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水”的倒影
2023-05-02王鑫
王鑫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文章和生命,大体是互相照见的。学术散文,更像是一个人的心灵史。文字不只是意义网络,还是一个人隐藏或者显明的心灵脉络,可跟着文字曲曲弯弯深深浅浅地延展,看到一个人期许的、反思的、渴望成就的、试图改变的。而文本阅读和批评,大抵像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所说的,是读者“一个人的探险”。在枝杈横生的路径上,可见风景、情感、心性和旨趣。而细碎的描写或者铺陈,虽“言在耳目之内”,如能“情寄八荒之表”,建立读者经验与作者经验之间更多相通之处,就可实现“一种经验激发另一种经验”的价值,这大概也是学术散文或者学术随笔之于学者共同体的意义。这里尤其想说说唐小兵《北美学踪:从温哥华到波士顿》(以下简称《北美学踪》)一书。
这本书是唐小兵教授先后到加拿大UBC圣约翰学院和美国哈佛燕京学社两次访学的经历的集录。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个世界很大,我只用自己的杯子喝水”。因此,这本书虽说进了公众阅读领域,但更像作者自己的私人书,对于作者的意义可能要大于公共的意义。毕竟,拥有类似经验的读者不多,建构读者和作者“双向奔赴”的期待视域也很难,文章的语言和内容也是波澜不惊、安安静静的,好像深秋的树叶,随着风,打了几个旋儿就落下了。不过,每一本书都有其自性,体现出独特的内容、气质、风格等,顺着其自性,在读者中“漂流”,无论是遇到大河平原,还是山间碎石,都会展现其自性之美。有的书,是大江大河;有的书,可能就像作者说的,是自己的“一杯水”。对读者而言,“一杯水”的倒影,也许看不到天地,但是能看到自己。
这本书,先是故事,继而物情,然后思理,虽说三者不能截然分开,但对读者而言还是有侧重的。所谓的故事其实是访学中遇到的一件件小事,之所以这些小事很吸引我,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阅读中,仿佛被打开了记忆之门,与作者的故事构成了交换;进而那些“与物婉转”的心绪和“与心徘徊”的物象,也纷至沓来,更多文本的细节开始显现,道路、街区、房屋、季节和人,组成了作者穿行于其中的风景,慰藉“天涯孤旅的心灵”;也许是学术经验逐渐形成的自觉,我一直希望能够从这些“小事”中发现更多的部分,特别是在文本的罅隙中探究一些隐匿于其中的意义,在“神与物游”之后,重显“思理为妙”。因为熟悉了叙述的节奏和内容,作者想说的,已不再是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在“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往来的过程中,不仅被“一种经验”激活,而且读者和作者的个体经验都能显现出更宽阔的意义。
阅读《北美学踪》的过程中,我时常会思考,访学之于我们这一代学人的意义和价值。它只是作为个体经验被记住或者被遗忘吗?或者作为表格中一行国际化经历的记录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作者会特别看重那些具有中西方经验的学人,看重他们如何在不同文明的交流与对话中建构出思想史的意义?我们这一代,也包括更年轻的一代,有很多学人得到过国家留学基金委的资助,进行一次或多次的访学,那么,它对个体的意义,之于学界的意义和国家的意义又是什么?就像王德威教授在本书的序言中说的:“对于来自中国又终将离去的访问学者,又意味着什么呢?”似乎并没有人对访问学者这个庞大的群体做过系统的追踪和研究,或许缺乏时间的距离,其意义尚未在历史中得到更为充分的显现。而一些零星的个人记录散落在个人经验中,因为缺乏公共性而难以被看见。但是,不能因为此,这个巨大的群体和若干的个体经验就被忽略或一带而过。这本《北美学踪》之于我,是从学者的视角无形中构建了一个非常珍贵的历史现场,并勾画了一代访问学者的心灵肖像,也为未来打捞这片思想领域提供心灵史的证明。我想,作者在翻阅史学家吴宓日记的时候,是否也会想过,多年之后,他的这些文字,也会被人以这样的目光审视,并在时间中,“发出重复、短促的声音,仿佛粗盐撒在火焰之上”?
