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摄影缔造的生活神话

王丁丁

《小神话》Small Myths 是法国艺术出版社Chose Commune为日本摄影师原美树子最新出版的一本摄影书。尽管在摄影读者中，原美树子这个名字已不算陌生，她的一些照片时常出现在社交媒体中，为人津津乐道，但她似乎还没有一本像样的作品集。此前她的作品集要么是画廊出版的薄薄的小册子，要么就是被归纳到某个系列里的Photo-Zine，这本《小神话》恐怕要算做原美树子的第一本正式的，国际发行的作品集。

书名：小神话Small Myths

摄影师：原美树子（Mikiko Hara）

文章作者：原美樹子

出版机构：Chose Commune

软皮精装：104页

语种：日文、英文、法文

印刷地：意大利

出版时间：2022年11月

开本尺寸：27.0×23.0×1.2cm

这本《小神话》收录了57张彩色的、66画幅的正方形照片，这些照片的内容主要是两种类型，其一是家庭生活的碎片和写照，其二是外出时在路边拍到的人或小风景。如果抛开这本书，原美树子的作品也大体上都是这样的，她拍摄的对象都很稀松平常，即所谓的日常生活主题。这些照片在面貌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摄影师川内伦子的那些正方形照片，事实上两者的确有一点相似性，两位的作品里都能体现出那种女性摄影师所特有的敏感细腻，她们都热衷于拍摄生活里那些细微的东西，比如花花草草，不过川内伦子的作品里能显露出的拍摄意识更明确一些，她似乎总有种“以小见大”的愿望，于细微处听惊雷，利用隐喻或象征手法叙事；而原美树子的作品则显得漫不经心了，常常是歪歪扭扭很随意，而且如她自己的说法，她“并没有试图传达任何思想或信息”。此外，套用日本摄影评论家家饭泽耕太郎的“私摄影”的概念，原美树子的摄影拍摄的都是自己的生活，是日记般的记录，照片连缀起来有种自传性的色彩。

原美树子作品里的不正式，其实是她最大的特点。而在这些随手拍摄的作品里，最精彩的部分恐怕就是那些肖像作品，也即有人的照片：那些曾出现在她身边的路人、站在车站人群中出神的少女、并排走过的情侣、坐在路边抽烟的店员、打电话时不停按动圆珠笔的女孩、玩耍的小女孩、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当然还包括她自己的三个儿子，在这本书中，她的儿子们是更重要的角色——就像在她的生活中那样。人们常常把照片里的世界比作舞台上的人间，原美树子的取景框所指的方位，则是那些常见的舞台之外的地方，或者说是“演员们”候场的地方，原美树子捕捉下了那些候场的状态，或者说是我们平常在摄影作品中看不到的人的状态，这些是不需要添加文字注解的，是一目了然的。另外，这些不正式的照片给人感觉像是一位爱好者拍摄的，但其实原美树子不仅学过电影和表演，而且是摄影专业科班出身。我不知道她在日常生活中究竟是在多大程度上有意识地“创作”自己的作品，但那些照片看上去，只是满足于记录，来不及奢望美学上考量。当然，那些照片的确是很美的。

在看到原美树子的照片的时候，我联想到了一些现象。作为图像的迷恋者，以及有意识的拍摄者、或图像生产者，难免会形成一种对视觉把控的功利主义倾向——这种现象是相当普遍的，似乎一切拍摄行为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捕捉到，或实现一幅异乎寻常的，或夺目的画面。比如，我曾听过很多拍照朋友都抱怨过6×6画幅的死板，他们认为拍6×6画幅是无论如何拍不出个新鲜的，是没前途的。原美树子应该不是这么想的，她对于6×6画幅不厌其烦，并且乐在其中。另外，有人因为厌倦自己的生活而去拍摄玄而又玄的主题，或是找来玄之又玄的概念为自己的照片加持；还有不少人早就宣告摄影已死；或是宣告摄影的形式早已被前人探索完毕，已经无路可走了；或是在发现艺术市场的名利诱惑后，发现摄影太“廉价”，于是有摄影师改行去做艺术家了。人们的想法的确导致了他们的行为，以及行为的结果。我不知道原美树子一直以来是怎么想的，不过《小神话》这本书最后一段文字里，似乎透露了一些她的想法，或者说她遇到的艰难。这段话首先引述了原美树子最初为1998年的个人展览所写的前言，在文字中，她回忆起她的朋友在停车时遇见一只小猫的一幕，朋友脱口说出“我该怎么办？”这样一句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话。原美树子描述了她的困惑，为什么她的朋友没有说出“多可爱！”或者下车抱一抱小猫。相反，她的朋友喊道：“我该怎么办？”因为她的朋友生活在一个公寓里，丈夫不喜欢猫，在那一刻，她感到焦虑和无可奈何。原美树子觉得这句话和她按下相机快门时所感受到的心情很像，是同样的焦虑，同样的犹豫，而且原美树子所遭遇的，是一个接一个地串在一起的焦虑。显然，摄影不能让原美树子获得解脱，相反，她所面对的日常焦虑可能大于许多人，因为她心里难免还惦记着拍照的事。很难想象原美树子在每次面对这种焦虑的时候，是怎样克服或解决的。现在来看，原美树子一路坚定地走过来了。

在有关原美树子的话题里，最常被提起的，是她的拍摄方式，是盲拍（甚至有人说她的那台相机没有取景器，我看她和相机的合影里，那台相机是有取景器的，但是是折叠的）。盲拍嘛，相当于盲人在拍照，而盲人拍照和视力正常的人拍照的区别，不止是不看取景器。盲人拍摄的时候是全身心感受，而常人拍照似乎只是视觉的事。因此，似乎可以说，盲拍和精心取景拍摄的区别在于拍摄的时候，究竟是几种感官在发挥作用。当然原美树子的盲拍和真正的盲人拍照肯定不一样，她的视力和经验一定提供了相当多的依据；而且她的盲拍也不是那种机关枪式的按快门，她的那台Ikonta相机也不允许，那是一台生产于20世纪30年代的古董折叠相机，使用的是120胶卷，一次只能按一张，然后小心地过片，才能按下一张。把自己的拍摄愿望托付给一台古董照相机，或许可以被理解为像是教徒把心理负担托付给上帝——这样可以解决焦虑，或许可能是一种对自己把控能力的怀疑，甚至是对摄影的怀疑，而古董相机反映出的，则是拍摄者的坚定、坦诚、释然、和松弛。盲拍效率低下，《小神话》里收录的照片是原美树子25年间的积累。

如果说原美树子的照片是被丢入寂静池塘的石头，那么它所激起的水花和涟漪，还包括一个关于摄影的古老问题，即照片与真实之间的关系。在历史上，每当人们质问摄影作为真实世界的证据的时候，摄影总是表现出支支吾吾，禁不起关于真相问题的拷问。在今天这个时代，摄影开始远离证据的功能了，于是摄影获得了解放，尤其是当摄影被当作一种生活方式来对待的时候——原美树子就是这么对待摄影的。与其说原美树子在用照相机创作，不如说在日常里拍照是她选择的生活。当我们看到原美树子的照片的时候，我们能隐约地看到她的生活，她的生活里充满了各种小神话，那是她亲手缔造的。写真和写作一样，都是自我对话的最佳方式，它能帮你认识自我，或许还能帮你解决一些人生问题；它不能很快给你带来什么短期的收益，但一定能给你带来长久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