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诗中连贯句的运用艺术
2023-04-29李谟润卢盛江
李谟润 卢盛江
摘 要:杜诗在连贯句的运用上有许多创造。杜诗善于运用连贯句充分地表达和展开复杂情感的抒发、叙事、议论与描写等诗意;其连贯句凝练紧凑,有独立诗句的节奏感而又不失散文化;其诗句节奏与诗意节奏融为一体,让诗情表现得更富于节奏变化。在句式的选择上,杜诗多为对仗的散句,也有部分对仗的连贯句,还有各种连贯句的巧妙组合。杜诗中的连贯句常在开篇之处为全诗抒情定下基调;或在结尾之处,以舒展的笔调结束全篇,留下咏叹余韵。杜诗在连贯句的运用上体现出了高超的艺术技巧,研究杜诗连贯句的运用情况,可为我们更全面地了解杜诗艺术提供帮助。
关键词:杜诗;连贯句;诗意;节奏;对仗
作者简介:李谟润(1968-),男,广西资源人,文学博士,广西民族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六朝至唐代文学研究;卢盛江(1951-),男,江西南康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西民族大学特聘教授,主要从事六朝至唐代文学与文献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8BZW088)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4-0125-07 收稿日期:2022-11-18
从文学的角度研究古代文体的句法理论或句式变化,学界有零星的成果,譬如,王德明先生研究了含对偶、声律等内容在内的中国古代诗歌的句法理论 王德明:《中国古代诗歌句法理论的发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6-32页。,易闻晓先生则探讨了赋体演变与句式间的关联,认为“赋起源于楚辞骚体,继有大赋、骈赋、律赋、文赋之制,赋体的演变突出显示于句式的变化” 易闻晓:《赋体演变的句式考察》,《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这些成果非常具有启迪意义。单个作家的文体句式艺术,比如杜甫诗歌在连贯句的运用上就有许多创造,同样值得学界作深入的研探,但目前学界未见有人关注。
连贯句是指用两句乃至更多诗句,连贯一气,把一个意思说完。它常表现出这样的特征:上句为时间、处所状语,下句为主谓句或谓语句;或上句为主语,下句为谓语;或上句为介词结构,或主语加介词结构,下句为谓语的主要部分;或者把主语分开,两句甚至四句、六句,构成一个意义完整的复句。此类连贯句,先秦《诗》《骚》就有不少。两汉魏晋南北朝,也有此类连贯句,或许为追求诗歌凝练与五言诗节奏之美的缘故,相较《诗经》为少。至唐代,诗中此类连贯句的数量又多了起来。
杜甫向来注重锤字炼句,在连贯句的运用上也有很多艺术创造。杜诗善于运用连贯句充分地表达和展开复杂情感的抒发、叙事、议论和描写等诗意;其连贯句凝练紧凑,有着独立诗句的节奏感,不至于松散,不至于散文化;杜诗同时又利用连贯句,使句子节奏与诗意节奏融为一体,使诗情表现更富于节奏变化,这在唐人七言古诗歌行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杜诗中的连贯句一般是不对仗的散句,但也有一些对仗的散句,它们很好地处理了工整对仗和流利连贯之间的关系。此外,还有句式不连贯但句意连贯的对仗句和句式句意均连贯的对仗句的巧妙组合。杜诗连贯句用于开篇,能给诗歌带来徐徐咏叹的意味,为全诗定下抒情的基调;用在结尾,则以舒展的笔调结束全篇,留下咏叹的余味。由于杜甫在对连贯句的使用上体现出了高超的诗歌艺术技巧,所以本文想从连贯句运用的视角来对杜甫诗歌作一些分析,以求更全面地了解杜诗艺术。
一
杜诗善于运用连贯句表达和展开复杂的诗意。一些復杂的情感,很难用简单的一句诗表达清楚。杜甫则善于运用连贯句,让其充分表达、尽情展开。《月夜》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天宝十五载(756)五月,杜甫举家避安史之乱于鄜州;秋八月,杜甫挺身赴朝,却陷身敌贼;月夜之时,怀鄜州而念家人。诗人先写其妻在鄜州孤独望月,再写儿女幼小,尚不懂得思念父亲。后一层意思怎么写?像“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样,用两个句子、写两个意思?一句写“儿女不忆长安”,另外再写一句?这显然不行。儿女不是不忆长安,而是年龄太小,还不懂得思念父亲。另外,杜甫作为父亲,疼爱儿女的这份情感怎么表现?乱离之中,常常咫尺千里,何况远在鄜州,更是倍加思念。多层意思如何表达?杜甫此时用的就是连贯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儿女不是不忆,而是尚不解忆,而之所以不解忆,是因为尚小。著一“怜”字,写尽作为父亲对儿女的怜爱、疼爱之情;诗中之“遥”,既是空间距离之遥,也是心理距离之遥,更指乱离之中相见的遥遥无期。用一连贯句,抒发了用多个单句也难以抒发的多层情思。这是诗中的第三、四句。此诗首二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上句中的“今夜”,是下句“闺中只独看”的状语,上句“鄜州月”则是下句“看”的前置宾语;诗末二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上句也是下句的状语。《月夜》一诗,除第五、六句外,其余用的都是连贯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09页。。从句意来说,两句连贯一起表达一个意思,但其深层却蕴含了多层的复杂诗情。诗意多层曲折,用杜诗评者之说,即“此公陷贼中,本写长安之月,却偏陡写鄜州之月,本写自己独看,却偏写闺中独看……以儿女不解忆,衬出闺中之独忆” 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735页。。可见,连贯句的巧用使得诗情意蕴更为丰厚,让难以简单抒写的复杂诗情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现。
