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村的“宋式生活”

车到王家村时，天已经擦黑了。路上陆续遇到二三十个老头老太，三五成群，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饭吃得早，晚餐后散步。王家村的常住人口几乎没有青壮年和学龄儿童，六七十岁的老人退而不休者居多。退，是从养儿育女、陪伴孙辈童年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不休，是靠手艺、靠辛劳养家糊口的这一辈人，本可以衣食无忧地颐养天年，但很多人闲不住，就在村里做农业工人、环卫工人——受雇于村集体或者公司，打理农田、菜园、果园、茶园，或者做保洁员，工作强度不大，一年有三万元左右的工资。老年人晚上除了看电视，没有别的消遣，于是晚餐后结伴遛弯、散步闲聊。

入夜，乡村一片宁静，我很快进入梦乡，一夜婴儿般的睡眠。清晨，我在鸡鸣声中醒来，在二楼的阳台上往王家村看，翡翠湖腾起了薄薄的雾，青山、树木、田埂、村舍都朦朦胧胧的，不禁感叹，有一种穿越到宋代的感觉呢。

白天的老村人不多，到处静悄悄的。走在田埂上，空气中充盈着阳光和草木、油菜花的香味。王家村不仅恬淡美好，人们还能体会到一种宋代生活的闲适。

从经济和社会繁荣程度来看，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适合生活的朝代。千年前的宋人，悠闲的慢节奏，单纯却又丰富。他们努力耕耘，热爱每一天；他们诗意优雅，追求生活品位。宋代文人更追求日常生活的精致，把日子过成诗——抚琴弈棋，宴饮集会，踏春赏花，带雨种竹，汲泉煮茶，古鼎焚香……宋人“四艺”——点茶、焚香、挂画、插花，透过嗅觉、味觉、触觉与视觉，品味日常生活。艺术与生活通融，构成了“宋式生活”的美学源头。

“一曲新词酒一杯，且向花间留晚照，睡来谁共午瓯茶，听风听雨过清明……”用诗意装扮世俗生活，也许只是宋人洗涤尘俗烦忧的一种生活态度。乡村的“宋式生活”，是把柴米油盐的日子过成诗。而为柴米油盐打拼的生活，其实都是平庸的。八十一岁的曹云，嫁到山里五十多年，经历了儿媳、妻子、母亲、祖母的角色转变，学会了砍竹子、做竹器，采桑叶、养蚕，也干过矿山采石打榔头、掌炮钎的活，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岁月的打磨，累弯了她的身姿，枯萎了她的头发，连牙齿也稀稀拉拉只剩几颗了。但瘦小的曹云是个很要强的人。儿媳陈丽亚说，去年春天她们一起进山挖笋，沉甸甸的半袋子笋，自己根本背不动，但婆婆曹云硬是背回来了。生活的诗意，要靠辛劳和汗水铺垫。真正撑起生活天空的，让我们走得更远的，从来都是积极、自律与勤奋。

青峰山下的村子，历史大都可以追溯到南宋，甚至更早。但先民们在村落里生活的痕迹，并没有留下房屋、小桥、树木之类物化的证据。连青峰山顶的云岫寺，也只遗留着明代的石碑。高僧骑鹿上山、李白进山造访、移民落脚垦荒等故事，散见于家谱、县志。一代又一代的人，年复一年，在这里繁衍生息。千百年来，他们的生活状态是伴着犬吠入眠，随着鸡鸣醒来。种田地、砍柴火、打板栗，每天日落西山甚至暮色沉沉时，农人才带着一身疲惫步履匆匆归家。灯火亮起，乡村里响起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夹杂着吵闹声，再渐渐归于静谧。乡村的生活就是这般，衣食住行、喜怒哀樂，日复一日、四季轮回。对于躬耕山间薄地的那些农人来说，“晨兴而起、荷锄而归”的背后，是追逐梦想必须付出的努力。曾经的岁月年华，感受到的是丰收的果实、幸福的美酒得来着实不易。

