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学鸿儒与清初京师诗坛的宗唐诗风
2023-04-29代亮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3.01.17
摘要:自入京應试博学鸿儒后,庞垲与李澄中时常切磋诗学,而且不乏共鸣。孝悌友爱与狷介清高的人格取向,使他们惺惺相惜;而推举七子而又崇尚唐诗的诗学立场,以及诗坛耆宿施闰章的积极绍介,又从不同侧面促进了他们交谊的加深与巩固。由于师法典范观念的分歧,两人对如日中天的王士禛少有附和。庞垲和李澄中标举“风人之义”与“温柔敦厚”的诗歌审美传统与创作观念,大力标举唐诗,而王士禛则对宋诗别有会心;即以双方均推崇的杜诗而论,也各有重心与偏好。庞、李二人与同年李铠、徐嘉炎、冯勖、袁佑、彭孙遹、丘象随等江南籍博学鸿儒迭相聚会,频频唱和,隐然形成了宗法唐诗的群体;在李澄中离京后,庞垲等人又与阎中宽、苏伟、黄自先、金德纯等沟通声气,从而推动了唐诗在京师诗坛的东山再起。
关键词:庞垲;李澄中;诗学交往;京师诗坛;宗唐诗风
中图分类号:I206.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1-0122-09收稿日期:2022-04-10清初京师诗坛因其特殊的政治和文化优势,而成为人文荟萃之地。身临其境的姜宸英自豪地宣称:“自古词人以文咏倡酬,自建安邺下以来,无若京师之盛者;而近时辇下诗学大炽,尤古所未有。”姜宸英、陈雪军等:《姜宸英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9页。诗人间的“文咏唱酬”,不但形塑了京师“诗学大炽”的盛况,而且引领了一时流风。作为彼时焦点话题的唐宋诗之争,其具体走势就与京师诗坛息息相关。康熙己未(1679年)博学鸿儒征召前后,正值唐宋诗之争日趋激烈之际。最终被录取的五十人中,以“文章、词翰”刘廷玑:《清代笔记小说大观》,第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144页。闻名者不胜枚举。在入京应试之后,面对日益得势的宋诗风,他们的立场不尽一致,复因师法典范观念的异同,而逐渐形成了各自诗学交往的圈子;虽非楚河汉界,却也存在大致界限。由此,貌似碎片化的日常情景具有了丰富的诗学蕴涵,也为后人考察京师诗学思潮的形成和流变提供了充足的资料和广阔的空间。本文以庞垲、李澄中两人的诗学交往为中心,对其居京期间诗学交往情形与成因进行爬梳和考辨,尝试探讨京师诗坛唐宋诗地位的变化,以及博学鸿儒宗唐诗学的多歧面貌。
一、“十年尔汝同弟昆”——庞垲与李澄中的投契及其成因
自入京应试博学鸿儒后,庞垲与李澄中时常切磋诗学,而且不乏共鸣。孝悌友爱与狷介清高的人格取向,使他们惺惺相惜;而推举七子而又崇尚唐诗的诗学立场,以及诗坛耆宿施闰章的积极绍介,又从不同侧面促进了他们交谊的加深与巩固。
庞垲(1640—1707),字霁公,号雪崖,河北任丘人。李澄中(1630—1700),字渭清,号渔村,山东诸城人。关于两人的交谊与文学思想,四库馆臣指出:“澄中与庞垲交最契,文格、诗格,二人往往互似。”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下),中华书局,1965年,第1660页。他们的日常交往与自身审美趣味亦表现出高度的同构性。粗略排比庞垲与李澄中的形迹可以发现,两人居京期间的交集长达十余年之久,这为他们诗学交往的深入展开提供了必要前提。他们均于康熙十七年(1678)至京,并于次年三月被录取,旋即进入明史馆。其间,庞垲一度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二月被黜,但居家不久就重返京师复职;康熙二十七年(1688)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他曾短暂游历山东、河南等地,其余时间基本都在京供职;康熙三十七年(1698),他出任福建建宁知府。李澄中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赴云南主持科考,结束后立即返京,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离职回乡;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二月李氏再度入京,但为期不长,最终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四月返归,此后再未入京。在这十余年期间,二人除了共同参加友人组织的游赏宴饮外,私下过从更为频繁。关于两人交往从浅至深的历程,他们在文集中都有绘声绘色的描述:
前余在都门,与诸城李子渭清寓同巷,官闲地僻,步趾往来,高谈阔论,昼则移晷,夜或漏三四下不休也。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齐鲁书社,2001年,第653页。
昔予来京师,识庞子雪崖最早。一日出所为丛碧山堂旧稿相示,时尚沿近今之习,予读之弗善也。无何,雪崖与予同寓悯忠寺侧,距夹巷不百步,乃相与扬扢风雅之旨,日取少陵诗,研索其法,兴至有作,辄互持就正,至三易稿不为嫌。雪崖好夜谈,或踏月过访,纵论往古,杂以诙笑。予誓不与人论诗,至意气相激,不复有所顾忌,于是抵掌捧腹,一日千古,鼓三下,僮仆立寐始散。已而邮诗叩门,剥剥啄啄,与犬吠声相应者,则雪崖使者复至也。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山东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7页。按:《山东文献集成》所收《卧象山房集》二十九卷,据山东图书馆藏稿本影印,共收《卧象山前集》八卷,《卧象山后集》六卷,《卧象山房诗集》九卷,《卧象山房文集》四卷,《卧象山房尺牍》一卷,《艮斋笔记》一卷。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所收李澄中诗文集与日记,则据北京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康熙刻本及南京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影印,部分篇目特别是康熙癸酉(1693年)至甲戌(1694年)诗作,在山东图书馆藏稿本中失收;文集中个别篇目亦不见于山东图书馆藏稿本。因此,文中所引用李澄中诗文视具体情况分别引用不同版本。
翻检他们的诗集,与对方唱和的篇章几于俯拾皆是。李澄中作于第二次离京时的《白雪歌答庞雪崖工部赠别》云:“京华论文谁最久?十年尔汝同弟昆。”李澄中:《卧象山房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808页。十年虽是虚数,但“弟昆”之谓却庶几是双方谊同壎篪的真实写照。无独有偶,庞垲《长歌行送李渭清归山左》诗中,也有“往来情好托昆季,学穷坟典吾所师”庞垲:《丛碧山房诗三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齐鲁书社,2001年,第436页。的说法,足见他们心心相印之情实。在李澄中第一次返乡后,庞垲重读其诗作并回忆往昔频繁唱酬的情形说:“渔村归后诗坛冷,旧刻空看壬癸编。远别已伤千里外,故情重感十年前。侨居比舍类相过,杯酒良朝每共传。事往境移追不得,为君泪尽夕阳边。”庞垲:《丛碧山房诗三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449页。渭北春树之情跃然纸上,俨然将李澄中当作人生第一知己。在李澄中第二次返乡后,他又陆续写下了《梦渭清二首》《怀李渭清侍读》等诗篇,无不情真意切。李澄中离京乡居后,在与庞垲的书信中述及昔日京师交游,明确说“虽二三兄弟,式好无已,而性情嗜好,水乳无间,未有如我两人者也”李澄中:《卧象山房尺牍》,《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64页。。即便在离京后,他们仍然保持着密切的文字来往。庞垲担任福建建宁太守期间,不负宿诺,出赀为李氏刊行诗文集;而李澄中则将庞氏当作“定吾文”李澄中:《白云村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699页。的不二人选。追溯二人投契的成因,除了人格追求的相近外,还离不开文学思想的嘤咛相应。
庞垲和李澄中的深厚交谊,以为人处世原则的一致为根基。他们都秉承孝悌友爱的伦理道德观念,而又清高自守,不无狷者风度。李澄中注意到,“幼失母氏”的庞垲,在个人成家立业后,“与诸弟友爱特甚”,对此,李氏加诸“门内之雍睦,尤人所难者”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07页。的赞词,言下不无钦佩。庞垲与李澄中的成长都与外祖家渊源颇深,踏上仕途之后,他们对外祖父的支系俱有反哺。李澄中“念母氏而因及母氏所自出,为之择贤立后,割田宅,置祠祭,俾七十年已斩之绪,更得血食”,在庞垲看来,李氏的这些举动,“求之古人,当不多见”。与此同时,幼年时代“受外家恩最深”的庞垲,于康熙壬申(1692年)“荐舅氏子成诸生”,但与李澄中对比,他仍深怀自惭之意:“余之有让于李子者,又不独学问诗文而已。”庞垲:《丛碧山房杂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齐鲁书社,2001年,第728页。