此类例子还有一些。《梦李白二首》其一,写“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之情。因思念而生梦,诗歌在抒写对友人的种种担心挂念时就用了很多连贯句。“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上句是处所状语,下句是主谓句;“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上句是主语,是下句长相忆的状态,下句是谓语;“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中“不可测”的是“恐非平生魂”的梦中想法,此二句属上句为下句的前置宾语;“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中“君”是两句的主语,而“今在罗网”是介词结构作下句的状语。上述诗句,都是两句连贯一气,写一个意思,表达的是思念友人、担忧友人的种种复杂情思。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555-556页。
更为典型的诗例,当数《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的前段: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264-266页。
全段除第七至十二句,十九、二十句,二十三、二十四句,二十七、二十八句,三十一、三十二句等16句外,其余均为连贯句。“布衣”是首句的宾语,又是以下数句的主语,数句连贯一气;第三、四句,“窃比稷与契”是上句“许身一何愚”的内容,也是它的补语;第五、六句,上句“居然”,一直管到下句及后面数句;“萧洒送日月”补充说明上句“江海志”;“不忍便永诀”的对象,就是上句的宾语“尧舜君”,完整句意就是不忍跟尧舜类明君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中“当今”既关上句,也管下句;“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数句,同样是前后两句一气连贯。杜甫身为布衣,穷愁潦倒,一事无成,却仍甘心勤苦,忠君忧国,终生为天下黎民百姓担忧;虽也曾想浪迹江海,潇洒山林,优游岁月,但终难改似葵藿倾太阳的本性,不愿如蝼蚁之辈蝇营狗苟,也不愿走巢父、许由的避世之路,只好痛饮放歌,排遣内心极度的忧愁苦闷。正是这一连串连贯句的运用,把杜甫心里种种复杂沉郁的感情,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出来。
杜诗写实,诗中往往有大量的叙事。对于一些复杂的叙事,杜甫往往巧用连贯句进行处理,杜甫还在困守长安期间所作的一些诗叙事就是如此。譬如,《兵车行》“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中后面的数句诗所述,都是“行人但云”的内容,也就是宾语;“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中“今年冬”,是后面几句的共同时间状语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3-115页。。《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中“少年日”,是后面数句的时间状语;“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中“自谓”,也管到其下数句;“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上句是下句的状语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73-77页。。这一时期,杜诗巧用连贯句叙述复杂情事,似已有很好的尝试。
在避乱与陷贼时期,杜诗中此类叙事的连贯句就更多。如《悲陈陶》中“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句,上句是下句的主语;“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夷歌饮都市”中上句中的“群胡”,是两句的共同主语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14页。。《述怀》“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中“去年”与“今夏”,分别是连贯前后二句的时间状语;“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中“不知家在否”是上句“寄书”所“问”的内容,“寄书问”一直管到下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58页。。