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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后象

2023-05-02独立学者

关键词:格物音响记忆

陇 菲(独立学者)

笔者26 年前曾言及“后象”:

在音乐“自同态转换群集”中,并没有什么“空间结构的对称性关系”,而只有“时间态势的相似性关系”。此所谓“时间态势的相似性关系”,只能通过记忆把握。因此,真正的乐象,乃是音乐欣赏者通过记忆把握的后象。此所谓后象,涉及时间先后关系,并与时间次序关系吻合。[1]

这是音乐哲学的重要问题之一,故撰文再申。

当时所说的“后象”(after image),原本是视觉生理学术语,指刺激停止作用后,大脑中的暂留印象。后象是器官感知过程遗留的痕迹,在视觉中有尤为明显的表现。不过,最鲜明的视觉后象,也只能持续几十秒钟。尽管如此,因有视觉后象,断续的刺激会引起连续的感觉。夜晚,举起点燃的火把在空中划圆,远处看到的是一个火圈;打开风扇,转动的叶片看上去像个圆盘;走马灯以及快速放映的电影胶片,均给人以连续运动的幻觉。凡此,都是视觉后象的作用。

心理学和生理学讨论后象,均未涉及听觉。似乎听觉没有后象,其实不然。

如前所说,在音乐欣赏过程中,后象是通过记忆把握的乐象。即使录音技术发达的现代,存贮在媒介中的音乐,也只能在播放过程中,通过欣赏者的记忆,把握整体乐象之后象。乐象之后象,也是断续的刺激引起的连续感觉,是意识在记忆中的建构。

绘画、雕塑、建筑,可以共时呈现完型的结构,音乐却非如此。现代作曲家完成的只是乐谱,需待表演艺术家将其实现为行运结构,供听众欣赏,并通过记忆,在各自心中形成不同的后象。

视觉记忆只有最多几十秒钟的后象,听觉记忆又如何?

法国学者保罗・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曾言及三种音乐记忆,感知、想象和记录。[2]

欣赏音乐时,首先借助聆听形成感知;之后,借助想象、反馈(feedback)形成记忆。记忆有感知基础,而任何感知都有想象、反馈成分。感知与想象、反馈,难解难分。每个人的想象、反馈,也各自不同。

感知与想象,均有前馈与反馈。前馈(feed forward),是根据以往记忆事前做出预测,有相应的期待。前馈,源自以往记忆,有其认知模式,不同于当下感知。而乐象的完型,则借助于前馈与不断地反馈;前馈与反馈的耦合,是一个往复循环之无极的太极。同一曲音乐再次聆听,场所、环境有所变化,欣赏者会有新的前馈预期,感知与想象、前馈、反馈的交织也更加明显,从音乐中获得的意义与此前便会有所差异。

严格地说,音乐中,只有后象,才是真正的乐象。凭借记忆,才能整体感知在后象中完型的音乐。聆听音乐的整个过程,是产生感知,驰骋想象,引发情绪,策动意识,综合过去、现在、未来的记忆过程。音乐之后象,应该会有比视觉后象更为长大的结构。人们不仅能完整地记忆短小的歌曲、乐曲,甚至能完整地记忆合唱、歌剧、管弦乐、交响乐。

因有后象,音乐欣赏可分为四个层次:耳听、情应、心思、神悟。耳听,是官能之聪;情应,是感触之敏;心思,是脑智之功;神悟,是意念之通。例庄子之言,是为听之以耳,听之以情,听之以心,听之以神。

音乐欣赏,于耳听、情应、心思、神悟的递进层次之中,由娱耳至动情,由动情至认知,由认知至入化,而渐趋大音佳境,最终物我两化。此四个层次,既是渐次递进序列,又有反馈互动关联。在此过程中,音乐艺术整体各个子集之间,不断有各种同态转换。

笔者在《音乐在四维时空连续统中的自同构变换群集》一文中提出“世界万象”“乐家心象”“艺术乐象”“听众心象”之间的“同构变换”。[3]在《新的音乐艺术模型——“自同态转换群集”概说》[4]中,笔者将此四象之间的“同构变换”修正为它们之间的“同态变换”。并将先前使用之与“物质结构”有异、相关于“事件结构”的术语“同构”(similar structure),易之为具有明显的时间、过程、趋势、动态内涵之“同态”(similar dynamic);提出一个新的“四维时空连续统中一维时间之自同态转换群集”的“音乐艺术模型”。(见图1)

正是在此音乐艺术四维时空连续统中一维时间自同态转换群集中,耳听,将音响模型动态结构转化为鼓膜神经动态反应,此乃音乐审美同态转换之第一步;情应,将鼓膜神经动态反应转化为情感意绪历时变化,此乃音乐审美同态转换之第二步。这两步转换,就信源、信宿关系而言,如不论噪声干扰、信号衍失,信息相对守恒。