这些相互间发自肺腑的赞词足以说明,笃于人伦的道德取向,才是彼此敬重的根本前提。另外,在居京为官期间,庞、李两人都不事奔竞,戒绝请谒,而对立言则均怀有高度自觉。进入史馆后,庞垲“潜心稽古,不涉世事……赁居僻巷,尽日掩关,……足迹未尝及权要之门”潘耒:《遂初堂文集》,《四库全书存目叢书》集部第25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83页。,李澄中“于权贵人一无所依附,精力职事外,唯砥砺诗古文辞,以期不朽大业”安致远:《玉磑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1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515页。,丝毫不顾这种狷介行径给个人官宦生涯可能招致的负面影响。
审美旨趣和学法对象的若合符节,为二者的意气相投提供了文学思想基础。受地域诗学氛围的浸染及其他因素的综合影响,庞垲和李澄中很早就确立了学法七子进而上攀唐诗的创作观念。庞垲学习诗歌的渊源和经过,从其今存诗文中难觅细节。不过,以申涵光、魏裔介与杨思圣等人为旗帜的清初河朔诗坛,对前后七子诗学时有回护,竭力推崇唐诗代亮:《清初河朔庙堂诗人诗学思想述略》,《济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早在入京应试以前,庞垲就被魏裔介当作河朔诗坛的生力军和接班人。康熙十六年(1677),魏裔介为庞氏《丛碧山房诗初集》作序,欣喜于他能接续杨思圣的流风余韵,所谓“如见犹龙方伯也”庞垲:《丛碧山房诗初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齐鲁书社,2001年,第268页。。杨氏是魏裔介的挚友,为诗“抉开元、大历之精髓,明人中独喜李空同、何大复”魏裔介,魏连科:《兼济堂文集》,中华书局,2007年,第304页。。魏氏所以认定庞垲与杨思圣一脉相承,应当是鉴于两者诗学宗尚的相近使然。李澄中成长的山左地区,是后七子诗学的发源地和根据地。明代谢榛和李攀龙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批评发挥了示范效应,也确立了宗唐的地域诗学主调。另外,李澄中的曾外祖丘橓是明代诗坛的名角,与王世贞和谢榛私交颇深,李氏对此津津乐道:“予外家自简肃曾外祖以诗文名嘉、隆间,与王弇州、谢四溟相友善。”李澄中:《白云村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715页。而对明代以来崇尚唐诗的山左诗学传统,李澄中同样抱有崇敬之意:“吾乡二三百年来,续三唐之响,有沧溟先生倡。”李焕章:《织水斋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08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760页。受家庭前辈与地域文化氛围的熏陶,李氏论诗,对“近世正、嘉二李”安致远:《玉磑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1册,第519页。最为服膺。与此相应,庞垲和李澄中的创作实践也都自觉地向前后七子看齐,前者的诗作被毛奇龄誉为“与信阳、北地相课后先,奇不逮空同,即从容条易,当亦不遽出康、徐以下”毛奇龄:《西河文集》,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89页。,后者的诗作则得到了洪嘉植“雄秀有空同之风,于济南似边华泉”李澄中:《白云村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698页。的佳评。
庞垲和李澄中交谊的加深与巩固,还得益于施闰章的穿针引线。从康熙十七年(1678)应召入京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病逝之前,施闰章一直不遗余力地倡扬唐诗。他既以自身的创作彰显取法唐诗的合理性,又抱着“三径逢迎元我辈,风流应遣后人知”施闰章:《愚山先生诗集》,卷42,《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60页。的盎然兴味接引后学,企求壮大宗唐诗学阵营的力量,以阻遏日渐得势的宋诗风。这在他与庞垲和李澄中的日常交往中有着明显体现。施闰章与庞垲、李澄中的结识有先后之分,早在顺治十三年(1656)至顺治十八年(1661)间担任山东学政时,施闰章对李澄中就有品题和奖掖。入京应试后,师生再度相逢,李澄中“数来论诗,诗日有闻”,施闰章对于门人的不俗成就倍感欣慰,发出“喜诸子之张吾军也”施闰章:《愚山先生文集》,卷42,《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册,第54页。