《彭衙行》中首句“忆昔避贼初”中“忆昔”二字管全篇;“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与“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中“痴女”和“小儿”,都是各自二句的共同主语,通管二句;“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中“有时”,是二句的共同状语;“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中“孙宰”,既是前句的宾语,又是后句的主语,作为兼语,连贯二句;“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中“众雏”,既是前句主语,又是后句补语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413-416页。。《北征》更为典型。首二句“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从句式上看是全诗的时间状语;“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中“杜子”,是上下二句的共同主语;“君诚中興主,经纬固密勿”中“君”,作为主语,管上下二句;“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中下句,是上句“被伤”的状态补语;“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上句是下句的主语;“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中“半秦民”,兼为上句的宾语与下句的主语;“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第一句作为后面三句的主语,连贯数句;“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中“老夫”,是上下二句的共同主语;“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中“痴女”,是第二句与后四句的共同主语,通贯以下各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95-405页。。《哀江头》与《羌村》三首,也都是类似的例子。时局动乱,世事多变,所叙之事更为复杂,杜甫因此更多也更巧妙地运用了连贯句。
杜甫漂泊西南,从秦州至成都,再到夔州,沿途所写的一些叙事性质的诗,也常用此类连贯句来叙述复杂的情事。如《病橘》“群橘少生意,虽多亦奚为”中“群橘”作为主语,连贯二句;“惜哉结实小,酸涩如棠梨”中“惜哉”,作为感叹性的状语,连贯二句;“尝闻蓬莱殿,罗列潇湘姿”中“蓬莱殿”,兼作上句的宾语和下句的主语;“此物岁不稔,玉食失光辉”中“此物”,是上下二句的共同主语;“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支”中“南海使”,兼作上句的宾语和下句的主语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853-854页。。《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写田父盛情款待,《壮游》《昔游》《遣怀》追忆往事,都运用了很多的连贯句,比较巧妙地叙述了复杂情事。
对于复杂的议论和描写,杜甫也经常会用到连贯句。杜诗在议论时用连贯句,如《塞芦子》云:“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近闻昆戎徒,为退三百里。”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28页。《剑门》云:“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721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832页。杜诗在描写时用连贯句,如《玉华宫》云:“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89页。《成都府》云:“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724-725页。典型的有《又观打鱼》:“苍江鱼子清晨集,设网提纲万鱼急。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小鱼脱漏不可记,半死半生犹戢戢。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920页。还有《饮中八仙歌》一诗,全篇都是描写,全篇都用连贯句。
要之,不论复杂的情感、复杂的叙事,还是复杂的议论与描写,杜甫都善于运用连贯句进行处理,以使其得到充分的表达和尽情的展开。此为杜甫诗歌连贯句主要的一个艺术特点。
二
连贯句句式,在节奏上有它的特点。从句式来说,五言或七言诗,它是一句一个节奏;从句意来说,连贯二句或四句甚至更多句,则是数句一个句意节奏。诗情诗意的节奏由此或起伏,或顿挫,或抑扬,呈现出异常丰富的样态。杜甫巧妙地利用了连贯句的这一特点,连贯二句或者四句甚至更多诗句,每一单句依然有严谨的语词意象组合,即五言诗采用二二一或二一二式,七言诗采用二二三或四三式,如此结构的诗歌语言一般凝练紧凑,有独立诗句的节奏感。同时,他利用连贯句,让句子节奏与诗意节奏融为一体,使诗情表现得更富于节奏和变化。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仍是一个典型的范例。诗人为国为民忧愁到了极点,内心矛盾痛苦到了极点,诗歌便使用一个往复接着一个往复、一个顿挫接着一个顿挫的节拍,反复将其情绪陈述于现实与志向之间,真可谓是千回百转、反复咏叹。《御选唐宋诗醇》云:“摅郁结,写胸臆,苍苍莽莽,一气流转。其大段中有千里一曲之势而笔笔顿挫,一曲中又有无数波折也。” 爱新觉罗·弘历:《御选唐宋诗醇》卷九,重刊本,1760(清乾隆二十五年),第25页。《唐诗别裁集》云:“‘忧黎元至‘放歌愁绝,反反复复,淋漓颠倒,正古人不可及处。” 