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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中间的林德尔·戈登

2023-05-02林德尔·戈登许小凡

书城 2023年5期
关键词:黑尔夏洛蒂戈登

[英]林德尔·戈登 许小凡

二○二二年九月,我与英国著名的传记作家林德尔·戈登(Lyndall Gordon)隔空连线,开展了一次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谈话。除了《不完美的一生:T. S. 艾略特传》(The Imperfect Life of T. S. Eliot),戈登还撰写了包括弗吉尼亚·伍尔夫、艾米莉·狄金森、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夏洛蒂·勃朗特等著名作家的生平。她着重提到自己反对的一种“巨细无遗”的传记,也强调传记与小说一样,都讲究叙事的分寸与艺术,以及驾驭并组织繁杂生平材料的能力。唯此才是文学类传记的意义:重现一个创造出伟大作品的人格背后真实的生活,以及隐于作品背后,又往往被细碎的生活细节遮蔽的,艺术的能量。同时,传记也必须祛除那些围绕着作家的种种普遍的迷思:这也是传记这种题材内在的“颠覆性”。

与此同时,林德尔·戈登还提到她年届鲐背,以可敬的强度与一贯的细腻、扎实开展的新的研究。二○二○年年初,林德尔·戈登从居住地牛津飞往美国,与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艾略特学者一道群集普林斯顿,在封存五十年的艾略特—黑尔书信档案开放的那一刻来到现场,见证世界最重要的封存档案之一,诗人艾略特致爱人艾米莉·黑尔一千一百三十一封书信的解禁(目前这些信件在线上开放,参见网址:tseliot.com/the-eliot-hale-letters)。正如她在年轻时候对自己的许诺,她终于“活到这些书信解禁的那一天”。这些书信不仅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极其热烈的艾略特,而且呈现了这位诗人的其他侧面,比如他不仅在年轻时就想象老年,更是在盛年就想象自己的死亡与永生。他对身后声名投注的热情和思虑是贯穿这些书信的诸多主题之一。在花了几个月时间爬梳了全部的书信内容后,林德尔·戈登将这些书信与她毕生从事的艾略特研究相互对照,撰写了基于这批书信档案的新作《风信子女孩》(The Hyacinth Girl,2022)。这本书最初的题目正是她酝酿多年的“女性中间的艾略特”(T. S. Eliot Among the Women)。它刻画的并非“风信子女孩”这个孤独的形象,而是曾经给予一位伟大的男性诗人精神的给养,对他施加过影响和爱,支持着他人生的各个阶段,却或被迫或主动选择隐身,只能依赖史家的钩沉从沉默与遗忘中被打捞出来的女性形象:他的祖母、姐妹、母亲,来自英国和美国的爱人与挚友,其中包括他的两任妻子。那渴望得到讲述的,并非成功男性背后的女性那一套叙事,而是她们整全的成长、生活、思想、努力—那一个过去时代的印记,一种不被记录但透过诗人存留至今的生命力,一种叙述她们的方式,以及一部微型的二十世纪女性命运史。林德尔·戈登热情地谈到这部新著。在本篇访谈中,我节选了谈话中关于这批书信与艾略特身边女性人物的内容,也纳入了林德尔·戈登自身对于女性以及二十世纪下半叶女性运动史的认识,以期激发更多相关的阅读与研究—这些書信,以及林德尔·戈登的新著,将是我们得以观察中年及晚年艾略特心绪、交游、思想境况的一条宝贵的线索。

——许小凡

许小凡(以下简称“许”):您可以谈一谈关于艾略特—黑尔书信档案(The Eliot-Hale Letters)的具体细节,以及您呈现在新书《风信子女孩》中的部分发现吗?