的感喟。施闰章对李氏寄望匪浅,在与门生日常谈论间,施闰章对宋诗的蔚然盛行耿耿于怀,“厌近日诗学俚卑,每窃叹曰:钟吕瓦缶齐鸣”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247页。。不啻告诫对方远离学宋的风气。同时,施闰章还主动造访年龄小于自己二十岁的庞垲,这使后者倍感荣幸,亦拉近了双方的心理距离。庞氏《奉答施愚山有赠》描绘两者促膝谈论的温馨场景说:“远访城西舍,高轩忆昔时。淹留移白日,相赠有新诗。孝友惭前哲,渔樵负夙期。论文肯重过,尊酒尚堪持。”庞垲:《丛碧山房诗初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309-310页。他与施闰章一见倾心,期盼尽快与之再度“论文”,可见双方审美趣味的相近。施闰章对庞垲的宗唐趋向大加赞赏,并积极为他和李澄中牵线搭桥。他曾语重心长地叮嘱后者:“雪崖诗根柢唐人,取才汉魏。方今宋元大倡和者数千,而能古调自爱如此。吾重之慕之,愿吾子与之终之也。”庞垲:《丛碧山房诗初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267页。期望李澄中能与庞氏始终如一地保持友谊,暗自表露出与他们联袂遏制宋诗风的意图,也使他们的交往隐约带有了诗学盟友的色彩。康熙二十二年(1683)施闰章去世,李澄中和庞垲都作诗以表悼念,均表露出对诗坛前景的担忧。李澄中说:“风雅赖砥柱,诗运悼中卑。”李澄中:《卧象山后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149页。庞垲说:“大雅日沦没,百家逞臆鸣。……砥柱中流间,斯人实老成。”庞垲:《丛碧山房诗初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315页。均将施氏奉为诗坛的中流砥柱,认为他的离世加剧了诗运“中卑”的危机,隐隐以宋诗风为针砭对象。庞垲高度认同施闰章的师法典范观念。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偶成四首(其四)》有云:“施公诗律耐长吟,高子推敲太苦心。藏向名山休浪出,有时人起问唐音。(自注:施愚山名闰章,高阮怀名咏,俱宣城人,工诗,时竞尚宋元,二公独守唐人正法。)”庞垲:《丛碧山房诗初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347页。此时施闰章去世已有三年,而高咏也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离世。庞垲在诗中称誉施闰章和高咏能在“竞尚宋元”的风气中坚守“唐人正法”,而且断定他们的诗学主张在生前虽或寂寂无闻,但有朝一日必当为后进所取法。这一乐观的展望,也传达出他力图维系“唐音”作为最高师法典范地位的决心。在失去所尊奉的“老成”后,庞垲和李澄中秉承施闰章的教导,力图矫正学法宋诗的流弊,并且具体而微地体现在其与京师诗坛名家的交往之中。
二、“落落不相亲附”——庞垲、李澄中对王士禛的疏离
居京期间,庞垲和李澄中对如日中天的王士禛均表现出疏离之态。这一现象的出现,或源于彼此个性的差异,但应当还与诗学思想特别是在典范选取上的分歧有关。概而言之,庞、李推崇“风人之义”与“温柔敦厚”的诗歌审美传统与创作观念,标举唐诗;而王士禛则对宋诗别有会心,他后来虽重返唐诗旧辙,但对宋诗的好感仍不绝如缕。即以双方均推崇的杜诗而论,也各有重心与偏好。
王士禛为人和蔼平易,乐于奖借后进,在当时就享有“操一代文章之柄,奖成后学,培养士气,今之欧阳公也”张贞:《杞园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8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66-567页。的令誉。五十名博学鸿儒中,与其时常过从者为数不菲;其中,曹禾、汪楫与陈维崧等在被征前就与王氏频繁唱酬,入京之后,他们的交接更为密切。庞垲和李澄中与王士禛也有诗酒之会及文字往来,但频度相对较低;两人对后者虽有称誉,但并不唯其马首是瞻。对于庞垲和王土禛的关系,四库馆臣已有洞察:“当王士祯名极盛时,能文之士率奔走門墙,假借声誉,垲独落落不相亲附,故士祯亦不甚称之。”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下),第1659页。同时,王士禛与李澄中也并未因地缘关系而特别亲近。在同乡诗人中,李澄中真正引为同调的,是论诗与王氏相抵牾的赵执信:“赵子才俊秀且雄,论诗往往与我同。”李澄中:《卧象山房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175页。个中意涵,耐人寻味。