沈德潜:《唐诗别裁》,中华书局,1975年,第31页。《杜诗镜铨》云:“首从‘咏怀叙起,每四句一转,层层跌出。自许稷、契本怀,写仕既不成,隐又不遂,百折千回,仍复一气流转,极反复排荡之致。” 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9页。三者所赞虽然极是,但是他们未能注意到,这首诗之所以会有如此效果,恰恰是因为诗中运用了大量连贯句的结果。二句甚至六句连贯一意,与千回百转的诗情融为一体,使诗情抒发更有长长咏叹、反复吟咏之意。古人评此诗曰“一气流转”或“千里一曲之势”,实与杜诗连贯句运用有密切的关系。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另外一首比较典型的案例。时杜甫困守长安,有求人援引之意,诗歌直抒胸臆,一吐内心愤懑不平。首二句“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以强烈的对比劈空而起,旋以“贱子请具陈”娓娓道来。诗人自负多才,少年得意,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结果却是“此意竟萧条”与“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整首诗起自抑郁,而结以慷慨。这首诗多对仗律句,平仄谐调,而又杂以古拙句调:上句末字多仄声字,间杂以平声字,既似排律,又似古体。从句式来看,多单句,但也间有连贯句。“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中“少年日”,是后面数句的时间状语;“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中“自谓”,管到含本句在内的以下四句。“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中“三十载”,是上下二句共有的时间状语;“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上句描写状态,也带有状语性质;“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上句是下句的状语;结尾“白鷗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中“白鸥”,是上下二句的共同主语。此数处,均为二句或数句连贯一气。句式的变化与诗情的抑扬起伏很好地融为一体,更带有一种顿挫不平而深深咏叹的意味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73-77页。。
再如《羌村》组诗。杜甫经历“杀戮到鸡狗”(《述怀一首》)的战乱,陷身贼中,逃往凤翔,喜抵行在,而今放还回鄜州羌村,终得与家人见面。《羌村》组诗写了很多这方面的内容:诗人经历杀戮战乱回到家门口,耳闻鸟雀之噪,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家庭的温馨与宁静;世乱生还,妻孥初见,不是喜悦,而是惊怪;生计艰难,本少欢趣,却有儿女膝前撒娇;抚事百虑,忧心忡忡,但毕竟禾黍已收,聊可慰迟暮;邻人父老携酒相问,感受深情,但谈及兵革未息,却又仰天长叹,满座泪流。这是一组叙事诗,但是在白描般的叙事中,却能深深地感受到诗人内心情感的起伏变化。就句式而言,《羌村》在单句之中,时时出现连贯句。“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上句是下句的状语;“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中“妻孥”“邻人”“娇儿”,分别是各自上下二句的共同主语;“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上句是下句的主语;“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下句是上句的补语。二句连贯一气,与单句形成错落变化,和诗中所显现的情感起伏进行了很好的融合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91-394页。。
杜甫七言古诗歌行使用连贯句最多。诗人在其七言古诗歌行的创作中频频运用连贯句,将句子节奏与诗意节奏融为一体,它的这一艺术特点在唐代七言歌行中显得尤为突出。以《哀江头》为例。开篇二句便连贯一气:“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以长长的吟叹语气展开全诗。长安沦陷后的曲江,宫门紧锁,新春空绿,江山易主,江头萧条,引发对昔日盛况的回想。于是便以“忆昔”领头,将以下八句通贯一气:“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数句当中,第三句“昭阳殿里第一人”是第四句的主语,第五句“辇前才人”又连贯以下数句。与胜景的留恋怀想相融合,这是一种语调顺畅,语词顺流而下的节奏。但接下来血污游魂是那样的凄惨,死生异路是那样的可悲,胡骑满城又是那样的令人恐惧,此时的诗句则不再运用连贯句,而是转为一句一意、一句一顿、语调沉缓的单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29-331页。。
