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孟容画学思想研究
2023-05-06中国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黄绎璇
中国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黄绎璇
马孟容,名毅,字孟容,以字行,浙江温州人,著名国画家,与其弟马公愚共同享誉海上艺坛。1912年,马氏昆仲从浙江高等学堂毕业后返回温州,创办永嘉启明女学,并任教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在温期间,他们参与发起“东瓯美术会”“永嘉新学会”等,创办《新学报》,积极宣传反帝救国思想与新文化运动。1926年,马孟容应刘海粟之邀,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任教。1929年,马氏昆仲担任全国第一届美术展览会评审委员、第一届西湖博览会艺术馆参事与委员。在沪期间,马孟容发起中国文艺社、蜜蜂画社,并参加天马会、中日艺术同志会、秋英会、寒之友社、雨社、中国画会等美术社团。他的作品多次在国内外进行展览,并于1930年比利时黎业斯美术会举办的中国美术展览会中获得银奖。惜天不假年,1932年马孟容患病不治,离世时年仅四十一岁,于右任先生哀道:“孟容之逝,使中国美术界文艺界俱有损失,愿爱孟容者努力,令其精神不死。”[1]
马孟容广结名士,雅集不断,成就艺坛佳话。1924年,马孟容为朱自清作画,朱氏以《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一文回赠,留下一段“以文换画”的雅事。在沪上,马孟容与黄宾虹、吴昌硕、王一亭、何香凝、刘海粟、张善孖、张大千等人皆有往来,并多次合作书画。蔡元培曾对马孟容之作有过高度评价:“吾国画有文人派与画院派之别,文人之作,大都气韵生动,寄托遥深,而放者为之或流于疏脱;画院之作,大抵界画精细,描写逼真,而拘者为之,或失之板滞。孟容先生,折中两派,兼取其长,诚出色当行,有艺术价值之作也。”[2]
除留世的绘画作品外,马孟容还有《铅笔画谱》《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现代国画之派别及其趋势》《墨趣专述》《草虫鱼蟹谱》等遗著。现阶段对马孟容之画作的探讨不在少数,但对其画学思想的研究则相对空白,且多为引用。他的艺术主张作为中西绘画碰撞中的产物,有着独特的视野,在美术史上仍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与理论价值,不容忽略。本文旨在以《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3]一文为重点,辅以《现代国画之派别及其趋势》[4]之内容,并结合相关史料,窥见马孟容先生的艺术思想。
一、马孟容画学思想的来源
1923年,马孟容之《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于浙江十中师范部期刊的创刊号中发表,该文包含了马孟容对中西画法的理解与其艺术主张。他的思想理论由何而来?又受何影响?笔者认为,可以从如下三个方面进行探究。
1.教育经历
马孟容出生于素有“书画传家三百年”之誉的温州百里坊马氏家族中,有深厚的家学基础。马公愚在《先兄孟容事略》中谈道,马孟容六岁起便随祖父与父亲学习经史古辞、书画金石,幼年善画,十三岁时参加县试,名列前茅。在温州府学堂学习时,马氏曾跟从汪如渊研习传统书画,学益精进。[5]吕渭英曾评马孟容道:“旧有家声,富储五车,精研六法,集元季四家之成,神与古会。”[6]可见马孟容的家学与早年教育经历为其艺术实践奠定了传统基础。
1909年,马孟容与其弟马公愚一同考入浙江高等学堂(浙江大学前身),马孟容攻读理科,马公愚则选择文科,二人共同接受新式教育。翻阅浙江大学校史,彼时,马孟容所攻读的理科设有图画课,教授用器画、远近法、阴影法等西画基础,[7]由此可知,马孟容在求学期间对西画之基本技法已有相当学习。而从其留世的速写与素描作品可见,马氏并未停留于上述课程,而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学习、创作,以通晓西画之道。除此之外,马孟容的外语能力亦有一定水平,根据马公愚的回忆,马孟容的“英吉利文,为学校中常课,固无论矣;即德意志文、拉丁文、日本文,亦皆娴习,能自由阅读”[8]。对外文的阅读促使马氏对于西方文化的接受相对较多,视野更为广阔。
从教育经历来看,马孟容有深厚的家学与文人修养,他的思想植根于传统文化。然而他成长于西学冲击下的社会变革中,接受了晚清的新式教育,因此其艺术主张在捍卫传统的同时,也拥有着西学的视野。
2.创作实践
马孟容的艺术思想与其创作实践相互交融,相互修正。在马公愚的回忆中,马孟容“日涉园林,游览山水,以得其真趣。每见奇禽异卉,辄目拟指画,倚管沉思,至会心处,便眉飞色舞,且画且歌。间遇沿途叫卖息担道旁者,举凡鳞介蔬菜之类,靡不凝神注视,求其姿态之真,图诸日记簿中而后去”[9]。他通过对自然的观察与写生,坚实对事物外观与神态的把握能力,跳出描摹弄技的牢笼,以求其精神表现,汪如渊评价他:“由精确之写生,进而为超逸之写意,减笔取神,洵属逸品。”[10]
对于马孟容的西画创作,马公愚有这样的记录:“于西画亦有深刻研究,作品至富,一时西画名家,咸深推重。”[11]1922年台风过后,马孟容到温州城区为灾后城市作速写记录,有作品《大水中之街市》(图1)和《大水中之小南门》《风灾后的东郊码头》等。同年出版的《铅笔画谱》,汇集了马氏多幅素描作品,题材丰富。[12]