关于庞、李二人与王士禛诗学观念的差异,前贤时哲已有涉及。邓之诚先生指出:“垲诗专意学杜,一以性情礼义为归。……王士禛不喜杜,故不甚称垲。”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25页。张健认为:“庞垲论诗一方面强调性情礼义,另一方面在表现形式上强调赋的方式,有鲜明的以文为诗的倾向。这两方面与王士禛都可谓话不投机。”张健:《清代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90页。考虑到李澄中与庞垲志同道合的事实,则上引论述基本上也适应于王士禛与李澄中。这些看法揭示了双方在人际往来中疏离对方的文学成因,启人心智,但仍有补正的空间。
“风人之义”是庞垲论诗的理论依据,而且得到了李澄中的有力呼应。庞垲对“风人之义”的界定,大体不脱汉儒藩篱,即强调诗歌写作当以美刺为旨归,遣词用字则要做到意内言外,符合温柔敦厚之旨。他以“风人之义”为基准审视诗史流变,与之相合的汉魏与盛唐诗歌被顺理成章地归入师法典范行列,而宋诗则被排除在外。他说:“古诗三百,昔人有感于意而作也,意存美刺,而词必归之温柔敦厚以为则,此风人之义也。汉魏去古未远,相师而守其义者也,盛唐诸君子惩六朝之弊,学古而通其义者也。后人昧其义而袭其辞,遂渐入于肤阔而不可止,人见其肤阔也,乃薄唐人为不足学矣,而又以汉魏为不能学,《三百》为不可学,而去而学宋矣。学唐者果尽失乎?学宋者果尽得乎?则亦未尝审辨其义而深长思耳。”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42页。建构起上溯《诗经》下迄汉魏与盛唐的诗歌正宗谱系,不但没有给宋诗预留一席之地,还认为学法宋诗是误入歧途。引而申之,庞垲将“风人之义”作为自己论诗的大经大法,也间接论证了宗唐的合理性与必要性。需要指出,庞垲也承认“宋承唐中晚之后,风格一放,取用益弘”的事实,并未全盘抛弃宋诗;然而,对于如何取法宋诗,他做出了“择其雅者驯者而用之,其不雅不驯者去之”的限定,以扭转当下“以俗俚为清真,以浅率为老放,以粗豪为雄健,以用僻事难字为奥博”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38页。的习气。看似破除町畦,泯灭唐宋界限,但从其对“雅驯”的致意来看,毋宁说他激赏的宋诗,还是那些继承了唐诗审美范式的篇章。不妨再看他对韩愈《南山》诗的评论:“如烂砖碎瓦,堆垒成坵耳,无生气,无情致,无色泽。宋人乃举以敌杜老《北征》诗,可怪之甚。若以退之此诗为诗,则退之文将不可为文,有是理耶?知退之之文之佳,则知《南山》诗之不佳矣。”庞垲:《丛碧山房杂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725页。强调其缺乏生气、情致与色泽,逾越了诗文界限,也是韩愈的败笔,难以与杜甫的《北征》相媲美。由此看来,发端于杜、韩而又为宋人所惯用以文为诗的手法,非但没有得到庞垲的青睐,而且还是他着力驳斥的对象。概而言之,庞垲的心之所向仍不离唐诗。也正因此,他才将一浪高过一浪的学宋风气贬为“循流之失源也”,又针锋相对地提出,唯有“声情调态,一凖唐人,绝不矜琢雕绘,以希合时尚”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54页。,才是诗歌创作的正道坦途。
李澄中秉承孔子论《诗》的思无邪之旨与汉儒的温柔敦厚说,批评“后之学者,胶一隅之见,不神明乎温柔敦厚之旨,文字之内则有诗,文字之外则无诗”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28页。。本着这样的视角审视唐宋诗,与庞垲如出一辙,他对于时下“厌盛唐之整栗,而矫之以宋、元”的流风极为反感,又对之大加挞伐:“袭其险僻之字以为新颖,其弊至于鄙率浅俚而不可读。”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07页。在李澄中看来,唐宋诗代表了诗歌的正变,有识之士自当加以区分,取法乎上;如果依旧沿袭“指斥汉魏,摈弃盛唐,奉宋、元为规模,尊苏、陆为标的”的轨辙,其前景必定是“萤光自照,秋风一起,影响无存”李澄中:《卧象山房尺牍》,《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64页。。