林德尔·戈登(以下简称“戈登”):疫情爆发前,我每天都在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那时我并不知道疫情即将来临。幸运的是,我亲眼看到了存于馆内的一千一百三十一封信件,其数量之庞大,超过了与艾略特有书信往来的任何一个人,对应着从一九三○年到一九五六年的漫长岁月。艾略特封存了这些信,并坚持要等到他们之中最后的存活者辞世五十年后才可以解禁,这也成了他附于书信之上的历时最长的禁令。贯穿这些书信始终的是一个故事。它仅在我看到书信本身的瞬间显现。就是这样,一个核心的故事,一段纠缠复杂的恋爱关系,以及它对艾略特的诗歌所施加的强大影响—尤其体现在《四个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如今这一切都找到了可追溯的文献证据。同样贯穿书信始终的,还有艾略特对自己身后声名的一些打算。这是我此前从未思考过的。这个话题篇幅太长,我暂且无法展开。但是这种打算确实贯穿了书信的始终。在他们最初的四封通信中,艾略特就已做着后世的打算了,这太有意思了。他不断向艾米莉·黑尔(Emily Hale)强调,他想存档的是她的信。对艾略特来说,艾米莉·黑尔的信远比自己的重要。他告诉她:“如何处置我的信是你的自由,即使你决定将它们丢弃我也毫不介意。”可他却想存档她的书信。这本书正是由此引入。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我们来到一九五六年这段关系走向决裂之时,就会看到他们在书信存档问题上起了争执。起初,艾米莉·黑尔拒绝将她的信存档。她心存疑虑,不知道艾略特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不过,在一九五六年,她终于在朋友们的劝说下决定将书信存档于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他们向她确保,普林斯顿会将书信安全地留存给后世。它确实做到了。可在当时,这个消息让艾略特震怒。在撰写《不完美的一生》时,我本以为艾略特烧毁了艾米莉·黑尔的所有来信,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找到了部分幸存下来的书信,所以在这本书中,我着重书写了关于这些书信的事实。在艾米莉·黑尔写给艾略特的所有书信中,大约有二十六封幸存了下来。

我们可以将这一事件定性为一次争吵。当时,艾米莉·黑尔已将艾略特的来信存档于普林斯顿,这让艾略特陷入了极度恐慌,他总担心会有人去读那些信。艾略特原本的设想是,应该等到他们这一代所有人都不在世的时候,再由后世的我们来阅读这些信。可是,艾米莉·黑尔在写给艾略特的信中措辞不慎(尽管她的本意绝非要惹恼艾略特),这让艾略特大为光火。他将艾米莉·黑尔的四封信撕成了碎片。后来,又有人把这些碎片重新拼贴在一起。是谁?这就是个谜了。

不管怎样,现在要想阅读这几封信是非常困难的:用于拼贴的胶带已经老化,遮盖了胶带下方的文字。因此,信的内容仍是未解之谜。我觉得,艾略特档案馆(The Eliot Archive)应该设法修复这些信件,那样我们才能读到胶带下面的内容。

艾略特致艾米莉·黑尔的书信正是这本新书《风信子女孩》的核心。这些信里有艾略特最黑暗的一些方面,我曾为此深受困扰。信中呈现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艾略特,他几如燃烧般热烈,一点也不非个人化(impersonal)。在面对艾略特的时候,艾米莉·黑尔总是很勇敢。她不惧怕他,有时还会因为不喜欢他的偏狭而提出质问。我能够推测她在信里说了什么,即使那些信件已经被烧毁,我们也依然能够推测,因为艾略特常在自己的信中引用或重复她提出的问题。她说:“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不喜欢你的敌意和偏狭。”他回复道:“听我说,我必须向你展现全部的真实的自我。”这是他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他说:“你得允许我这么做。”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他继续向她告解的重要前提。他希望并且需要她倾听自己的告解。由此,我们看到一个燃烧般热烈的艾略特。艾米莉·黑尔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时艾略特已经彻底而且永恒地同她坠入了爱河。现在我们知道,这件事情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的早期青年时代。这些书信告诉我们,艾略特早在一九○五年就已经遇见了艾米莉·黑尔。那时他还是个学生,而她也才刚满十四岁。这是一段非常持久的关系。可以说,他对她产生的情感几乎是一种迷恋,因为她是一个如此理想的存在。

此时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书写完美的德性(perfect virtue)。这是一件难事。我们很难让对完美德性的书写具备说服力。我觉得,事情绝不简单。让艾略特坠入爱河的绝不仅是艾米莉·黑尔的美丽容颜,也绝不仅是她无与伦比的动人嗓音(艾米莉·黑尔曾是一位戏剧演员,也担任过演讲课教师)—“百万里挑一的嗓音”(a voice in a million)是艾略特的原话。诚然,她身上有着无比吸引人的特质。当时他们的确步入了一段恋爱关系,尽管這段关系在真正意义上从未完满。这是一段相当复杂的关系。她纯真圣洁,是美德的化身,他自己却并不纯真。他对她说:“只消一眼,我便能认出这样的灵魂。”