图1 马孟容 大水中之街市
马孟容自幼研习国画,持续创作,为其画学思想不断融入新的体会。而他的西画实践经历,促使其将西画中的对景写生融入国画创作中,影响深远。他的作品于形备中呈现中国画固有的精神表现与内容,也将中国传统笔墨进一步发展。他笔下的花鸟鱼虫蟹,将瞬间的场景化为纸上的永恒,静态的画面似可见跳跃的鸟虫、穿行的鱼蟹、随风的红叶。朱自清在《论逼真与如画》里说:“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唯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13]马孟容在画面中的“真”也如此,它不仅是写实,更是自然而然、气韵生动之“真”。然而他的写实却不失笔墨:落笔前似胸有成竹,一气呵成,笔简而神备;笔法婉转多变,又松又灵;墨与色浓淡兼施,尽显物象之立体感(图2)。
图2 马孟容 红叶八哥 93cm×40cm 1932年 桐音馆藏
3.时代背景
随着西方文明的传入,20世纪激烈的社会思潮引起了对中国画变革的争论。1917年,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藏画目》中认为国画“衰弊极矣”,“专贵士气为写画正宗,岂不谬哉”,进而提出“以院体为正法”“以复古为更新”“和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等观点。[14]
1918年,吕澂在《新青年》上发表《美术革命》一文,悲叹国画的衰颓,呼吁改革。他主张阐明美术的范围实质、历史变迁、发展趋势等问题,从而进行“美育”与创作。[15]陈独秀振臂一呼,高喝“革王画的命”,并强调必须采用洋画的写实精神改良中国画。[16]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上的演说也提出“用科学方法以入美术”[17]。一时间,吸收西洋画改革中国画的论调此起彼伏。1920年,徐悲鸿在《中国画改良》中提出“一一案现世已发明之术,则以规模真景物”[18]的国画改良主张。汪亚尘在1922年发表的《对于中国艺术未来的希望》中谈道,用西洋画的“真”振兴中国画,“并不是借用西洋画家已成的技巧再来束缚我们”,而是“在时代的精神上努力”“拿出纯粹的艺术”。[19]
面对革新派的猛浪,依然有传统捍卫者。金绍城认为,绘画“无新旧之论”,他反对全盘西化,主张革新必须保留传统。[20]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中反对时人称文人画为“丑怪荒率”的诟病,对文人画及中国艺术精神做了全面的阐述。在他看来,文人画的“不求形似”,是“精神不专注于形似”而另有寄托,认为“欲求文人画之普及,必须于其思想品格之陶冶世人之观念,引之使高,以求接近文人之趣味,则文人之画自能领会,自能享乐”。[21]
在此背景下,马氏之《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一文应声而起。可以看出他对中国画的变革有着独特的见解,并有意参与到这场争论中。
二、《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文章内容
马孟容在《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开篇提出,中西画皆与文字同源,而因民族文化、思想日趋殊途,中西画的趣味也随之迥异。并阐明了作文的原因,即美术研究者日益增多,对绘画与审美观念的争论逐渐偏激,“或扬中而抑西,或褒洋而贬夏”,孰优孰劣的争论使后进者无所适从,因此作文比对。
文章从表现、结构、形态、色彩、调子、笔触及内容七个方面,分别对中西画法进行比较研究,总结道:“论自然之学理(形、色、调子、明暗、透视、解剖等学理),描写之逼真,则中画不如西画。论笔墨之运用,气韵之生动,则西画不如中画。盖西方物质文明达于极点,绘画亦受科学之影响,而趋于写实之真。吾国则精神文明最为发达,故绘画轻形似重精神之美。此中西绘画趣味之不同也。”需说明的是,在表现、结构、形态、色彩、调子的分析中,马孟容认为国画未尝没有一一案现真实场景,但因国画之重心在于因物感兴、表现主观之美,所以画面意境超然,形成东方绘画的独特趣味。马氏以六法之二“骨法用笔”谈国画的笔触,认为作者的品格、思想、情感,即“中画所谓命脉之气韵”都孕育在笔端,并通过线条表现画家的个性。在内容方面,马孟容首先界定了内容的实质,即“绘画之精神、趣味,能感应于观众者,而引起其美的情操者”,在他看来,内容不仅仅只是画面中所表达的含义,更被赋予了“感人”的能力,感人愈深,艺术价值便愈高。他指出,所谓“气韵生动”,即画家将其感想、天禀、品格付诸作品之中,从而产生动人之美,这便是国画的内容,更是东方艺术之本质。
除此之外,马孟容认为彼时变革的西方各画派,与传统国画有契合之处。他在文中提到,近代西洋画者苦于“形色之拘束”,“昌言形似不足尽美术之能事”,随即产生了后期印象派、未来派、立体派、表现派等现代艺术,这些画派排斥对客体的机械临摹,转而同中国画一般,注重主观情感、精神、意趣、思想的抒发。马氏由此叹道:“顾西画家数十年来暗中探索,才达于中国千余年前之出发点。”
马孟容在文章最后指出,近代中国画坠入专事临摹、只重笔墨的桎梏,极少有新的创作,导致国画固有的真谛——精神表现在画面中丧失,国画也逐渐衰颓。对此,马孟容深感焦虑,他呼吁“以西画精邃之学理,及其创作之精神,以发挥吾国画固有之特长,而补其短缺,将见沟通融合,再经一度之结晶,而成一新艺术”。
三、马孟容艺术主张分析