庞垲和李澄中对宋诗风的抨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相当程度上是以王士禛及其追随者为对象的。如所周知,王士禛的诗学思想变动不居,“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丁福保:《清诗话》(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3页。。而即便是从康熙二十一年(1682)迈出返归唐诗的步伐后蒋寅:《清代诗学史》(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629-648页。对宋诗的兴趣仍然不减,“己巳(1689年)、庚午(1690年)间,在京师,每从朱锡鬯、黄俞邰借书,得宋元人诗集数十家”王士禛,袁世硕:《王士禛全集》,第3册,齐鲁书社,2007年,第2303页。;或许可以说,宋诗一直是他潜心揣摩的对象。这与庞垲和李澄中对宋诗风的指摘对比鲜明。双方诗学观念的分歧,在对杜诗的评价中得到了更为明晰的彰显。
庞垲和李澄中“痛诗道榛芜,于烦音嘈节中,独刻意少陵”安致远:《玉磑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1册,第515页。,但他们对杜诗并非毫无保留地赞扬;王士禛与杜诗的渊源虽不似前者那般深厚,但对杜诗亦时有鼓吹。因此,笼统地说双方对杜诗有亲疏之别,似乎还不够精确。庞、李心仪杜诗与汉魏诗歌传统相契的一面,对其开宋调之先声的若干方面不无微词;而王士禛对杜诗的欣赏则偏重于其“变体”,着力揭橥其与宋调的相通之处。双方可谓貌同心异。庞垲说:“宋人学杜者颇多,而所领会不过‘老妻画纸为棋局‘黄鸟时兼白鸟飞‘林热鸟开口‘梅熟许同朱老吃‘一花一草吾友于之类,以为写真,遂入粗俚恶道,而杜之妙处绝不在此。”庞垲:《丛碧山房杂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725页。指出宋人未能继承杜诗精华,反而滑向了“粗俚恶道”,也间接批评了杜诗好用俗语的创作手法。职是之故,庞氏对杜诗的效法集中于“老放平淡,婉而思,庄而有则”的一面,并且得到了李澄中“盖非近今之诗,而具体乎少陵之诗也”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07页。的佳评。王士禛则对杜诗尤其是其七古不吝赞词:“七言古若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三家,横绝万古,后之追风蹑景,惟苏长公一人耳。”王士禛、张宗柟等:《带经堂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826页。不无以杜诗来绾合唐宋的用意。康熙四十四年(1705),他又提出“从来学杜者,无如山谷”王士禛,袁世硕:《王士禛全集》,第3册,第2310页。的观点。就七古一体而论,他甚至认为黄庭坚“虽脱胎于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门户”王士禛,闻人倓:《古诗笺》(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页。,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地。从上引来看,王士禛对杜诗的标榜实潜藏着提升宋诗地位的苦心。这与庞、李二人可谓“话不投机”。
身处京师诗坛浓郁的宋诗风气之中,庞垲和李澄中甘于缄默,自成一队。庞垲回忆说:“渔村每自戒,不轻与人言诗,因以戒余。余每用其戒,不敢轻有所言,亦已久矣。”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41页。显现出二人宗唐观念与主流格格不入的情状。当然,双方的诗学宗尚虽判若鸿沟,但并没有将对立公开化,至少在表面上还保持着和睦关系。庞垲和李澄中诗集里都存有与王士禛唱和的篇章,王氏诗集中也收录了与庞、李往来的作品,只是多为泛泛的应酬之词,很难看出诗学思想的共鸣。晚清朱庭珍对庞垲之于王士禛的复杂心态洞若观火:“于阮亭虽不服从,亦不敢攻击,另树一帜,若附庸然。”郭绍虞,富寿荪:《清诗话续编》(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64页。李澄中的步调与庞垲基本相同。实际上,与庞、李二人相与无间者,多数还是江南籍的博学鸿儒,他们频繁唱酬并且互相延誉,一个宗唐的诗人群体呼之欲出。
三、“相切磋为诗歌”——庞垲、李澄中与京师宗唐诗人的交游
庞垲、李澄中与同年李铠、徐嘉炎、冯勖、袁佑、彭孙遹、丘象随等人迭相聚会,频频唱和,隐然形成了宗法唐诗的群体;在李氏离京后,庞垲等人又与阎中宽、苏伟、黄自先、金德纯等沟通声气,从而推动了唐诗在京师诗坛的东山再起。
