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与钓术
2023-05-10盛文强
盛文强
钓是捕鱼的古老方式之一。从现有考古发掘来看,先民最早使用的是兽骨或禽骨(间或有木质、陶质、石质)劈磨而成的直钩和微弯钩,称之为鱼卡,顶端设有凹槽或孔洞,用以系线,初以藤蔓为线,后代之以麻线。如此简陋的钩和线,构成了最早的钓竿,其形态直奔钓术的主题:勾取和牵引。
随着铁器的出现和使用,鱼钩开始使用铁器,钓线早期用植物纤维,后改为丝线。钓饵也很受重视,一般选择鱼喜食之物,如昆虫、米粒等,浮子则采用桔梗等植物茎干,有时也使用彩色鸟羽,名贵的钓竿上也常配有孔雀羽毛作为浮子。
古之善钓者,来历多不可考。《列子》中提到古时一位叫詹何的擅钓者,可称得上是三代以降的钓术大师,钓术的诸般妙入毫颠的体悟与掌控,都在他身上得以集中体现。他以蚕丝为钓线,以草木茎叶上的小刺为钩,用细小的竹子作钓竿,将一粒米剖为两半作饵,在流水湍急的百仞深渊之中钓到可以装满一辆车的鱼,钓丝、钓钩、钓竿却丝毫无损。楚王听说詹何的神术后,惊问其故,詹何直陈其因。原来,詹何做到了“心无杂虑,惟鱼之念”,投竿丢线时用力均匀,水中之鱼看到饵料下沉,就像看到尘埃或泡沫一样自然,所以才使鱼不惊不疑。可见彼时已经有擅钓者总结出关于钓鱼的经验,钓者的形象已经颇类隐士,或者帝王师。钓术也往往讽喻政治,詹何就以钓术劝诫楚王:治国须举重若轻。宋玉《钓赋》云:“以贤圣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也是以钓术借喻治国,是为后代谏臣辞令的范本。
《列子》中还提到了一个海上钓鳌的故事,说的是渤海之中有中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山上有不生不灭的仙人居住,五山皆浮于海,常随潮波上下往还,“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这时有龙伯之国的巨人,来到海上钓走六只鳌,于是有两座仙山沉没,仙圣迁徙者数以亿计。龙伯之国的巨人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应是当时东海上擅于捕鱼的一个部族的神话表现。
《庄子》中提到的任公子垂钓,是一个恢宏的故事。任国有位公子,不屑于钓一般的鱼,特意做了一副大钩大绳的巨竿,专钓大鱼。他用五十头公牛作钓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东海,旦旦而钓”,钓了一年,什么也没钓到,但任公子依然危坐。终于有大鱼吞饵,牵着巨钩在水中乱窜,扬须奋鳍,直搅得“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将钓得的大鱼腊制后分送当地百姓,自浙江以东,九嶷山以北,百姓莫不饱食鱼肉,世人“惊而相告”,疑公子为神仙中人。任公子这样的气魄风度,与上古时代磅礴坦荡的海洋性格是极为吻合的,海洋性格的衰落是片刻之间的事。即便在庄子之时,这种精神也已经衰落,庄子提到的那些拿着小竿小绳,守着小沟小溪的人,心胸眼界低劣卑下,也就只能钓点儿小鱼小虾了,并且以为奇货可居,是井蛙之举,“其于大达亦远矣”。直至今天,任公子那样的钓者已经不可复见,唯见持小竿小绳者遍地。
到了汉代,出现了木鱼诱捕的钓术。王充《论衡·乱龙篇》载:“钓者以木为鱼,丹漆其身,近水流而击之,起水动作,鱼以为真,并来聚会。”以木鱼来引真鱼,实为后世诱捕钓术之滥觞。宋代学者邵雍在《渔樵问答》一文中把竿钓归纳为六物(六物者,竿也,纶也,浮也,沉也,钩也,饵也),竿钓的模式至此时臻于完备,后世沿袭其术,在此基础上有所损益,形成不同特色的钓术。宋代朱彧以海上亲身见闻写成的《萍洲可谈》中记道:“舟人捕鱼,用大钩如臂,缚一鸡鹅为饵,俟大鱼吞之。随行半日方坤,稍近之,又半日方可取……海中大鱼每随舟上下,舟投物无不啖。”南海上以鸡鹅为饵钓巨鱼的场面,今日已经难见。
抛开历史与技术的渊薮,钓还有另一番深意。渔樵耕读四业,唯以渔者超然出世,遁迹于云水之间,渺然无涯际,正是道家的隐逸之风,渔者中不乏隐遁的高人。自詹何起,钓术就已有讽诵之意,作为隐士的钓者多有一脑子古怪的道理,他们会以钓术来暗指治国的道理,还有的以钓术谏君王,以鱼喻臣民,这就陷进了一个悖论:君王极少钓鱼,有的甚至终生只能在饭桌上认识鱼,而隐士却天天在钓,以钓者喻君王,隐士把自己推向了尴尬的处境,这也是当政者多不喜欢垂钓之士的主要原因。与此相反,假隐士姜尚的钓术被称作沽名钓誉,备受后世诟病。孔夫子自称一生“钓而不网”,以期自彰其仁,唐代诗人卢仝《直钩吟》诗云:“人钩曲,我钩直,哀哉我钩又无食。”则直指世道人心,令人不胜唏嘘。钓术关乎政治与人生,成为贤士大夫“不可不察”的显学了。难怪袁项城去官后扮作渔夫,静待复出时机,可谓近世之擅钓术者。
时至今日,渔民之钓不可复见,巨纲细目尚不得食,何况小小鱼钩。钓术急剧萎缩为小术,尤其海上垂钓,更是沦落为贵族化的消遣游戏,已和生计无关了。眼下,钓术之孑遗仍在名利场上骋以矫健之姿,花样百出,缙绅者流,虽手中无钩,钩却在心中,钓术的精义绵延不絕,到了微末毫端的深层境界,姑且拭目看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