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侠女”

化民

吕霞家离江边不远，是一幢老式的七层楼，她住在三层。她的两屋一厨布置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李爽仿佛回到了2 0 年前的自己家。这里的一切，让李爽感到亲切、温馨。

大江还在封冻，两人商量好去南方游钓。一切准备就绪后，二人带上钓具和所需物品，即日驾车出发了。

吕霞退休后时间充裕了，偶尔会陪伴丈夫老刘去江边钓鱼。起初，她每次同丈夫去钓鱼都要头顶钓鱼帽，脸罩纱巾，手戴防晒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唯恐把自己晒黑了。一来二去，她找到了钓鱼的感觉，竟乐此不疲，不像以前捂得那样严实了，还专程去渔具店买了一套钓鱼服。她的鱼获常与丈夫难分伯仲，有时还会略胜一筹。丈夫甘拜下风，赞她悟性高，比自己有钓鱼天分。不知不觉中，吕霞俨然成为江边小有名气的女钓手。

天有不测风云，吕霞52岁那年，丈夫突发心脏病撒手而去，她为此悲痛欲绝。他们没有子女，吕霞只能孤身度日，长年以钓鱼为伴。热心肠的人给吕霞介绍老伴儿，都被她一一回绝了。

老刘去世后，再没见到吕霞与人结伴钓鱼，她一直独来独往。吕霞年轻时是个漂亮人，数年来江边的风雨并未使她显老，她仍保持着当年的风韵，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许多。她平日不善言谈，很少与人交往，但出手慷慨大方，乐于助人。她时常把钓到的鱼送给鱼获少的钓友，如果谁的饵食不够用了，只要向她开口，绝不会遭到拒绝。由于她钓技超群，处事大方，加上名字的“霞”与“侠”同音，在钓鱼人的口中便有了“侠女”的绰号。

一天，不知从哪里游来一群放生的鲤鱼，吕霞一连钓获八条，大的能有五六斤。换作别人可能会就地低价处理，而她收竿后开始把鲤鱼分送给附近没钓到鱼的人，不管认识与否，一视同仁。有一位清扫女工站在一旁，想张口又不好意思。吕霞看在眼里，随即把最后一条准备自留的鲤鱼送给了清扫女工。这便是她与平常人迥然不同的做事风格。

一晃又过十年。吕霞的身材依然如旧，手脚照样麻利，很难看出她已年过六旬。去年夏初，吕霞旁边有一位高个儿老年人遇上一条2斤多的鲤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吕霞急忙拿起抄网跑过去帮忙，在她的指点和帮助下，鲤鱼顺利上岸。高个儿老年人向吕霞道谢时，吕霞从他身上看到了亡夫的影子，他对吕霞也生出了莫名的好感，彼此留下了印象。

高个儿老年人叫李爽，两道浓眉，腰板挺拔，身上透出一股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英武之气，从面相上看有60多岁，其实他已年过七旬。

李爽退休前是政府部门里的一名科级干部，由于不会走“上层路线”，多年不曾提拔。退休后他被一家民企聘为副总，诸多与外界打交道的事宜皆由他出面处理，整日忙于应酬。李爽的妻子与他同岁，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退休后被返聘，一直在核心岗位上。夫妻俩平日忙于各自的工作，能凑到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不多。

李爽65岁那年，他的妻子出国学习考察回来后不久就查出了肝癌晚期。李爽当即辞去聘职，四处寻访名医良药，带着妻子往返于北京上海的各大医院，结果回天乏术。妻子临终前和李爽商量，要把房产证变更到独生女儿名下。他明白妻子的心思，随即点头应允。

李爽的女儿是学校的教师，已步入中年，自从母亲去世后，每逢节假日一家三口便来看望李爽。女婿怕岳父一个人寂寞，还买了两套鱼竿和钓组让他去江边钓鱼散心。在孩子们的关照下，李爽逐渐走出丧妻的阴影。

