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马车的情歌 [三章]
2023-05-01堆雪
堆雪
在達坂城,我看到一堆没有用完的砖块。
红色的砖块,像未熄的火焰,与灰暗的历史隔着世俗的距离。
横七竖八的砖头,像未来得及整理的时间。凌乱,但没有破碎,也不曾损毁。
时间以各种姿态呈现。时间从未逝去,不过是:有的留在原地,有的去了别处。
唐代修建的重镇,几乎被毁殆尽。战火和大风,是摧毁它的另一双手。
时间摧毁着时间,时间修改着时间,时间追赶着时间,时间复原着时间。
达坂城的砖,用红色修复灰色,用想象复原历史。只是不知,此刻的时间,在谁手里?
我在想:那座拔地而起的城楼,有没有被不断假设或反复推定的图纸?在哪一个时间段,它更加接近历史的真实?
时间也需要被慰藉,就像干渴的石头,等待白水涧的溪流,让它们知道自己依然活着。假扮历史的时间,最该以接近真相的面具,回到它们出发的地方,如一尊佛像的归位。
时间是很难理顺的,如麻如影。一根一根抽出来时,才能看清长短与质地。耐心地,搓成绳子,才能把代表着另一段时间的竹简和书页串缀、装订起来。让那些或重或轻的痕迹,更像记忆。
砖头,是复原古城剩下的。现在,代表威严和权力的城门已矗立风中。但两侧的城墙还残破不全,等待延伸。
堆积在旁的砖块还有用,不久,它们将以未来的名义,被泥浆和沙石固定风中。
我来到这里时,带着自己的时间。深夜,穿过灯火辉煌的城门,留下一声,比梦还空的叹息。
仿古搭建的擂台,鼓角如生根的石头和出袖的漠风。
刀剑刺出火花,成为忽明忽暗的星辰。气血,被蒙在鼓里。抽两根肋骨左锤右击,开始旋转的,不是星汉,就是乾坤。
半明半暗,天色与气息相接。正好隐去不必看见的部分。如山的皱褶、树的阴影,隐去一个人或一群人的籍贯、身份、性别和姓名。古时校场,正好闪现一个人惊魂未定的流星锤,和一群人举重若轻的禅舞。
流星锤出自一个男人的身体,就像一根毛细血管牵出他的肝胆或心脏。就像闪电,从体内牵出一个人的雷霆。
他体内的速度和力量,瞬间成为划破苍穹的鹰,成为宇宙间急速下坠的星群。大地辽阔,静静等待,准备全力承受它的拥抱和撞击。而他神出鬼没的黑影,是另一个人。这个人躲闪着世俗的追杀,又像在躲闪梦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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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禅舞则慢了许多。像故意拨慢的时间,有意推迟的宴席。慢下来的气脉和心跳,使一个电光石火、声泪俱下的舞台不复存在。她们莲一般打开自己,抽出芽叶,绽开花蕾,使一个迫不及待的季节不再饥渴难耐。她们尽情舒展,补救时间与方寸,使每一张纸上都有旋律和图案。
至极,音乐已往而不返,不觉中长出重叠的花萼、纤细的枝蔓,与她们相互吸引,缠绕,相忘,又心心相印。
我在其中,又置身世外。火一样呼吸,草一样摇曳。
当尘埃落定,擂台的鼓声戛然而止。抬眼望,万物早已散去。
已经进入夏的繁盛,进入古堡芳草连天的黄昏。
此时,一匹红马和一匹白马进入视野。它们,出现在同一个地点,同一片草地。
实际上,在我到来之前,它们早已在那里。一日,或者一个世纪。兀自吃草,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抬眼身外。
风在古堡嘶鸣,雪在山脊融化。一切,都停下来疗养,包扎。像草丛里,一颗露珠或亿万颗露珠,不断说服自己,瞬间忘记。
草已经很绿,绿得细腻,绿得气喘吁吁,楚楚动人。慢慢撑开的马莲花,像是刚刚醒来的歌声。
溪水漫过芦苇,就像没有负重的掮客。浪花,哼唱到下游时,才记起吻一下佝偻的天空。
如果我与它们真有某种血缘关系,那必定是父亲和女儿。
没看到有鸟飞过,但我已隐约嗅到它们的翠鸣。古堡突出的墙头,有一只黑鸟振翅欲飞,走近细看,才知是石头。那绝对是,一只鸟的过去。
茫茫芦苇滩,只有两匹马的世界。只有红与白,两种颜色的心境。
红的,像火焰收起翅膀。白的,像云朵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