朝朝暮暮熙熙攘攘生老病死这些人类最基本的活动,其实从未变过。当然付羽的镜头不会去记录其中的过程,那不是静态摄影所擅长的领域,付羽会去拍摄尘埃落定的一幕,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但当你仔细审视,所有痕迹都在照片里。
如此看来, 局面显出一点苦涩的意味。苦修者如付羽,他积极地学习和吸收,勇敢地探索,真诚甚至笨拙地拍照,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实践,但他似乎并不想跳出自己所在的文化系统—— 那是融入他肉身和血脉的存在,早已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在最近的十年里,他拍了一些看起來有点无聊的照片,有些照片甚至像是爱好者所拍,没有什么观点也没有所指。这两百多张照片被他命名为“写生”——没有主题却又恰如其分,似乎他是一个在阳光下山野间作画的印象派画家,避世却又对人间持久惦念。他的照片显露出他这个人性格的若干个面向,朴素、谦逊、坚定、偏执地追求极致、带有鲜明的二十世纪的气质,却不像艺术家的作品。如果你从这些照片里解读出了什么,那解读只属于你。付羽感兴趣的只是按照他的标准,做完这些照片,至于其它,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