庞垲和李澄中以唐诗为宗的审美旨趣和创作实践,得到了诸多同年尤其是朱彝尊与毛奇龄等人的由衷称赏。这不但有益于二者诗坛地位的确立和巩固,也为其诗学主张的传播创造了有利条件。康熙二十四年(1685),朱彝尊为庞垲诗集作序,文中自道阅读庞诗的感受说:“雅而醇,奇而不肆,合乎唐开元、天宝之风格。”朱彝尊、王利民等:《曝书亭全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33页。夹杂着吾道不孤的知己之感。而毛奇龄也分别为庞垲和李澄中诗集作序,在入京应试不久,他就关注到李澄中的诗作。关于两人交往的缘起,毛氏回忆说:“往予来京时,慕诸城李渔村之为人,既而从李学士师宅诵渔村所著《卧象山人诗》,爱之。”毛奇龄:《西河文集》,第512页。毛奇龄极力扬扢唐诗,还与提倡宋诗的汪懋麟发生过争论,与李澄中的诗学立场不谋而合,也自当提升他对后者的好感。
平心而论,庞垲与李澄中最为欣赏者还是彼此。李澄中对庞垲有“谈诗惟子共,养拙畏人知”李澄中:《卧象山房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820页。的推心置腹之言,李氏离京后,庞垲则不无“渔村归后无良伴,冷落东林惠远庐”庞垲:《丛碧山房诗三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522页。的知音寥落之叹。不过,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的诗学交往范围就仅仅限于彼此,依据李澄中的观察,庞垲之诗,“一二赏音者独推其雅正”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07页。,可见响应其宗唐立场者自有人在。关于这部分诗人的具体组成,我们可以根据以下几条线索予以大体推定。首先是李铠为庞垲诗集所作序文。文中追述居京期间的诗学交往对象与情状说:“余与庞子及羡门、勉曾,余舅西轩公,余兄渔村相切磋为诗歌,月聚唔者三。所汲汲商榷而甲乙焉者,诗而已。”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30页。列举与自己过从密切的同道,除了庞垲和李澄中外,还有彭孙遹、冯勖与丘象随三人。从李铠所述可以看出,他們在居京期间的聚会比较频繁,而商榷诗歌利弊则是重中之重。其次则是徐嘉炎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与李澄中等人聚会时所作《癸酉冬日诸同年集寓宅,渭清以长歌见赠,次韵酬之》诗。诗中在历数京华交游变动的情况后,提及自己最为亲近的友人,除了陆葇与庞垲外,又以“南冯北袁最肫切,丘赤李白时将迎。琅琊侍读伦辈冠,主盟长第谁能争”徐嘉炎:《抱经斋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392-393页。概括之“南冯”即冯勖,“北袁”即袁佑,“丘赤”为丘象随,“李白”即李铠,“琅琊侍读”则是李澄中。第三是李澄中康熙三十三年(1694)二度离京时所作《季贞、华隐、方寅、雪崖、杜少、舍弟公铠送别》诗。诗题所列人物,与李铠序文存在明显交集,与上引徐嘉炎诗也多有重合。诗中又有云:“欲折长堤柳,偏销久客魂。相思非一事,新句好谁论。”李澄中:《卧象山房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820页。流露出归乡后缺乏知己的憾意,这显然是以彼此文学思想的投合为基础的。结合三人所述来看,他们俨然结成了同声相应的诗学群体,而庞垲和李澄中则处于中心位置。
群体成员频频唱和,不但增强了相互间的情感,而且沟通了彼此的诗学思想特别是师法典范观念,也相应提升了内部的凝聚力。庞垲和李澄中与一众知交晤谈时,一改平日寡言少语之态,敢于直抒己见而不复有所忌讳,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与推举。李铠注意到:“雪厓自为诗,与其论古人、劝今人,总一指趣,故于一二同志往往畅所欲言,风雅之砥柱也。”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44页。李澄中则被徐嘉炎目为“主盟长第”者,此已见上引;另外,他还得到了袁佑“论文偏跋扈,老句法雄深”袁佑:《霁轩诗钞》,《四库未收书辑刊》七辑第27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3页。的称誉。这些褒词或许夹杂着酬应的成分,但也足见两人的号召力之强。与此同时,他们的论诗主旨也得到了友朋的赞同与应和。徐嘉炎在与庞垲等人聚会时,当场作诗表达知音之感:“知君诗思苦,尝果有余甘。(自注:雪崖与余论诗颇合,又坐中有荔枝、枇杷,皆鲜果。)论古欣同调,衔杯未觉酣。”徐嘉炎:《抱经斋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418页。