又如《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这是一首精彩的题画诗。开篇是连贯二句,但连贯之中又有跌宕之势:从“将军魏武之子孙”地位之高,猛跌到“于今为庶为清门”,伏下全篇咏叹而感慨的基调。“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犹尚存”二句一接一转后,便是长篇的咏叹。先以曹霸学书映衬其丹青之妙,再用“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概写其当年的荣耀,接着再细致描写其图画凌烟功臣与天马玉花骢的非凡才艺。其中,“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四句,一气连贯,其后引出图绘良相之冠、猛将之箭,以及二公英姿等四个单句;再后,则是一连八句的连贯句式:“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先帝天马玉花骢”,是画工所画的对象宾语,也是后句“牵来”的对象宾语,还是“迥立阊阖生长风”的主语;其后一句中“将军”,既是“诏谓”的宾语,又分别是“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两句的主语;“一洗万古凡马空”是“九重真龙出”的补语。与庭前真马相向相对之后,再与韩幹画马比较,接着又是连贯的二句:“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诗歌后面写曹霸流浪民间的落魄境况,又是一连四句的连贯:“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最后是诗人深深的感慨,以连贯句作结:“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全诗以连贯句起首,以连贯句作结,中间兼有对仗句与散句结合,单句与连贯句交错,句式、句调起伏自如,比较成功地表达了诗人沉郁顿挫的感情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47-1151页。。
再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起首是连贯二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上句的“风”是“怒号”和下句的主语。接着是两组三句的连贯句:“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前一组三句与起首二句共五句,句句押韵;后一组三句转韵,也是句句押韵。数句整齐的七言,写诗人无奈归来,屋破遭雨,长夜沾湿。其后又是连贯三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诗人未必真的要责怪抱茅而去的南村群童,也并非真正地称他们为盗贼,诗人固然写到了屋破遭雨的窘境,但更想表达的则是由眼前的窘境扩展到自丧乱以来所经受的痛苦体验,进而再联想到天下寒士的生存状况。写风卷屋茅,群童抱走,只是为了给下文的抒情作铺垫。起首连着三个连贯句,而且是两组连贯三句,确实使这种铺垫起到了酣畅有力的效果,以至于让后面“安得广厦”的连贯三句,水到渠成地将诗人博大仁厚的胸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831-833页。。
杜甫类似的七言古诗歌行还有许多,譬如,在长安时期写的《兵车行》《丽人行》《乐游园歌》《沙苑行》,在避乱时期写的《洗兵行》,在流寓秦州等地写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在成都及流寓梓州、阆州时写的《石笋行》《石犀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冬狩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以及在夔州及漂泊湖湘时所作的《古柏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等,皆比较娴熟地使用了连贯句,并达到了良好的审美效果。
三
连贯句一般为不对仗的散句,但杜甫会在诗歌创作中使用一些对仗的连贯句,比较好地处理了工整对仗与流利连贯之间的关系。以律诗为例,杜甫律诗中的格律对仗都很谨严,但是这并不妨碍诗人对连贯句流利顺畅的使用。譬如,在《春夜喜雨》中,前四句为连贯句,由“好雨”领起并成为其共同的主语,第三、四句中“随风”对“润物”,“潜入夜”对“细无声”,对仗工整而流利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798-799页。。再如《月夜》,其三、四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小儿女”是“遥怜”的宾语,又兼为下句“未解忆长安”的主语,二句连贯一气,其中“遥怜”对“未解”,“小儿女”对“忆长安”,对仗也非常工整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09页。。
杜甫古诗偶有对仗,偶而也用连贯的对仗句。如《宗武生日》五言十二句古诗,其三、四句云:“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上句是下句的状语,是为连贯句;与此同時,“自从”对“已伴”,“都邑语”对“老夫名”,不但语词对仗,平仄也基本相对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477页。。又如《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其一首二句,“汩汩避群盗,悠悠经十年”中“汩汩”对“悠悠”,“避群盗”对“经十年”,语词平仄均对仗工整,其中下句作上句的补语,二句是连贯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01页。。