一晃，李爽的钓龄已有六年，钓鱼给他的晚年生活带来了乐趣，也使他结识了一些志趣相投的钓友。

这天，鱼不咬钩，李爽和身旁的钓友老于闲聊起来。

老于戴着一副近视镜，说话风趣，是江边钓鱼的老人。以前他和吕霞的丈夫老刘在一个厂子工作，他在工会，老刘是车间主任，两人既是同事也是钓友。“吕霞可真是个好女人哪！为人处世有侠女的风范，就是好男人也未见得能赶上她。她家没孩子是老刘的原因，可她从没抱怨过，一心和老刘过日子……”老于停顿了一下，继续对李爽说，“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她把那么多的大鲤子全都送给了别人，这些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把头转向李爽，“你说说看，把自己钓到的大鲤子送给不认识的人谁能做到？是你能做到还是我能做到？我看，如果没有一副侠义心肠是做不到的。自打老刘走后，她一直单身，真够难的了……”老于摇了摇頭，一声叹息。沉思片刻后，他突然扭过头看着李爽，诡谲地笑了：“我看，你和她倒是挺般配！你别说，你的个头儿长相确实跟老刘有点儿像，你要是有意，我给你俩撮合撮合，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我比她大6岁，年龄不般配。再说，她十多年一直没嫁，心气一定高，你就别费心了。”李爽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若有所思。

“嗯，你说得倒也对，女的寿命一般比男的长，她要是想找，也该找个年纪相当的。得，算我没说。

哎？你的标儿没了，赶快拽竿呀，你傻愣着想什么呢？”老于瞧着李爽，狡黠地笑了。

后来，李爽和吕霞在江边又有过几次相遇，彼此逐渐熟悉了。吕霞知道了李爽的情况后，心里也有了想法。她虽然觉得李爽的岁数比自己大了些，但又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实诚人，这一点对于一个丧偶多年的女人而言尤为重要。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他俩相约一同出钓了。李爽开着他的小汽车带吕霞去了水库，同吃同钓把两个人的感情拉得更近了。

李爽住在临江的高档小区里，他家的三室一厅装修得很考究，室内是清一色的欧式家具，各种装饰品也十分时尚精美。吕霞初次踏入这个家门时，室内的豪华让她感到吃惊和拘谨。

李爽对她解释说：“这些都是我媳妇生前置办的，她喜欢欧式的装饰风格，为此花费了不少心思。

她走后，屋里一直没动，将来你搬进来时，可以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把这里重新布置一下。”

吕霞忙说：“不用动，你习惯就好，我入乡随俗。”

吕霞的“入乡随俗”似乎含有某种屈就的意味，但这是她的心里话——她更喜欢自己的家。

转年，李爽已经72岁，吕霞66岁，他们终于做出在一起生活的决定。二人商定：第一，不领结婚证，不举办仪式；第二，择日在酒店摆一桌酒席，以团聚的名义邀请江边几位老钓友前来赴宴，做见证人；第三，两人百年后，把骨灰安放在各自原配的双人墓穴中，以了却各自心愿。

春节后的一个双日子，在酒店的包间里，李爽端起酒杯，起身向已经聚齐的钓友宣布：“现在我正式向大家告知，我和吕霞决定搬到一起生活，今天在座诸位就是见证人！大家喝下这杯酒，我俩就是一家人了，谢谢诸位！”

众人先是有些错愕，随即掌声骤起。

大家纷纷起身，举杯祝贺。众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陆续落座。老于仍旧站着，他扶了一下眼镜，清了清嗓门，开始朗诵自己现编的一首打油诗：二人初遇大江边，鲤鱼出水红线牵。

两情相悦皆有意，李郎侠女结良缘！

瞬间，酒桌上笑声响起，叫好声一片……

吕霞搬到李爽家后还不到三天，李爽的女儿拿着几份写满条款的协议书登门，她要与吕霞双方签字画押。她对父亲找老伴儿虽然心里不悦，却又说不出啥。开始，她并没有签写协议的想法，可身边的人都在提醒她，必须跟父亲的后老伴儿签订协议，千万不能留后患。有人说，房子的产权是你的，就是掏钱给他们租房子住，也不能让他们继续住在你的房子里，一旦你爸先走了，剩下的老太太怎么处置，她自动离开还好，如果赖在房子里不走呢？难道给她养老送终？她一旦得了重病怎么办？进ICU一天得花多少钱，什么样的家庭拖不垮？还有人叮嘱她，你爸的退休金和个人积蓄一定要自己掌管好，每月的生活费和后老伴儿均摊，自己是自己的，钱款千万不能落在老太太手里，这些都必须在协议上尽数写清……在大家的劝说下，她心里也没了底，这才拟了这份协议。