待到心思层次,听众一方面仍将不间断地随乐音音响的绵延流逝而不断耳有所听、情有所应,同时,则有可能依据音乐作品的体裁、标题、歌词、剧情以及作曲家生平、作品时代精神等,将音乐置于一个更大的人文系统之中,从而达到对于音乐作品的理性认识,此乃音乐审美同态转换之第三步。

而在神悟层次,基于个人的阅历、体验、哲学、理念,听众将有可能把音乐置于更加浩渺深远之长宙广宇,真正达到物我两化而不关理路的妙悟。在此心思、神悟的两个层次,音乐作品内涵,在人的欣赏体验之中,不断增值。在心思层次,音乐内涵的增值尚有所限制;而在神悟层次,音乐内涵的增值已趋于无限,此乃音乐审美同态转换之第四步。

耳听、情应,与乐音音响绵延流逝同步;心思、神悟,并不与乐音音响绵延流逝同步。

音乐外在的乐音音响,因人之格物操行而起,因人舍格物操行而亡;音乐内在的听觉体验,则因人类音乐记忆之综合而起,因人类音乐记忆的信息贮存而超越音乐艺术运演操行;犹如人类文脉,使人类文明信息超越生死局限,超越时空局限。

音乐外在的乐音音响,乃是方生方灭转瞬即逝的历时绵延音流。

音乐内在的听觉体验,则是记忆整合关系生成的共时后象建构。

没有音乐内在的听觉体验,没有记忆整合关系生成的后象建构,耳听只能感受一个个方生方灭的瞬间音响,情应只能接受一次次纷繁差异的刺激信号,而不能将其综合为乐音音响的比音关系,不能形成完整系统的认知图式。

随着音乐作品之开始、呈现、展开、完成,音乐之历时具体音响,通过记忆,在人心中,综合成为完整的后象。犹如随着人类格物操行的开始、呈现、展开、完成,人类历时之格物操行,通过文脉,在历史中,综合成为整体的文明。

泰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1828—1893)《艺术哲学》说:

音乐建筑在各种声音的关系之上。[5]

图1.

乐象是比音而乐之,排比音声以之为乐的动态关联,并非离散的音声,犹如《易经》之卦,并非阴阳卦象本身的单独形象,而是卦象在易卦爻位中生成、变化的种种关系。乐象的个别音声必须根据它在乐象中的爻位、它与其它音声、它与乐象整体的动态关联定义。整体的乐象,也必须根据全部人文系统各组成部分的动态关联定义。

在音乐演唱、演奏过程中,乐象相互动态关联的结构要素逐渐增多,其中每一部分要素与全部乐曲之动态关联意义,以几何级数递增。

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有言:

(音乐艺术直观地说明)以往状态与现有状态这两种东西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这调子时刻要告结束,但因有了新的声音把它延长,整个调子又时刻在变化。被我们加到头两个单位上去的(比方说)第三个单位会使整体改变性质。(音乐乃是一个)在发展中的有机体。(它有一种川流不息的)性质式的进展。[6]

佛典《杂阿含经》有言:

如是之琴,有众多种具,谓有柄,有槽,有丽,有弦,有皮。巧者使人弹之,得众具因缘,乃成音声。

乐象,有众具因缘。有众具因缘之乐象,不能分解为一个个乐音音响;反之,要把一个个乐音音响,在后象中综合为整体的大音。

音乐,由不同层次的多级元素组成。此不同层次的多级元素,有分明的序列。

《礼记・乐记》有言:

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此所谓“声”“音”“乐”,相当于语言学中的“语素平面、语音平面、语义平面”;相当于英加尔登所谓文学艺术之“语词—声音、意群、系统”。此“声”“音”“乐”三层次,具有多级层次的动态关联。

声须相应,才有音调变化;音调变化必须成方,才有固定音律;固定音律之排列组合,才是所谓的音乐。这正是叔本华所谓“逐级有加的明晰”过程。这个过程,在时间中逐步展开。

佛典《华严金狮子章》有言:

刹那之间,分为三际:谓过去、现在、未来。

音乐在其运象成行的过程之中,文明在其格物操行的过程之中,于内心不断把时间分为过去、现在、未来。音乐在其最终结束的刹那,历史在其某一关键的顷刻,把时间的历时转化为当下的瞬间。

此正如朱熹《孟子集注》所说:

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成者,乐之一终,《书》所谓“箫韶九成”是也。

音乐作为人类心灵之书本,因格物操行之起始而逐渐打开,也因格物操行之完成而最终关闭。犹如文明作为人类心灵之书本,因格物操行之起始而逐渐打开,也因格物操行之完成而最终关闭;犹如宇宙自无而有开始自己的历史,最终还将自有而无终结自己的历史一样,音乐之宇宙,也有其发生、终结的历史。

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四个四重奏》因此而咏叹:

言语和音乐,只有在时间里进行,只有活着的才能有死亡。言语,在讲过之后,达到寂静。只有借助形式,借助模式,言语或音乐才能达到静止,犹如一个静止的中国花瓶,永久地在其静止中运动。[7]

在乐象行运中,时间被逐渐打开,又被逐渐收拢,乃至最后终止。在乐谱中,音乐保持其“静止中的运动”。一首乐曲结束之瞬间,犹如人类历史某一过程结束的刹那,既是顷刻,也是永恒。

此时此刻,时间的历时,具体的绵延,转化为空间的共时,太极的无极;此时此刻,一首乐曲的全部意义完全生成;犹如人类当其消亡之时,文明的全部意义完全生成;犹如宇宙自有而无之时,宇宙的某一段历史最终完全终结。

极而言之,音乐之时空,当其全部乐曲结构最终完成,秩序最终建立之时,乃是无维的时空、点的时空;文明之时空,当其全部历史过程最终完成,文明最后终结之时,乃是无维的时空、点的时空。

在此一瞬,无过去、将来,无上下、六合,而只有此地此刻音乐宇宙自有而无、自色而空,文明宇宙自有而无、自色而空,自然宇宙自有而无、自色而空之无极之太极。

在此一瞬,时间历程里,中观尺寸之开弦(open string)的音响之振动生灭,浓缩成为微观尺寸之闭弦(closed string)即超弦(super string)的心灵之永恒震颤。

太极或超弦,即是音乐的完成与终结,即是文明的完成与终结,即是宇宙的完成与终结。乐象在后象中的完成,乃是无极之太极、闭圆之超弦。在此无极之太极,在此闭圆之超弦,瞬间即是永恒。如胡兰成《革命要诗与学问》所说:“此一刻的光阴就是千秋万岁。”[8]

于绝灭处,新的宇宙,新的人生,新的音乐,又会自无而有,自空而色,起死回生。

成、毁、死、生,乃宇宙的一体之机,乃宇宙的全体大用。

附文:

《有关音乐记忆(记录)》

民间艺人可以背诵长篇的《荷马史诗》《格萨尔王传》《十二木卡姆》。

中外乐史,皆有乐师背奏长大乐曲的记载。

如《韩非子・十过篇》:

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静坐抚琴而写之。师涓明日报君曰:“臣得之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而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酒酣,灵公起之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

张鷟《朝野佥载》卷五载:

太宗时,西国进一胡,善弹琵琶。作一曲,琵琶弦拨倍麄。上每不欲番人胜中国,乃置酒高会使罗黑黑隔帷听之,一遍而得。谓胡人曰:“此曲吾宫人能之。”取大琵琶,遂于帷下令黑黑弹之,不遗一字。胡人谓是宫女也,惊叹辞去。西国闻之,降者数十国。

《琵琶录》载:

建中中有康昆仑称第一手,始遇长安大旱,诏两市祈雨,乃至天门街市人广较胜负及斗声乐。东街则有康昆仑登彩楼弹一曲新翻《绿要》。至街西豪侠阅乐,东市稍诮之,而亦于彩楼上出女郎抱乐器,先云:“我亦弹是曲,兼移于风香调中。”及拨声如雷,其妙绝入神,昆仑惊愕,乃拜为师。女郎遂更衣出见,乃壮严寺僧善本,姓段也。翼日,德宗召入内,令教授昆仑。

据说,莫扎特姐姐在家弹钢琴,姐姐弹完后,莫扎特跳上琴凳,一双小手敲打着竟把姐姐刚弹的一首曲子弹了出来。

于润洋《现代西方音乐哲学导论》[9]曾引阿尔弗雷德・舒茨《音乐现象学片断》说:

《唐璜》的序曲是莫扎特在首演前一天的夜里才写就的,但它在此以前很久就已经在莫扎特的头脑中存在了,尽管无法传达给别人……(贝多芬)音乐的主题,并非由于写下来而存在,它们在此以前很久也已存在于这位作曲家的头脑之中。从另一方面看,为了在内在听觉中从头至尾再现这个音乐主题,“在心中”已经有了这段音乐的贝多芬是不需要任何已有的乐谱、乐器或演奏的。[10]

据说,“莫扎特在14 岁时仅听两遍就将意大利巴罗克早期作曲家阿莱格里(Allegri,1582—1652)著名的九声部圣歌《求主怜悯》(Miserere)默写下来”[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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