艾米莉·黑尔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和艾略特不属于同一个教派。她是一个一位论(unitarian)信徒,艾略特成长在一个信仰一位论的家庭,后来又抛弃了一位论。“你相信一位论,我相信三位一体,”改宗后的艾略特对艾米莉·黑尔说,“这意味着你我之间的一场争斗,而我对此抱有必胜的信念。”由此可见他在她面前的强势。他们之间张力与爱并存,交织成为一段复杂的关系。

除此之外,从始至终,艾略特都在爱与孤独之间摇摆不定。在他的诗歌中,玫瑰和玫瑰园成了爱的缩影。那时,他步入烧毁的诺顿(Burnt Norton),进入玫瑰园,与他同行的正是艾米莉·黑尔—发现这个真相的不是我,而是海伦·加德纳(Helen Gardner)。我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大约是一九七三年,我来到牛津大学,那时我还在将学位论文撰写成书,也就是后来的《早年艾略特》(Eliot’s Early Years)。海伦夫人和我分享了她的发现。她总是很乐于分享,或者应该说,是总热衷于分享她的各种发现。她当时正在写《〈四个四重奏〉的创作》(The Composition of Four Quartets,1979)。她认为,艾米莉·黑尔是一个重要人物。而当时,在一九七○年到一九七三年期间刚写完学位论文的我对这个人物一无所知,是她把更多关于艾米莉·黑尔的事情告诉了我。所以,在后来出版的《早年艾略特》中,我也多放了一些关于这个人物的内容。可我依然对她不甚了解。

后来,《早年艾略特》在一九七七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也为我征集到了更多信息。有更多的人来联系我、和我见面。这其中有两位艾米莉·黑尔依然在世的旧友。再后来,我见到了艾米莉·黑尔的几位学生。他们告诉了我很多事情。她的学生也好,朋友也好,我从这些人身上得出了同一的结论:他们都是些可爱至极的美国人,坦诚、活泼、风趣—他们告诉我艾米莉·黑尔本人就很风趣。我认知中关于艾米莉·黑尔的一切,几乎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总之,我想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位拥有崇高美德的女士,以及她和艾略特持续了几十年的书信往来。

许:我还有一个问题,在读取档案之前,您一定曾怀有某种期待,那么在读信的过程中,是否出现了不符合您期待的内容?或者说,有没有什么是您认为非常有趣,或是非常令人惊讶的地方?

戈登: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情,来为后面的回答做铺垫:在阅读第二封信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第一封信(指艾略特—黑尔线上书信档案馆的Letter 2)的大意是:“你可以爱我吗?这些年我一直爱着你。”第一封信落款于一九三○年十月。第二封信(指艾略特—黑尔线上书信档案馆的Letter 4)简直有如天赐。它让我激动不已。在《不完美的一生》中,我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和假设,认为《荒原》(The Waste Land)里的“风信子女孩”(the hyacinth girl),和《烧毁的诺顿》(“Burnt Norton”)里的“我们”之一(也即该诗叙述者的同行者),都指向艾米莉·黑尔。就在第二封信的结尾处,艾略特明确地向艾米莉·黑尔指出了她在那些诗歌中的在场—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正是如此,分毫不差。

当时,和我同坐在长桌旁的还有一位来自密苏里的教授,弗朗西斯·迪基(Frances Dickey)。我们在同时读着同一封信。她当时正在为艾略特学会撰写博客。起初,我们两个人并排而坐,读着各自屏幕上的信。然后,档案馆里上演了异常罕见的一幕—我们同时跃起,相拥,激动不已。艾略特竟然如此明确地指出了她在他诗中的在场。我可以告诉你跟这有关的更多细节,但我不想因此离题。我想先回答你的问题。总而言之,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这让我很开心。

在《不完美的一生》这本传记中,没有什么是需要彻底推翻的。只是现在,我想重新审视它,并基于目前得到的事实去修正一些细节。其中一个细节是艾米莉的旧友埃尔史密斯夫人(Dorothy Elsmith)告诉我的。我原本以为,艾米莉·黑尔为了看望即将返回英国的艾略特,在一九三三年动身前往了东部。不过根据信件判断,艾米莉·黑尔虽然很想去东部,却并没有这么做。相反,她独自驾车,勇敢无畏地沿着西海岸一路开到西雅图。艾略特对此勃然大怒。他认为这么做实在是太危险了。他说:“你只是在怪我。”他们在一起时,据理力争是一种常态。

