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2023-05-08刘阳
刘阳
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剧照
坂本龙一安静地离开了。
4月2日晚,坂本龙一的社交媒体账号发布了一则30秒的无声黑白视频。视频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画面,“January 17 1952 – March 28 2023”和一架年岁已久的钢琴,配文坂本龙一最喜欢的名言—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誓词的前两句:
“Ars longa, vita brevis.
“Art is long, life is short.
“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坂本龙一的脚步永远停在了3月28日:他最终不敌癌症,在治疗中离世。当我们听到讣告时,他的葬礼已经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这条微博下的热评写道:“我最终的乐章至此落幕。”
2022年12月11日,坂本龙一线上演出了最后一场音乐会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出自日本导演大岛渚1982年执导的同名电影,后来成了坂本龙一最知名的注脚之一。
彼时,坂本龙一及其1978年成立的摇滾乐队黄色魔术交响乐团(YMO),已经凭借前卫的电子音乐风格俘获了一大批日本和欧美听众的心。
1979年的《Behind the Mask》舞台演出是不少YMO歌迷至今仍反复回味的经典曲目之一—坂本龙一以机器人般的变声演唱:“There’s a mask you’re wearing. It’s stony and staring……”
随着舞台灯光变暗,四人的身形只剩下霓虹色的轮廓—不论是音乐风格还是舞台设置,都颇有些赛博朋克的味道。
进入80年代后,日本电影迎来了“小黄金时期”的曙光。被称为日本四大情色大师之一的大岛渚,也开始筹划《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拍摄。
1982年,大岛渚找到坂本龙一。
那天,大岛渚把剧本夹在胳肢窝里,来到了坂本龙一的办公室,提出让他饰演《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主角世野井。坂本龙一虽然心里乐坏了,但并未一口答应,而是“讨价还价”了一把:“配乐也请让我来做。”
虽然当时的坂本并没有制作电影配乐的经验,但大岛渚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这部电影,讲述了1942年拉罗汤加岛日军战俘营里的故事:清高冷冽的世野井,在军事法庭中一见到杰克·西里尔斯,便被他与众不同的气度吸引,并由此萌生了“禁忌”的情愫。
这份感情在杰克为此付出生命时达到高潮—世野井拔出长刀准备处决俘虏长时,杰克从人群中走出,在他的双颊上留下了两个吻。影片的最后一幕,是杰克被埋在沙土之下奄奄一息时,坂本龙一扮演的世野井,为他割下一缕头发,并行了个军礼。
这两个片段所配的是原著小说的同名曲《种子和播种者》。这首曲子从3分15秒开始变得大胆而又悲壮,正如杰克为此付出的代价,以及世野井心中所受的冲击。劳伦斯先生在影片结尾回忆说:“西里尔斯好像在世野井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于是我们都分享了种子的成长。”
这句话用于形容坂本龙一也无不可。
坂本龙一(左)与摇滚乐队YMO成员的合照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坂本龙一的电影配乐处女作,一步步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是坂本龙一的电影配乐处女作,一步步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1983年,该片入围戛纳电影节,坂本龙一借此结识了《末代皇帝》的导演贝尔纳多·贝托鲁奇,并于1986年接到了这部影片的邀约。
如今,这首配乐的意义早已超越这部电影本身,成为坂本龙一最广为人知的标签。甚至有人调侃,原电影恐怕也成了这首配乐的注脚。
40年来,这首配乐被演奏了无数次,电影原声带专辑的第三首《Germination》后来还被用进了2017年的意大利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在影片的后半段,埃利奥决定写信向奥利弗摊牌结束冷战—随着《Germination》忐忑的曲调,埃利奥写道:“请不要对我视而不见,那使我生不如死。一想到你讨厌我,我就心痛不已。你的沉默撕碎了我,我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想看到你讨厌我。我真是个胆小鬼。”
人们爱宫崎骏、久石让和坂本龙一,有一个相同的理由—他们的作品,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坂本龙一的音乐温柔起来,就像冬日的万里晴空,像被窝里柔软的猫。