再如《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首二句,“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中“近有”对“遥怜”,“平阴信”对“舍弟存”,语词相对,平仄也基本相对,其中下句“遥怜舍弟存”是上句“平阴信”的内容补语,二句连贯一体是连贯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321页。。与上述诗歌相比,《草堂》诗显得更加特别。《草堂》诗云:“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全诗一共八句四组,分别为四个连贯句。各组的首二字,“旧犬”“邻舍”“大官”“城郭”,分别是各组连贯二句的主语。它们又组成对仗,不过不是同一组的上下句相对,而是组与组之间的隔句相对。“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与“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相对,同时又与下面二组相对。句式连贯而隔句相对,很好地表达了杜甫经历乱离之后来到成都草堂的喜悦心情。这是杜甫的创造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15页。。
杜诗中还有句式不连贯但句意连贯的对仗句和句式句意均连贯的对仗句的巧妙组合。《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是一个典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云:“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全诗有一种流动的气势。首句用“忽传”将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地名紧密关联,并由“收蓟北”之消息,引发全诗诗情,由剑外而思归河南家乡。因“忽传”而逗出第二句的“初闻”,又从“初闻”次第转出“却看”“漫卷”,然后顺着“喜欲狂”之势,写放歌纵酒,青春还乡,有此之势,始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一气流动。五、六、七、八句,均为对仗句,句式不连贯但句意连贯。但是三、四句,却是连贯的对仗句,“却看妻子愁何在”中“妻子”是“却看”的宾语,又兼为“愁何在”及下句“漫卷诗书喜欲狂”的主语;同时,“却看”对“漫卷”,“妻子”对“诗书”,“愁何在”对“喜欲狂”,对仗又极工整。不论句式连贯的对仗句,还是句式不连贯的对仗句,都如长江放流,骏马注坡,一往奔腾,以流畅的语调,连贯一气的句意,顺流而下,写出了听闻收河南河北的意外惊喜之况。此亦为杜甫结合式连贯句的创造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968页。。
连贯句在杜诗中的位置安排是变化多端的。它常常被放置在诗的开篇之处,以流畅的语调,使全篇的诗语与情感沿着诗题顺流而下。譬如,杜甫居长安时期所写《高都护骢马行》,诗歌赞美随安西副都护高仙芝入朝的骢马一心要建立功勋,即使功成之后,也想再上战场立功。首句“安西都护胡青骢”点明诗题,同时作为主语连贯下句“声价欻然来向东”,诗人落笔虽先声夺人但语调顺畅,并为此后全篇的赞美咏叹定下了调子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86-88页。。又如《投简咸华两县诸子》,诗歌开篇便是连贯二句,“赤县官曹拥才杰,软裘快马当冰雪”,“赤县官曹”当为上下两句的共同主语,如此连贯句式伴以长长的语调,即是想引发浓浓的咏叹,这样一来,从三、四句开始所展开的愤激不平的倾诉,便显得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的凝滞之感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07-108页。。
杜甫的一些诗作在起首之处常用“忆昔”“往昔”“昔”“闻道”,以及其他表示时间性的语词连贯二句或数句。连贯二句的如《彭衙行》中的“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413页。,《壮游》中的“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438页。,《忆昔二首》其一的“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61页。,《忆昔二首》其二的“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63页。 ,《百忧集行》的“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842页。 ,《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的“司徒天宝末,北收晋阳甲”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379页。 ,等等。连贯数句的如《草堂》,其诗前四言云:“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13页。开篇使用连贯句式,引发对往昔的回忆,对传闻事情的叙述,可赋予诗歌一种咏叹的意味。