总而言之,《风信子女孩》和《不完美的一生》不同,它们是一种互补。这本书呈现了一个公开热恋着艾米莉·黑尔的艾略特:他的自我表白是如此主动、彻底、超出预期。欲望只是他们恋情的一部分。这段关系虽然相对含蓄,却并非不涉及肉体。他们也会见面,也会亲吻、拥抱。这段关系因此变得更加复杂。艾略特的本意是想让艾米莉·黑尔成为他诗作灵感的缪斯—现在我们回归了正题—他需要她,因为她有一颗圣洁的心。艾略特认为,他在诗歌中渴求的那些“不经意的瞬间”(unattended moments),那些“灵视的瞬间”(visionary moments),都会因为艾米莉·黑尔的存在,或者说,因为她在自己生命中的存在,而得以再次显现。所以他需要她,确实是为了自己的诗歌。而艾米莉·黑尔是一个非常机敏的人,她也是在学校工作的(她在美国不同的学校担任演讲和戏剧教师),她告诉艾略特:“我不想被理想化。我不想拥有意义。我不想被赋予意义。我只想要一段自然的恋爱关系(natural relationship)。”她向他寻求自然之爱,可他却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不,不,非自然(unnatural)总比自然来得好。”

许:“非自然”一词是艾略特的原话吗?

戈登:是的,“非自然”。他们在这里产生了意见分歧。她渴望自然,他坚持非自然。

在我们交流的过程中,我又想到了一件事情。在一九三一年一月,也即通信近三个月时,我们从艾略特的回信可以推知艾米莉·黑尔写给他的原话,“你为什么这么反常(abnormal)呢?”是的,她用了“反常”这个词。艾略特回复:“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么反常。若是要我假装自己不反常,一切反而会变得更加反常。”他的回复很决绝。他还对她说:“你必须接受事实,我不是什么正常人。”他无非是在说“我是一个天才”“我的需求不同于那些普通的男人”。

部分问题的产生是因为艾略特总是控制着这段关系,刻意让他们一直分隔两地。艾米莉·黑尔想见他、和他在一起,艾略特却想保持距离。这是我在这本书中想探讨的一个问题。艾米莉·黑尔坚持与他见面。她为此抛下了在西海岸加利福尼亚的工作,来到了英国。她在那里度过了一九三四年和一九三五年的两个夏天。是的,她就在那里。她的在场让这段关系发生了转变,变得更加趋近于自然。当时她看似胜利了,但整体的情况是,这段关系始终摇摆于她渴望的亲密、切肤、触碰,和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孤独而刻意维持的疏离之间,这对她来说是很难的。身为一位艺术家,也身为一位朝圣者,艾略特需要孤独。对他来说,这是一场独行的朝圣。

当然,个中缘由还有他和薇薇恩(Vivienne Eliot)尚未离婚的现实。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在书里不只是写了艾米莉·黑尔的故事。我写了四位女性的故事。原本的书名是“女性中间的艾略特”(Eliot Among the Women;这一书名来自《女士间的普鲁弗洛克》[“Prufrock Among the Women”],也即《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的原题)—艾米莉·黑尔、薇薇恩·艾略特、玛丽·特里维廉(Mary Trevelyan)和瓦莱丽·艾略特(Valerie Eliot)。但这个题目遭到了几位编辑的反对。我很难过,我还是更倾向于原来的书名。

我本以为自己写不了太多关于瓦莱丽·艾略特的事情,因为我们的信息目前还很受限,很多事情都无从得知。有关书信既没有出版,也无从获取。编纂书信的过程总是很漫长,这意味着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无法看到成书。令我惊讶的是,我其实还是写了很多关于她的实质性的内容。艾略特想要这些女性彼此分隔,实际上她们却相互关联。他企图将她们隔开,以防她们交流关于他生活中不同层面的信息。他过着如此私密的一生,却信任这些女性,对每个人都有所倾诉。反过来,这些女性又以不同的方式参与构成了他的作品。

许:您觉得,艾略特在早期对于后世声名的考虑,是否潜在影响了他对待这些女性的方式?毕竟他似乎早已预见自己的伟大,也从最初就认可了自己的反常。甚至,我們能否说,这种反常也在一定程度上导向了他后世的伟大形象?