作者与我是同龄人,我们这一代人的学术成长经验大抵相近,不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国,这也让我们带着较为充分的知识积累、阅读经验和研究体会与“他者”相遇。一方面,并不会产生太多的文化震惊(culture shock),相反,与不同文化和文明的相遇是对知识结构和阅读经验的唤醒,是具身经验与想象性建构之间的一次对话,并且缝合其间的断裂之处,从而构成一个完整并贯穿的整体经验。我们对于“他者”世界的认知通常是通过专业学习和阅读来建构的,当现实与想象碰撞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习惯性的学者观察世界的方式,时而自信,时而生涩。唐小兵在书中谈及在UBC圣约翰学院的外语交流经验,我们这一代学人刚到国外的时候大概都会碰到,汉英转换和语法迷信都在最初限制了表达和沟通的畅快,也会积极利用一切方法提升交流的能力;对书店的情有独钟以及在逛书店时候那些意想不到的发现,让人欣喜也成为读书人精神安全的角落;为期一年的访学,总是让人格外珍视与众不同的体验,比如听音乐会、看歌剧,拜访那些只在书中遇到的知名学者,看那些书里出现过的风景……但是学者的习惯又不只是“贪玩”和“体验”,下意识的观察总是溢出体验之外而充满学理的意趣,比如《圣约翰学院的语言风波》中的“语言族群主义”,比如《餐桌上的心态史》《笑话与反种族主义》,都是文化碰撞中遇到的民族、种族差异和世界性议题。唐小兵在《魂兮归来,中国的春节?》一文中描述的温哥华春节,其所见的景象与我在伦敦见到的非常相近,我们都在观察中思考,唐小兵审视了不同空间春节习俗的保存和失落,而我更关注海外族裔的具身性和仪式化的中国文化传播;唐小兵见到中国学人和学生大多知晓的瓦尔登湖,与我在约克郡见到《傲慢与偏见》中的英国乡村风景,内心感受是一样的。这或许就是《北美学踪》的意义,这些个体经验中渗透着一个学理观察者的思考和眼光,而这种经验与异文化的交互中,就像中国绘画的移步换景一样,必定使其拥有一个独特的观察景别:在日常点滴的访学生活中显现出文化反思的意义,不断变换的焦点中,以特写方式显现观察和认识不同文化的细节。
作为一个读者,我也在唐小兵的讲述中,有了一次对自我经验观察的机会,他用个人经验还原了一个集体的经验。其目光掠过的地方,这个群体中的很多人都曾驻足过;他心态的调整和变化,这个群体中的许多人也都经历过;他的思考以及给予自身后续研究的启发和灵感,这个群体中的人也大多获得过。我想,这就是讲述的意义。讲述者自身的思想、经验和习惯,使其聚焦的事物往往能在“超以象外”之后“得其环中”。实际上,我们又会看到一个局促羞涩的讲述者在异文化中的陌生和疏离,也能体会到人与人之间交流上的共通,比如他遇到的房东,以及拜访的那些心向往之的学界前辈,这不是“对空言说”,而是人作为媒介所能产生的连通和接续。讲述的意义不只是知识的供给,还是其间一个人生命经验和心意状态留在时间里的东西。
另一个方面让我觉得很珍贵的部分,就是这一代的学人,在不同文化交流以及跨文化学术对话中的身份建构。我记得在北师大读书时,方维规教授在一次讲座中提到肇始于晚清的“羡憎情结”,让我印象深刻。我不知道在我们这辈人的精神深处是否还有这样的隐匿情结,并存于无意识中?我们也在努力告别老师那辈人的“边缘人”身份,超越二元结构的对立,在世界性的问题讨论中建立平等对话的身份和意识。透过唐小兵语言里埋种的内容,大概也可以看到我们这一代学人自立又矛盾的地方:确立自己身份又会时常迷惘,试图对话又不够自信,想用全球的视野连接人类的共通,有时又力不从心;文化中的谦卑又担心助长西方中心主义的傲慢。虽然专业和学术领域的差异,使每个观察者的视点并不一样,人类价值的共通也并不是像讲道理那般容易,但是人的情感和人性之善,又会在其中闪光。摇摆中的探索和行进,可能会让这一代学人时常艰难,又努力云淡风轻。我们这一代学人,和民国时期学人相比,国学底蕴非常不足;和上一代学人相比,大时代的经验也相对单一;和后辈的学人相比,在年轻的时候也缺乏國际化的视野,不足还是很明显的。但是,《北美学踪》里表达以及潜藏的内容,让我时常在想,我们这一辈学人独特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是还存在的理想主义,也许是内敛、真诚、孜孜以求的精神,或者是突围自己的努力,尽管只能做一些传承,又时常摇摆在宏大和微细、坚守和放弃、勇敢和怯懦之间,时而开阔,时而局促,既希望能有所突破又很小心翼翼。
细致的观察、真实的描绘、有清晰问题意识的思考,是这本学人散文的可贵之处。一个点可以衍生出一个时空,使读者有机会在历史与现实、场景与记忆、学理和经验之间进入和跃出。作者的语言也颇有韵味,所谓“踵事增华”,无论是波士顿的雪,还是瓦尔登湖,或者普林斯顿的萤火虫,总是在细细描摹之后,见天地之开阔和世间人情之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