从《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一文及其绘画作品可以看出,在这场中国画改革的争论中,马孟容是相对开放的传统派。
马氏在文中对中国画的分析,无一不与六法相对应,且极为重视笔墨表现与气韵感兴。在绘画创作中,他的作品以笔墨为载体,兼具文人画之意趣与画院画之形似,可见其对国粹的坚持。马孟容与陈师曾对国画与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本质认识是相同的,且二人都认为西方现代艺术所寻求的“表现”,与国画传统精神相暗合。1929年,马孟容在《美展》上发表《现代国画之派别及其趋势》,将彼时的国画派别分为文人画、匠人画、新派画三类,以平和中肯的态度分别讨论它们的得失,并提出对国画创作的具体要求:“国画中精神之表现,贵气韵之主动,而笔墨形彩、意境、神味,亦不可或忽。”[22]同一时间,陈小蝶也在《美展》上发表了《从美展作品感觉到现代国画画派》,将美展中的国画派别做了更加细致的分类:复古派、新进派、折中派、美专派、南画派、文人派等。[23]二人虽有不同见地,但他们无疑都是传统国画的坚定捍卫者。
然而,马孟容对西画有着更加开放包容的态度。马公愚总结马孟容的艺术思想与实践道:“顾先兄在发扬国粹,因专攻国画,更参之以西法,思合古今中外一炉冶之,故能神明于理法之中,而笔墨则超乎迹象之外。”[24]与徐悲鸿所提倡的“写实国画”不同,马氏在《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一文结尾处提到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中西融合法,是从西方写实精神与科学出发,回到国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传统,以激活国画固有的真谛——精神表现。这与汪亚尘“用西洋画法上的‘真’来研究”“把中国固有的艺术的精神从新振发”有相似之处。[25]
文章自不同层面对西画的阐述,表现出马孟容对西方写实画法与创作精神的深入了解,而其对中国画的辨明,则更是体现了他对谢赫六法与中国传统艺术观念之“感兴”的熟谙。革新派的改良国画理论在中西交汇的洪流中占据上风,一时间艺术界充斥着对传统国画的排斥。然而马孟容在波涛中依然“阐扬神州之国粹,发挥民族之光荣”,体现了他不卑不亢的民族气节。他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以更加开明的态度对待西画,对今天的国画创作依然有理论价值。
《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成文之时,马孟容正处于交通不发达的温州地区,信息十分闭塞,然而他的艺术思想却紧跟着时代脉络,毫不落后。在浙南,他的理论更是得风气之先,有着显著的地方历史意义。此后,马氏昆仲到上海发展,马孟容的艺术的思想一直伴随着他的实践活动,影响着上海画坛,在艺术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注释
[1]陈胜武编,《马孟容马公愚昆仲年谱》,中华书局,2013年,第75页。
[2]高平书编,《蔡元培全集 第5卷》,中华书局,1988年,第517页。
[3]马孟容,《中西画法之概要及其异同之点》,《马孟容马公愚昆仲年谱》,中华书局,2013年,第245—247页。
[4][22]马孟容,《现代国画之派别及其趋势》,《美展》,1929年第3期。
[5][8][9][11][24]马公愚,《先兄孟容事略》,《中华学艺社报》,1932年第5卷第3期。
[6][10]马亦钊主编,《书画传家三百年 马孟容、马公愚诞生一百一十年纪念(上)》,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3年,第119页。
[7]浙江大学校史编写组编,《浙江大学简史·第一、二卷》,浙江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0—13页。
[12]同[1],第18页。
[13]朱自清,《论逼真与如画》,《文学(上海1933)》,1934年第2卷第6期。
[14]康有为,《万木草堂藏画目(节选)》,《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文选(上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第21—25页。
[17]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上的演说》,《绘学杂志》,1920年第1期。
[18]徐悲鸿,《中国画改良论》,《绘学杂志》,1920年第1期。
[19]汪亚尘,《对于中国艺术未来的希望》,《时事新报(上海)》,1922年6月24日。
[20]金绍城,《画学讲义》,《画论丛刊·下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第698—747页。
[21]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中国文人画之研究》,中华书局,1922年。
[23]陈小蝶,《从美展作品感觉到现代国画画派》,《美展汇刊》,1929年4月。
[25]汪亚尘,《为治现代艺术者进一解(续)》,《晨报副刊》,1923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