戈登:是的,这是一种必然。能够化劣势为优势,本身就足以体现艾略特的伟大。我们会想到犹豫不决的普鲁弗洛克。有的是时间“犹豫一百遍”“在吃一片烤面包和饮茶以前”(T. S.艾略特《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查良铮译)。诗句映射了艾略特本人的犹豫和怠惰,这是他的本性。但他却将这些转化为一种优势,将犹豫不决、空洞残缺的特质转化成一首伟大诗歌。他和艾米莉·黑尔之间的拉锯,在玫瑰与烈火之间的撕扯,正是他犹豫不决的体现。在伟大的《四个四重奏》(Four Quartets)中,艾略特在尾声中陈述“这是火与玫瑰的合一”(T. 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第四首《小吉丁》)。他始终在自己的诗与艺术中制衡二者。他的艺术无疑是伟大的。他能够从自己的生活中提炼出艺术所需要的东西。我想,至关重要的正是这种艺术,至关重要的正是它在后世的留存。只是,对于那些女性来说这绝非易事。她们每个人都如此才华横溢,却从来都在满足艾略特艺术创作与日常生活的种种需求。反过来,他也对她们有所回报。

人必须平衡生命中的一切。我之前提到过,在翻阅档案的那些日子里,我会在夜间辗转反侧地思考着,我能否道出这个真相?我能吗?尤其是艾略特在二战期间那些可怕的观念。很可怕。我始终铭记着弗朗西斯·威尔逊(Frances Wilson)、汉弗莱·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还有其他我敬仰的传记作家曾说过的话:我们必须说出真相。与此同时,我和他们一样,坚决反对把传记写成花边新闻。传记的书写是为了洞见天才的作品之所以不朽的本质,总会有一些线索指向人性的暗面,也总会有一些线索指向伟大的抱负,而后者是我们应该优先呈现的。

许:这呼应了您之前提到的一个观点,也是《风信子女孩》成书的一个难点。既要承认艺术家身上那些不受欢迎的缺陷,又要为他们的伟大之处做出申辩,这无疑是一道难题,尤其是当他们的缺陷与伟大恰好同源的时候。如您所说,书写完美的德性也是一件难事。这种纯粹的美德往往会让读者觉得乏味,又怎么能够激起阅读的兴趣呢?

戈登:我知道有一部作品正好印证了你的观点,我最喜欢的一本简·奥斯丁的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Mansfield Park)。女主人公范妮·普莱斯(Fanny Price)就是一个理想人物,一个拥有崇高美德的典范。她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却频遭误解。我还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时候,著名的莱昂内尔·特里林老师(Lionel Trilling)完全误读了这个人物。他称她是一只“胆怯的小耗子”(a creep mouse)。他完全误解了她美德的力量。她明明有着精确的判断力,是那本书中唯一做到事事正确的人。我觉得,简·奥斯丁在当时面临的难题正是如何书写理想的美德、如何说服读者。莱昂内尔·特里林明明是一位非常聪明的伟大批评家,但他没有理解这个人物。

我想很多人都误读了《曼斯菲尔德庄园》,都认为可怜的范妮·普莱斯无聊透顶。毕竟她不像《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里的伊丽莎白·贝内特(Elizabeth Bennett)那样“光彩,亮丽,熠熠生辉”。我认为这是简·奥斯丁出于对自身技艺的着迷,而为自己设立的一道难题。无疑,她很擅长刻画这类“光彩,亮丽,熠熠生辉”的活泼形象,她在这一领域堪称大师。然而在《傲慢与偏见》之后她却转过身去,写下了这一部沉重而黑暗的小说,构建出了一个恶意与误解盛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可怜的范妮身处弱势,唯有以她自身的崇高美德去和周围至暗的人情世故相对抗。我非常欣赏这本小说。我是说,它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永远不会忘记和小说家艾丽斯·默多克(Iris Murdoch)的交谈。她住在牛津,所以我们相隔不远。有一次,我去她的邻居朋友家里吃午餐(那位邻居在赫特福德学院任教)。我们坐在桌旁,艾丽斯·默多克坐在我的对面。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喜欢简·奥斯丁,包括邀请我的A. O. J. 科克舒特(A. O. J. Cockshut),他是牛津研究简·奥斯丁的教师。艾丽斯·默多克和她的丈夫约翰·贝利(John Bayley)也都是简·奥斯丁的狂热崇拜者。她简直是太好了。