女儿的这一举动让李爽既惊诧又心痛——协议下还会有亲情吗？

吕霞接过李爽女儿递给她的协议书，逐字逐条看完。她抬起头，淡然地笑了，把协议书递还给她：“孩子，不用费事了，没有必要签这样的协议。房子的产权是你的，将来也不会改变。我之所以搬进来陪伴你爸爸，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这里，习惯这里的一切。你应该明白，不论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总会做出一些牺牲。我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和习惯而不顾及你爸的感受，打乱他的晚年生活，损害他做男人的尊严。我是怕伤了他的自尊才听从他，搬了进来。孩子，我与你爸相识的过程他都和你说过了吧？我想，你是一名教师，是明辨是非的，对事情会有一个起码的判断。我和你爸是通过钓鱼认识的，因为彼此信任才走到一起，绝不图别的什么，如果要说有，图的就是对方这个人。我独居了14年没嫁，你爸也多年未娶，我们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我们这个年龄段，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只要适合自己就是最好的。你工作忙，有自己的家，不能总在你爸身边，我和你爸在一起生活，可以相互有一个照应，而且我们还有共同的钓鱼爱好。你可能还不清楚，喜欢钓鱼的人追求的是一份心情，没把钱物看得那么重。只要不缺吃、不少穿，哪怕在一间能遮风挡雨的茅草房里也能过得快快乐乐。我有退休养老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这些年也积攒了一些‘过河钱’，一旦遇上生老病死还能应付。况且，我自己有房子，足够两个人住了。如果你爸同意，现在就可以搬到我那儿去住。我家的条件虽然比不了这儿，但什么都不缺，过日子是没问题的。孩子，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而伤了你们父女多年的感情。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工作压力大，都不容易，如果你有什么急需，不要客气，几万块钱我还是能拿得出的。”

李爽的女儿听到这里，眼里已闪出泪花：“阿姨，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想多了……”

“孩子，不是你想多了，是现在的世态人心变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遇事谨慎些没有错。我一没生你，二没养你，一旦自己不能自理就把负担扔给你，换做是谁也接受不了。我知道，你妈是个很要强的人，退休了也没离开岗位，国内国外四处跑，把自己累出一身病，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吗？家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是你妈精挑细选的，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现在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坐享其成，无论是谁心里也不平衡呀！孩子，这些我都理解。你爸经常对我夸你们一家，说你们孝顺，他也深爱着你们，我也会把你们视为自己的亲人。”

“阿姨，您别再说了……”李爽的女儿哭出了声，把手里的协议书撕成了两半。

送走李爽的女兒后，吕霞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协议上写的每一项条款都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还从来没蒙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还是有些颤地对李爽说：“老李，说句心里话，在这儿住我真的不习惯，心里总是感到不安……咱就别再让孩子纠结了，别再让别人说三道四了，我继续住在这里，真会崩溃的……我已经想好了，搬回去住。你能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吗？”她眼里充满了期待，也隐含着不安。

吕霞的这番话，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李爽吃了一惊，立刻沉默了。他清楚，她说到就能做到，因为她是“侠女”。

吕霞眼里的期待渐渐变为失望，确切地说是一种失落的悲戚。她不想失去心仪的晚年伴侣，但她更不愿在别人的非议下度过余生，委曲求全不是她的性格。

李爽凝视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吕霞，她的头顶露出了丝丝白发。他在想，她像一杯清水，从不掩饰自己，即便做了“新娘”，也没去染发店把头发染一染。她身上没有虚荣，对财富更没有奢求，江边的钓鱼人称她“侠女”她当之无愧！她曾是自己的钓伴儿，现在是以身相托的晚年伴侣，没有什么能比她对自己更重要。她说得没错，不论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总会做出一些牺牲。

只要不缺吃、不少穿，哪怕是住一间能遮风挡雨的茅草房也会过得快快乐乐！

李爽拉过吕霞的手，轻声说：“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吕霞扑进李爽的怀里，恸哭不已。

几天后，他俩搬进吕霞家。李爽把三室一厅和里面的家具物品统统留给了女儿。

吕霞家离江边不远，是一幢老式的七层楼，她住在三层。她的两屋一厨布置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李爽仿佛回到了20年前的自己家。这里的一切，让李爽感到亲切、温馨。

大江还在封冻，两人商量好去南方游钓。一切准备就绪后，二人带上钓具和所需物品，即日驾车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