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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生与择死

2023-04-29张曼菱

关键词:政治家楚国司马迁

张曼菱

中华民族,世世代代活在那些杰出的生里,抑或活在那些杰出的死里。五千年积淀的,绝非只是出土的竹简,而是这中国式的生命。

同是中华“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杰出人物,为什么屈原与司马迁,一个要死,一个却不惜受辱而活?这个问题从儿时就困扰着我。

后世一直将屈原定位为“爱国诗人”,值得商榷。

我以为,这忽视了他作为“政治家”的一面。这个偏差或许是有些故意?后人出于不平,以为楚怀王那样的昏君,不值得屈原去尽忠和报效?焉知“政治”也是一种理想。政治家与政客不同,正是由于前者的献身是别无选择的,后者却是投机的。屈原身为三闾大夫,是楚国的决策大臣,他不能承受楚国蒙受亡国的事实。仅作为一个诗人,即使“国破山河在”,亦不必去死。诗人以“诗”爱国和救国,他可以行吟,可以留下作品“薪火传人”。但三闾大夫必须沉江。屈原的这种“相始终”的精神,是他作为政治家面对失败时唯一的坚持。他是把对政治的责任放在“诗人”之上的。这才是屈原对自己的定位。

诗人的事业,可以不与某一个具体的朝廷和君王相联系,相始终。屈原的这种始终精神,是他作为政治家面对不可挽救的狂澜的唯一坚持。“人生自古谁无死”“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关于生死,中国自古已有确认之标志。虽然“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初别离”,已将生乐死苦、留恋人世的滋味体会尽致,但是,主动迎接死亡,“在不可选择中进行选择”的精神依然确立。中国的志士仁人,在求生不能的时候,很重视死之权利,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信仰完整地活下去,不如选择死亡,将死看作是一种意志与尊严的使命。屈原即是著名的范例。他是不会等到敌国军队进入,被俘受辱而死的。他认为羞辱他就是羞辱楚国,他要选择死,一种自由的、高尚独立的死。头戴巍峨之冠,身着兰草香服,时而悲吟,时而高歌,徜徉在汨罗江畔,饱览他所挚爱的山河大地,从容赴死。

屈原之死,死的原因不是“诗人”的,死的方式却是“诗人”的。政治家只要死得其所和旗帜鲜明,诗人却要死得美,死得如其所吟,死得浪漫。我们何不理解为:屈原是在他的政治理想破灭后,紧紧地拥抱着诗的理想而去的。这死,亦是一种决裂,与以往从事的“政治”的决裂,与终生所爱的诗章同归。这是历代美的理想之追求者的最好结局。

死,可以明志;生,却可以践志。当死降临到司马迁头上时,他选择生。一种令肉体与精神,令自己与亲友都极度痛苦的生——接受宫刑。司马迁出于公心,为李陵辩护,得罪了汉武帝,假如就为此而死,亦不失为直谏忠臣;但司马迁为自己设定的人生使命却不是到此为止,他要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完成千古史记,为中国撰写第一部大型纪传体史书。

既然做了帝王家的史官,却执意要做民间第一史家。当时虽没有明文规定不准平民“写史”,但司马迁此举引起了当朝的监视与怀恨,他选择受刑忍辱,弃政从文,从匍匐在地的殿臣到直起身子做人。这是令世俗瞠目的叛逆之举,这是勇敢与崇高的跨越。他不愧为敢于在朝堂上和禁锢人臣的君臣伦理观念决裂的杰出代表!弃一帝而得天下千秋,伟哉司马迁!屈原择死,司马迁择生,他们都是崇高的。他们择死与择生的思考世代延传,这种思考,构成了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隆起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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