许: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关乎性别。您刚刚提到了和艾丽斯·默多克关于简·奥斯丁的交谈,也谈论了新书《风信子女孩》的原名“女性中间的艾略特”。您的写作生涯起始于T. S. 艾略特,却在此之后转向了女性作家,您曾为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弗吉尼亚·伍尔夫、艾米莉·狄金森以及夏洛蒂·勃朗特书写传记,随后,又出版了关于五位伟大女作家的传记文集《破局者》(Outsiders,中译本出版于2021年)。此外,您还写过一本回忆录,也就是您母亲的传记。在为T. S.艾略特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等男性作家书写的传记中,您以非凡的细腻笔触描摹了那些于无形中塑造他们作品的女性角色。现在回顾这一切,您是否在最初就计划着要对一种性别进行侧重书写?或许是人性中那些日光无法照耀的阴翳面始终吸引着您,而那些阴翳面又恰恰对女性作家的艺术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我个人对此感到非常好奇。在我看来,您书写女性的方式似乎可以被定义为一种女性主义,却又完全不同于普遍意义上的女性主义。

戈登:是的,如你所言。《破局者》对我来说是一段重要经历,我希望能够达成那种女性主义。也许我的努力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像试着写一本改变传记本质的传记一样没有什么结果,可我觉得我必须这么做。我想推出的是一种新的女性主义:我不希望女性成为男性的模仿者,我希望女性可以真正发挥她们在漫长纪元中习得的一切,去呵护、和解、倾听,去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文明,一个没有侵略与战争的文明。每当看到有女性去参军、有女性崇尚暴力,我总是感到很难过。对我来说,这种追求的意义非同寻常,但我却把自己出版的传记伪装得很寻常。所以我也不确定人们是否会意识到我在写的其实是一种新的传记,我构想的其实是一种新的女性主义。

我还记得在一九七○年,我出席了凯特·米利特(Kate Millett)在哥伦比亚的首次会议。当时约有四百位女性到场。我没想到这么多的女性都持有相同的观念。现场的氛围狂热而激烈,可以感受到人群的狂怒。当时,我只能站在后面,因为会场早已座无虚席、水泄不通。站在我边上的一位女性对我说:“凡是男性想要的罪恶的东西,我都想要。”这像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它一直困扰着我。这样是不对的,我想,去崇尚他们想要的那些罪恶的东西将会是毁灭性的。我并不赞成所有的男性都罪恶的说法。我看得到男性与男性之间的不同。同样,我也不赞成那位女性对我说过的话。她或许只是半开玩笑,但在当时,女性群体确实有一种迫切的渴望,想要得到男性所拥有的一切,甚至其中有一些观念是反家庭的。可是我生来就很适合家庭。我喜欢家的感觉,也喜欢营造家的氛围。我和我的丈夫之间还有个玩笑。我记得,我那会儿让他从生活的不同方面对我进行评分,结果他居然在家庭生活上给我打了个“D”。这只是个玩笑。他知道这么做会合我的心意,因为在一九七○年,家庭生活上的低分正是每个人都追求的。但我不想。不过那个时代的图景就是这样。

女性逐渐觉醒,意识到自己渴望工作。我记得那时自己说过的话,“我想要一份工作”“我想要成为集体事业的一员”。意思就是说,我渴望一份让我有归属感的工作,而不是一个人的秘密的地下工作。那时的我真想成为一名教师,也真的喜欢教学。我无比珍视在圣希尔达这个女性学院的经历,它让我真正成了集体事业的一员。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圣希尔达学院是牛津最晚开始实行男女混合制的学院。这个学院看起来非但没有什么革命性,反而似乎非常温顺。這种特质在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尤其明显。当时大部分的女性教工都未婚,住在学院里,学院因此成了一个社群。这让我十分着迷。我渴望加入她们的社群,也渴望了解她们的思想。

许:这很自然。我很向往女性之间那种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的紧密联结。

戈登:我也是。其实,我已经在与维拉戈出版社(Virago)的合作中感受到了这种联结。维拉戈出版社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就已经成立,是我们这一代女性运动的产物。我的编辑伦尼·古丁斯(Lennie Goodings)是目前在维拉戈任期最长的编辑。她来自加拿大,在七十年代晚期就以宣传人员的身份来到出版社。后来她为出版社召集了一群杰出的女性工作者。那里的工作氛围很好,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的支持。

许:您是如何决定要去书写女性作家的生平的呢?

