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忆屈原(散文)
2023-04-29祁泽宇
祁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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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屈原是在中学课本中,那一篇永远背不会的《离骚》摘选,几乎成了学生时代的隐痛。这洋洋洒洒的两千言书是难以复制的,我们所承袭的也应在更深远的精神层面。
经过近年来的频频闲读,我才有了这样的体悟,阅读屈原,你能接近的,唯有屈子的境界。课堂上的我仿佛被某种外力所阻,自己囫囵吞枣的背诵必定挂一漏万。我愿相信屈原借用楚辞回归了生命本体,断然是用生命的力量去写作,阅读的终极目标是得鱼忘筌。这即是为何用现代汉语诵《离骚》如此绕口,却依然经久不衰之原因。
《渔父》中,屈原投江前与江边渔父有一段极其知名的对话,渔父奉劝屈原“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渔父企图用一种民间普遍认同的“生存智慧”来说服屈原,去改变屈原的“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最终屈原因他的“不变通”以死明志,与渔父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外,楚辞的语言形式极为晦涩,按照常理,无论在精神世界还是阅读接受上,屈原都应与民间世界格格不入,而民众却将这个楚国骚人铭记,在每年农历五月初五以盛大的节日来纪念屈原。
直到工作后我一遍遍地低吟《离骚》,沉睡多年的困惑才迎刃而解。屈原以其伟大的人格及不与世俗合的精神伟力谱写了壮丽的生命之诗,其所主导的精神文化永远不以实用主义为标准,构成了一条隐而不显的生命潜流。我们需要这种生命之力的滋补,用西方文艺理论解释,我们被一种众心归附的潜意识所召唤,正是屈子唤醒了中国人不可或缺的文化精神。
如果说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等诗人接续了中国文化精神,那么屈原无疑是此精神的开创者,并用生命、死亡加以实践,屈原的这个起点几近高不可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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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说文学的艺术生命力在于创造和表现自己独一无二的“气味”,屈原将中国文学的基调定为悲悯而伟大,概括屈原的一生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上下求索”,在他的诗作中理想与真理才是极致,才是真正的目的。然而理想越美好现实就越残酷,“香草美人”背后是屈原反复受挫的无奈,他只能痛苦陈词。
有的人在理想黯淡时急流勇退,有的人却在挫折中坚持理想。伟大的屈原只能是后者。
我们都知道,屈原政治上的坚持并没有带来回报,反遭受到郑袖、靳尚、张仪等小人谗害,世俗的污浊让屈原窒息。他看到“恶草”当道、“丑女”横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国日薄西山。做不成报国者,就做一个忧愤者——“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屈原的命运随着君王的反复而摇摆不定。屈原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他的沉吟无法为国家带来转机,面对梦想的幻灭,屈原是痛苦的,这些不平令他“发愤以抒情”。司马迁讲“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可以说屈原是第一个将“苦难”带入文学的文人,《离骚》是成就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并存的抒情诗,此后的文学景象,或优美或凄凉,大多都伴随着哀情。《离骚》将个人的生命融成诗篇,文学就是人学,祛不了人格的塑形,伟大的作品永远不被外力所左右。
每每端起《楚辞》我便能感到,生命化的倾诉将我带入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它的表述内敛、含蓄,飘逸的文采又让它们收放自如,放纵的想象在高潮处随之飘远,呈现出女性化的抒情主体,屈君变为了忠贞于楚君的女子。“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类诗语似娇嗔、似做怒,诗人反驳他人的诬陷,暗示自己的坚贞不渝。总之,他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从这时起,“自古文人多骚客”成了习惯,文人必有风骨,儒雅斯文成了标配。女性的柔美在《离骚》中得到哀婉香艳的展示,屈原也展示了自身生命之美,彼时那么和谐,此时又那么脆弱,让人怜爱。难怪李白言“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屈原对楚国、楚君是如此的动情、忘情,他以爱情作比拟,进入了生命的自然状态,他的爱国意识,并不是仅为政治,而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反应。他的执着根植生命。当奸臣当道、国事衰败,就自然地引申为爱情破裂,他面临的不仅是身份的丧失,更是家国的不复,还有什么比国破家亡更失落呢?