20世纪90年代,日本开启“失落的十年”。泡沫经济崩溃,土地价格下跌,社会发展停滞,曾叫板“世界第一”的日本陷入了迷茫期。在经济危机和空虚疲惫的精神状态下,日本文艺界诞生了《情书》(1995年)、《菊次郎的夏天》(1999年)等治愈系影视作品。与此同时,CD销量猛增,在1998年创下4.5亿多张的纪录。
2008年,坂本龙一在北极圈“钓”声音
治愈系男人“无私而专一,虽然不是恋爱对象,但是能使人平静下来,有时又有点可爱”。
1999年,高仓健主演的治愈系电影《铁道员》上映:北海道幌舞车站即将停运,老站长佐藤乙松在退休之际,在月台遇见了17年前夭折的女儿雪子。三次重逢,圆了佐藤的夙愿。就在幌舞车站终止之际,佐藤被发现死在积满雪的月台上。前一日,他在旅客日报上最后一次写下:“今日无异常。”
坂本龙一为这部电影作了同名主题曲,并由其女儿坂本美雨演唱。在火车的汽笛声中,空灵悲婉的曲调响起:“如果那是你想見的人,就去见吧。”
同年,坂本龙一发行加长版单曲《Ura BTTB》,其中收录了为三共制药保健药品Regain所做的广告单曲《Energy Flow》,反响出乎意料地好,销量高达百万张。据Oricon公信榜1999年的数据,《Energy Flow》是当年35首冠军单曲中霸榜周数最多的歌曲。
坂本龙一说:“这首曲子,献给(正在)承受社会压力的人。”
在《Ura BTTB》的影响下,日本形成了“治愈热”。2000年,日本小学馆出版的杂志《Oggi》,首次提到了“治愈系男子”的概念。根据《Oggi》的定义,治愈系男人“无私而专一,虽然不是恋爱对象,但是能使人平静下来,有时又有点可爱”。它还给这个定义取了一个颇具意境的名字—“水蒸气男子”。
毫无疑问,坂本龙一正是这样的人。不幸被癌症选中的他,从不吝给予别人能量。
2000年坂本龙一刚刚举办完“BTTB World Tour 2000”全球巡回演出,2001年美国纽约就发生了“9·11事件”。
那天上午9时左右,坂本龙一正在纽约的家里准备吃早餐,打扫的帮佣突然哭着跑了进来。坂本龙一这才知道,世贸中心着火了,恐怖正在蔓延。
他马上拿出相机到第七大道拍照。
此时,在燃烧的双子大楼旁边,缓缓飞过了几只小鸟。“难道鸟儿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说它们没有危机感?”鸟儿的从容与人类的暴力与恐慌之间的巨大落差,让坂本龙一对自然和人造事物之间的对比产生了兴趣。他想:人类的暴力性到底是什么?
在这个契机下,坂本龙一于2002年前往肯尼亚北部图尔卡纳男孩(距今约160万年的化石,堪称史前人类最完整的骨架)的发掘现场,并将在非洲采集到的声音用进了2004年的专辑《Chasm》中的《Only Love Can Conque Hate》。
面对这个充满分歧的世界,他说:“我真的很想用‘chasm(裂口)’来形容它。”
自然与音乐的关系,实际上也是自然与人的关系。你如何感受它,也将如何表达它。在坂本龙一的观念里,人类就像是大自然的癌症。武器、战争、环境污染、气候变暖……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蚀这个世界。
研究发现,由于“极地放大现象”,北极成了受全球变暖影响最显著的地区之一,升温速率超过全球平均水平的2~3倍。2008年,坂本龙一来到了最能反映全球变暖的地方—北极圈。
他蹲在冰面上,像放下鱼饵一样,把录音设备伸入消融的冰河裂缝,说“我在把声音‘钓’上来(I’m fishing the sound)”,然后冲镜头笑了笑。
在北极圈采集到的这些声音,被他称为“最纯净的声音”,并录进了2009年的单曲《Glacier(冰川)》中。
坂本龙一迷恋这些未经人类“驯化”的声色—风声、雨声、水流声,以及“被大自然调过音”的钢琴声。
2011年日本东北3·11大地震后,坂本龙一前往受灾地区,见到了一架死里逃生的钢琴。这架完全走音的钢琴,后来被他用于专辑《Async(异步)》中《fullmoon(满月)》的创作。“(它的声音)感觉明亮又悲伤,真是不可思议。”
而这首《满月》,是坂本龙一在这张专辑中最钟爱的一首。
它的名字取自原著作者保罗·鲍尔斯在《遮蔽的天空》中的一句经典台词:“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也许20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在乐器声断续交错的背景音下,这段独白被翻译成10种不同的语言,在左右声轨中轮流播放—诚然,按照自然规律,满月还会升起无数次。
但如今坂本龙一不会再看到了。
《Ryuichi Sakamoto:Playing the Piano 2022》是他的最后一场音乐会。2022年12月11日,琴键如约奏响—歌单中的13首歌,囊括了1970年代的《Tong Poo(东风)》、1980年代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1990年代的《遮蔽的天空》、2000年代的《Solitude》以及2010年代的《Ichimei-Small Happiness》。在短暂的一个多小时里,他把自己的大半生又交代了一遍。
曲终,字幕起。音乐家坂本龙一,他最后的心愿是:“I hope you’ll enjoy it.”
责任编辑何任远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