戈登:其实我一直都有这个想法。在为我的母亲撰写的回忆录中,我的编辑伦尼要求我删去了一个章节。回忆录的名字是《分隔的人生:一位母亲和一个女儿的梦想》(Divided Lives: Dreams of a Mother and Daughter)。删去的章节讲述的是我母亲的友谊。我的母亲有几位终生的至交。她和另外两位女性,她们三人在八岁上学时就已经成了朋友,并且终其一生都在相互扶持。可以说,这种友谊是比婚姻更为重要的联结。我相信它的重要性。尽管我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接近和观望这些往事,但它们却让我产生了建立女性友谊的渴望。我去了一所女校—我母亲当时去的也是一所女校。那时的我们叛逆而不思进取。我们不想成为好学生和级长。我们不喜欢学校的等级制度。我们试着违抗一切。我和我的朋友们都不是级长。我们都觉得,能当级长的似乎都是些只听老师指令做事的温驯女孩。

总而言之,书写女性人生的决定并非产生在某个特定的瞬间。在决定写《早年艾略特》的学位论文时,有几个想法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成形。其中一个想法是艾略特身上的两面性:一面是美国本土性,一面是清教徒的宗教思想。另一个想法和薇薇恩·艾略特有关。可以说她承受了太多的谩骂。当人们谈起薇薇恩,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一个狰狞可怖的女人,几乎所有人都在同情受到压迫的艾略特。但我想重新回顾她的一切。我是说,换个角度去看待人的一生—马克·博斯特里奇(Mark Bostridge)和他的弟媳卢卡斯塔·米勒(Lucasta Miller)提醒了我这一点。当时,卢卡斯塔·米勒正在撰写《勃朗特的迷思》(The Brontë Myth)。这本书相当成功。一九九三年前后,我在为夏洛蒂·勃朗特写传记时遇见了他们,而他们当时都在探讨关于迷思的问题。我强烈地感受到,我们必须尽力同那些缭绕在已故作家周围的迷思作斗争。这让传记成了一種颠覆性的体裁。

在这方面,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看到胜利的那一天。对于诸如勃朗特三姐妹的狂热信徒和勃朗特协会的成员群体来说,试图揭开迷思的这些努力近乎荒唐。你或许会想打破盖斯凯尔夫人(Elizabeth Gaskell)在她的著作《夏洛蒂·勃朗特传》中遗留的迷思。是,那确实是一本了不起的传记。盖斯凯尔夫人以朋友的身份为夏洛蒂·勃朗特立传。但是她写这本传记的目的是挽救夏洛蒂·勃朗特的声誉。在十九世纪中叶的维多利亚时代,社会舆论普遍认为夏洛蒂·勃朗特是粗俗的。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词。它真正的意思是,夏洛蒂·勃朗特很有激情,而女性不应该拥有激情。在一八五七年,盖斯凯尔夫人出版了这本传记。她巧用悲情和苦难的渲染,将夏洛蒂·勃朗特描绘得十分可怜。我想,她确实讲述了关于夏洛蒂·勃朗特的一个重要事实。但这终归只是一半的事实。

我想呈现的是一个坚强而不羁的夏洛蒂·勃朗特,她的声音自如而讽刺。因此,我写的传记和之前的迷思背道而驰。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和卢卡斯塔·米勒会成为朋友。我们都违背了盖斯凯尔夫人的迷思,却都依然欣赏她。她确实擅长写作,也确实对夏洛蒂·勃朗特本人非常了解,因此,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容忽视的。

其实自疫情以来,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卢卡斯塔了,尽管其间我为她的书撰写了书评。当然,这都是些个人的逸闻了。在十月,我的编辑伦尼·古丁斯会举办一场晚宴来庆祝我的新书出版。她邀请了卢卡斯塔和马克。他们都会来。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米兰达·西摩(Miranda Seymour)。我今天和你提起的这些人,他们将会以朋友的身份来参加晚宴。真好。我们同样对传记着迷,同样在观摩彼此的试验和行动,同样在永无止境地互相学习。你知道的,学习的过程永无止境。

许:我想,这正适合作为今天这场采访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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