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的本质是心在
2023-05-10姜纬
姜纬
应主办方的邀请,我参加了第四届沈阳国际在地影像艺术节。策展人精心策划的“在地之地”主题展,包括了杜子、黄京、高岩、骆丹、李明、乔建东、孙涛、唐晶、王轶庶、以绘、严怿波、曾翰、郑知渊等影像艺术实力创作者的作品。我实地感受主题展本身、周边相关活动,观察整个影像节的组织能力、呈现能力,观察市井生活,和杜子、李明、乔建东、王轶庶、严怿波等作者进行交流。开幕当天下午,主办方安排了一场我和王轶庶、严怿波的对谈,我给的题目是:在地的本质是心在。我想围绕“在地”,跟两位比较熟悉的优秀影像艺术家谈谈何谓“在地”,又怎样“在地”,以及“在地”在今天的意义。那天的对谈意犹未尽,现在我把自己对于“在地”的体会分享给大家。
“在地”是一种认知,而且是一种不断变化着的认知。我们中国文化人的祖先,非常懂得这个道理,并能够身体力行。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这篇文章就是关于“在地”认知的变化。文章一开始就讲“余”和小伙伴天天游山玩水,“无远不到”,以为永州的好山好水已经全部为我所有了。这是一种自满。到文章最后,“余”登上西山之后才意识到,之前的山水都不算数,真正的旅行现在才开始,“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我重新走向未知。但是整篇文章里头,没有谁劝谁,谁开导谁,认知是自然而然转变的。
西山对于柳宗元的意义,与其说在于它的“怪特”,不如说更新了他的山水观念。“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柳宗元不只是发现了一座新的山,他是发现了让自己进入群山的新的方法。
“始得西山”的意思正在于此,西山就在那里,但不是人人可得,得到过的人也可能会失去,所以在心理上、精神上永远需要重新出发。
不光是看画、看照片,读书、看风景也是一样的,人的记忆、修养,更重要的是心境,决定了能够看到些什么,表现出什么。然而很多时候,人们只关心外部世界的样貌,而不关心内部世界的形态。内外之间其实是连通的。今天或许是一个偏见弥漫的时代,但我逐渐发现,数字时代的真正问题在于,人们难以建立稳固的偏见。因为任何一种见解在本质上来讲都是偏见,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物种,兩条胳膊两条腿,眼睛只能看见有限的色域,耳朵只能听见有限的音域。没人可以站在地球外面看世界,即便能看,那也是一种偏见。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之所以在物理世界和内心世界都定不下来,就在于我们没有办法形成坚实的“偏见”。信息太多,参考书太多,正确的答案太多,当每一种偏见开始凝结成形的时候,就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跑过来把它冲得七零八落。没有了偏见,想象力也就无处依附,生活就无处安放,我们不是离真实更近了,而是离真实更远了。
“在任何理解之前要先有表达,而在任何表达之前,先要有对重要性的感受。”什么是重要性的感受?重要性到底寓居在何处?这个看似非常深刻的问题,其实有一个非常浅俗的答案,重要性寓居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经验之中。当然,这里所说的日常生活经验,首先是健康的生活经验、真实的生活经验,尤其是免于恐惧的生活经验,用哈维尔的话说,就是生活在真实中。
“在地的本质是心在”这个题目的应有之义,就是生活在真实中。我举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的例子,是因为千年前的月光照在古人头上,也照在今天我们的头上。
面对四时的变化,人知觉到生命的无常和死亡的必然,因此,思绪纷然,流露感伤之情。在叹逝中,我们“太容易看到生命在自然的‘威胁下显露出不足与危机”。这和《诗经》里的“兴”大相径庭。《诗经》里面的自然,跟人的生命是相辅相成的,那是生机淋漓,充满了生命的喜悦的,是鸢飞鱼跃式的。许多人敏感多思,面对先秦、汉魏诸多时代不同的“感物”方式,人未必无知,只是艺术家更在意创作本身构成的意义:创作是面对“不足与危机”时的一种自我砥砺和提振。
从“眼前物”到“言外意”, “在地的本质是心在”有机会让当事者跨越时空、性别、学科的界限,领会时空中人的境况和意义,但关键的是,也由此达成一种以意逆志式的生命互文,了解到个体并非孤立无助的存在,和世界正紧密地关联着。
在我心目中,影像艺术“在地”的作用或意义不仅仅在于响应当下的现实,而更在于建构内心的真实,或者说是重构现实。它牵扯到多方面复杂的因素,既和历史意识、文化环境、身份认同、想象力的跨度相关,更和对视觉语言基因和影像肌理的细微体认相关,而这些努力的根本目的,是意在提取语言风格对撞所释放的巨大能量,将之用于深入的、需要耗费大规模呈现快感的自我腾挪,发展出无限多的自我,以使被特定时空所束缚的自我获得复数性。
“在地”并非一定要土生土长,或长时间扎根于某地,罗伯特·弗兰克申请古根海姆基金时就清晰表明自己要用移民的眼光。“在地的本质是心在”的“心在”,到底是什么?捷克伟大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说过:“只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价参与生活。”这句话精确完美体现了什么是“心在”。
“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价参与生活。”如果说日常事物与人一道拥挤在现代生活的狭小时空内, 那么在地影像艺术正是释放人和物并将其重新置入更广阔辽远的视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阳国际在地影像艺术节获得其价值,并值得持续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