种地、砍柴，养蚕、竹编……为了谋生，农村人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忙得像千手观音。他们未见得享受过片刻“低头种菜、抬头赏花”的生活情趣。童年，我在乡村生活，体验过养蚕的辛苦，每天采摘细嫩新鲜的桑叶，撒在满是蚕宝宝的竹匾上。只听到蚕儿窸窸沙沙咀嚼的声音，如细雨抚过竹林。蚕儿养到饱满透明了，一个个放到秸秆做成的草龙上，它们仰起头来吐丝，一圈圈地缠绕，把自己幽闭在椭圆的茧壳里。摘下蚕茧一担担卖给镇上的茧站，一叠票子数了又数。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片段似乎充满着诗意，但当时，五十多天里，一家人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实在是难熬。晴天采桑叶闷热难耐、蚊虫叮咬，雨天采桑叶更是受罪，回家得用干净的软布一片一片地擦水、晾干。我猜想，王家村老竹匠做竹编，感受可能也一样。外人看来，巧手之下，毛竹 “涅槃重生”，成了菜篮、簸箕、蒸笼、椅子、凉席……多有成就感啊。但进山砍伐了毛竹，再费力地拖到家，在“三脚马”上锯断，用竹刀、锯子、圆凿、卷刨、钳子、剪刀、引针、木钻等十八般兵器，开料、劈篾、织底、扣筐、撑条固定、扎筐、做耳……做个简单的竹篮就要经过十几道工序。仔细端详竹匠那双布满老茧、疤痕累累的手，我对起早摸黑、勤勤恳恳的匠人肃然起敬——他们靠辛劳养家糊口，凭手艺赢得尊重。

如今，这个老村落，是云袖文旅公司董事长周旭蛟和他的团队“为城里的人们打造了一个乡村的家”。在王家村的这三天，我努力体会老祖先们“慢活”的生活状态。早晨在鸟鸣声中醒来，推开木栅栏门，村口的菜地、远山的绿意尽收眼底。白天闲逛，把美景收入镜头、留在心底，体验户外旅游的乐趣。晚上读书、喝茶，或者观星空，与村民闲聊，体验乡土情怀。

“风雅处处是平常”。市井生活的幸福，是在放松的状态下过好每一天，享受烟火气息中的每一刻。村里的老头老太们隔一两天就搭乘镇村公交去横涧集镇，出售自家的物产，买一点日常用品。有时候，什么也不卖，什么也不买，去集镇上逛逛，也有一种汪曾祺式的体验，“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一日三餐，即便是最简单的大米粥、白米饭，端上桌来，新鲜稻米的清香飘在空气中，搭配新鲜的蔬菜，一口下去，齿间咀嚼的也是幸福的味道。夜里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舒适安心地酣睡整晚。回到乡村，进入田园生活的放松状态，更能体会“宋式生活”的幸福。

做几天王家村人，体验恬淡与闲适的日子，品味老村的人间烟火味，让我感悟到，放下忙碌，看淡功利，我们就能走过迷失，把生活过得跟宋人一样雅致。珍惜当下，注视美好，才能滋长驾驭生活的智慧，修炼出苏轼对待生活的通透旷达。现在的城里人，在快节奏生活的压力下，向往“宋瓷一样精致的生活”，其实不如转而关注如何将日常生活提升至艺术境界。比如，劳作之余，焚香品茶、吟诗作画、登高望远、对酒当歌……周末走出城市的藩篱，到乡村来，走进山水，融入自然。 青峰山的幽谷深涧、飞瀑流泉，王家村的清风明月、花海稻田，不仅仅是山水、村落，更是精神与心灵的栖息地。

在喧嚣的生活中独守内心的清净，在静默的时光里绽放生命的馨香。身处和谐、安宁、富足的新农村，王家村的“宋式生活”让人心安——沉浸在青山绿水间，实现城里人魂牵梦萦的“归园田居”。

汤全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