连贯句也可以被安放在诗歌的结尾之处。譬如,《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中的“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912页。,《四松》中的“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18页。,《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中的“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1155页。,等等,这些连贯句用在结尾之处,或感慨,或寄语,或倾诉,有总结全诗之效。又如《彭衙行》中的“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416页。,《泥功山》中的“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690页。,《万丈潭》中的“何事炎天过,快意风雨会”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703页。,《送路六侍御入朝》中的“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985页。,等等,这些处于结尾的连贯句常常能另辟新境,拓出远神的意旨。还有一些诗,如《石犀行》中的“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836页。,《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中的“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吴松半江水”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756页。,《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的“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810页。,《大麦行》中的“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 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910页。,等等,这些连贯句往往辅以“安得”“焉得”之类的词语,以议论或希望作结,给人留下一种咏叹的余味。
总的来说,杜诗对连贯句的使用可能在盛唐诗歌中不是最突出的,比如李白的七言歌行就曾使用了大量的连贯句。但是,杜诗中的连贯句也有其独自的特点,即句式连贯而又凝练紧凑,它们不仅能与诗意节奏融为一体,而且能与谨严的对仗和谐相处,从而显示出了诗人高超的艺术处理能力。众所周知,杜诗的总体风格是沉郁顿挫、律调谨严的,当杜甫将连贯句娴熟地运用在他的诗作时,无疑会为他的诗风注入一些新的元素。正是因为这些因素的存在,他的诗歌才会在沉郁之中潜含了一种通畅流动的力量,在谨严之中拥有了一种灵动活泼的气息。后世的一些诗人,如中唐晚唐的白居易、李商隐,宋代的黄庭坚等江西诗派诗人,他们服膺杜诗中连贯句凝练紧凑却又流畅无碍的运用技巧,往往学习杜诗中的修辞技巧,同样也学习杜诗中连贯句的使用技巧。从这层意义上说,研究杜诗中的连贯句,既是全面了解杜诗艺术的步骤和内容之一,也是全面认识杜诗文学史影响的步骤和内容之一。
Abstract:Du Fus use of coherent sentences has many creative aspects. Du Fu is skilled at using coherent sentences to fully express and develop poetic expressions, narratives, arguments, and descriptions with complex emotions. His coherent sentences are concise and compact,with a sense of rhythm in each line without los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 prose. The rhythm of his poetry and the poetic expression are integrated, making the expression of the poem more rhythmically varied. In terms of sentence structure, Du Fu often uses parallelism in scattered sentences, some of which are parallel coherent sentences, as well as various clever combinations of coherent sentences. Coherent sentences in Du Fus poetry often establish the emotional tone of the entire poem at the beginning or end of the entire piece with an expansive style, leaving behind a lingering sound of praise or contemplation. Du Fus use of coherent sentences reflects his outstanding artistic skills, therefore, studying Du Fus use of coherent sentences can help people gain a more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his art.
Key words:Du Fus poems;coherent sentences;poetry;rhythm;parallelism
[責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