屈原以降,“骚”成了评判文学的最高标准,文人必定带有多愁善感的情愫,有的文士舞文弄墨,掉叶心酸。然而,他们忘记了,鼻祖屈原的辛酸在于“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他感慨的是社稷、民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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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浪漫者不会无所顾忌地放浪形骸,他会竭尽所能。即使屈原的政治生涯更多的是无奈,依然不改其志,并反复往返于他所向往的“大道”,感慨现实又突破现实。
屈原值得被纪念,他是中国的西西弗斯,如果没有他,“清洁的精神”就少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举世污浊中催发出直面死亡的勇气,他言明要超越生存的局限而达到存在的本真,死是一种归宿、一个践行。
屈原的执着让他受尽苦难,我们又不得不感谢屈原拒绝以权达变,在中国历史上才能出现令人钦佩的人格与文学。
如果说,理想只有经历变革才有从幻影变为现实的可能,但屈原推动的变革触动了一手遮天的楚国权贵,变法条款目标远大——贵族们将所得利益拱手相让。后果显而易见,他们的对立关系剑拔弩张。“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不除屈原誓不罢休。贵族们进行了疯狂反扑,楚怀王听信谗言,变革变为泡影,屈原由宠臣变为弃臣。相比古代诸多触动贵族利益的变革者,屈原的下场并不算最为凄惨,然而他所经历的是生不如死的“余生”。当闲而无事时,回忆与臆想使其思绪只能驻留在最黝黯的私语处,“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这种私语让楚辞超越了一切传统,如果仅用楚文化、南方文学地理来解读屈原,那么诗人的人格境界必然被窄化,这就是我认为仅仅学会了背诵《离骚》是不够的。
在屈原那里,文学的精神归宿除了是诗意的等待、坚守苦难的期待,还有诗人真正呼唤的是某种超越。也许诗人的写作存在某种语言上的惯性,可是我始终相信其所表述的核心却在远离一切语言的陈规。
屈原的才华、能力可以使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甚至找到自己的“终南别业”,但他不断往复,并迅速落幕。屈原在投江时六十二岁,在战国时期绝对属于高龄,在三十多岁政治失意后他经历了太多无质量的“苟活”,两次流放占据了生命的太多时光,此时屈原或许已是“哀莫大于心死”。
没有一种伟大人格的常驻,屈原就不会执着地坚守,他就不会执着地走向死亡。虽然说屈原有一个柔性形象,但他在面对死亡时毫不畏惧,甚至屈原早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他的勇气,他的从容赴死开启了中国文人的高贵气节——“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屈原的自我牺牲成全了伟大的文化创造。
如果说屈原的理想是人生的旗帜,那么这面旗帜倾倒了,不为沉重的肉身所累,一种生命本能、生命冲动、生命直觉促使他选择了最终的归宿。
《离骚》可以说是屈原无所畏惧的放声吟唱,那些乡间的百姓听不懂,朝堂之上的君王听不到,屈原孤独地走向绝境,人世间的生命千姿百态,屈子选择了最悲壮的一种。死亡使屈原得到了永远的超脱,挣脱了“权力—命运”的羁绊而追逐永恒的浪漫,而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历史这条绵延不绝的河流正因屈子而发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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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的精神是爱国主义的,他做到了人臣所应做的一切,以最后的一次死谏,践行了“九死其犹未悔”般的忠贞不渝、无怨无悔,此时一个自由而高贵的形象拔地而起,阅读屈原应当有“得意而忘形”之状,因此曾经那个身披花草、低声沉吟、多愁善感的屈原消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类生存的一个基本条件是,应当有某种伟大的东西,使人类能永远对它顶礼膜拜。一旦失去了它,人们将无法生存下去,而死于绝望。”也正因有了屈原,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批如贾谊、陶渊明、苏轼、李贽般的精神贵族,他们不与世俗合污、尽情地奏响了生命的“骚歌”。
我们应当对屈原顶礼膜拜,中国文学需要屈原,中华民族需要屈原。对屈原的回忆蔚然成风。几千年过去了,屈原的《离骚》被印在中学课本中,端午节被纳入文化遗产,在一句句颂声中多少人能真正读懂屈原呢?
我在品读王蒙先生几十年前所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竟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林震与刘世吾对话的场景仿佛随处可见,理想主义精神被生活磨得一点棱角都不剩,一个渺小的自我将大我的追求抛之脑后,还被赞为成熟、世故,他们在寻求一种自适,也在寻求一种自保。
有时,坐在办公桌前我也哑言、漠然,终究自己缺乏屈子之勇气,我看到自己被一块污浊斑驳的布包裹起来,透不出气也脱不了身,甚至乐在其中。
真正地读懂屈原,你将发现他如匕首一般插入你的心脏。正如苏轼所言:“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屈原为中国文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精神指向,但面对精神困境你却没有他的勇气随之而行,但这都不是你选择逃避的理由,毕竟软弱者不配成为文明的脊梁。
《离骚》《天问》《九歌》《九章》……后人难以望其项背,没有了灵魂深处紧张的对立就不会产生诗意的栖居,这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理性的把握。在撰写此文章时,“国士无双”、顿在我的嘴边,我不知道将这样的词语与屈子联系起来是否切合。但总有一点不会错,一些伟大的人格注定在历史各个时代超脱而出,他们表现出不同的精神面貌、不同的行为举止,中国文化精神正在不断地延伸、扩大。我在想它的衍生究竟沿于一条怎样的道路?这条路是来往者络绎不绝还是荒无人烟?学识浅薄的我难以作出回答,但我坚信,它绝非在屈原这个制高点后谢幕。屈原的精神见于我们的怀念中,他的灵魂牵引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坚定前行,民族精神就永远不会衰竭。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