具体说,徐氏对庞垲“于唐以上之诗,无不探绎,而一以《三百篇》为本”徐嘉炎:《抱经斋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526页。的创作观念称赏不已。其实,徐氏“入都以来,见世多宗昌黎以及苏、陆,偶泚笔为之亦复易,似颇邀赏识”徐嘉炎:《抱经斋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0册,第372页。,由此见猎心喜,一度受风气裹挟并走上效法宋诗的道路,但最终则又回归到唐诗故辙。个中原因,除了他曾受到座主冯溥的指点与规劝外,或许也离不开与庞垲等友人的切磋。与此同时,庞垲和李澄中以杜诗为宗的蕲向也得到了他们的积极跟进,二者与彭孙遹、冯勖、丘象随、李铠等人,“取杜甫诗,研索其法,所诣益进”《清史列传》,《清代传记丛刊·综录类》,台北明文书局,1986年,第782页。。
需要指出,受群体成员仕履变动等因素的影响,这一诗学阵营并不能始终保持稳定。如李澄中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和康熙三十三年(1694)两度离京,其间,丘象随、袁佑与冯勖等人也有返乡经历。面对友朋的聚散无常,李铠慨叹道:“求如畴昔之唱予和汝,杳不可得。”庞铠:《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30页。不过,伴随着旧交的离开,一时名流如阎中宽、苏伟、陈于王与黄元治等,陆续加入与庞垲等人唱和的行列,也为后者诗学影响的扩大创造了条件。李塨《原任户部郎中阎公易庵墓志铭》有云:“(阎中宽)补官,与淮安李学士铠、大名袁翰林佑、山东苏中翰伟、任丘庞翰林垲、宛平陈处士于王,结诗社,著述成帙。”李塨、邓子平等:《李塨文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96页。王士禛《敕授徵仕郎中书科掌印中书舍人茂弘苏君墓志铭》:“(苏伟)比官京师,时曹务清简,与翰林袁君杜少、庞君雪厓、郎中黄君自先诸名流为诗社,文誉蔼然。”王士禛,袁世硕:《王士禛全集》,第3册,第2208页。除此之外,根据庞垲诗集,与之聚会酬唱较为密集者还有山阳刘愈、襄平金德纯等人。在日常的唱和中,其宗唐诗学思想也随之传播与扩散。此处不妨略举庞垲与金德纯的交往情状,以窥见个中情形。金德纯读到庞垲诗集后,对其“寄兴深远……一本性情,无时俗肤阔凑泊之习”的创作路向深表仰慕,两人因诗定交,又由于居处接近,“非余(注:金德纯)过雪崖,即雪崖过余”庞垲:《丛碧山房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631页。。庞垲对金氏寄望颇高:“念子苦向学,望古以为师。穷索《文选》理,不染宋元词。哲人久不作,风雅就凌夷。嗟余日衰老,力薄难自持。相期各努力,庶用慰来兹。”庞垲:《丛碧山房诗四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齐鲁书社,2001年,第522页。期待对方能与自己合力对抗大行其道的宋诗风,以维系风雅于不坠。后来,庞垲在寓所接待吴越彦与金德纯,再度作诗以表彰后者的取向之正:“风人不复作,六义竟沉沦。黄钟闭无响,瓦缶鸣相宣。吴君独好古,正始情所敦。金子不适俗,力谢宋与元。”庞垲:《丛碧山房诗四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575页。流露出殷殷期待之意。
关于庞垲和李澄中在京师诗坛的影响,后辈诗人边汝元观察到:“迩来词坛孰与俦,东武诗翁推武库(自注:谓李渭清先生)。执盟牛耳互称雄,江黄邾莒争奔赴。”边汝元:《渔山诗草》,《四库未收书辑刊》第八辑第23册,第343页。在与众多后进之士的交接过程中,庞垲和李澄中的典范观念也随之扩散,汇入京师诗坛重返唐诗的洪流当中,逐渐对宋诗风形成了压制。当博学鸿儒应召抵京之初,宋诗风头正劲。毛奇龄回忆说:“前此入史馆时,值长安词客高谈宋诗之际。”毛奇龄:《西河文集》,第597页。此后数年,这一趋势有增无减。康熙二十三年(1684),李澄中为友人周斯盛诗集作序时还以调笑的口吻说:“或谓近世诗人类祧李唐,而宗苏、陆。屺公不宋、元之是趋,得无适越而北辕乎哉?”李澄中:《卧象山房文集》,《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第304页。不过,及至康熙三十三年(1694),庞垲刊行自家诗集,一时名家纷纷为之作序,其中对当下京师诗坛风气的描述已有显著区别。王泽宏说:“二子(注:庞垲与李澄中)亦互相砥砺,古道自许,然而人弗尚也。近始稍有好之者过庞、李而問道焉,此反正之机也。夫孤行己意于举世不为之时,而用其识力以回风气之渐,岂不毅然称大丈夫哉?”庞垲:《丛碧山房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267页。他们的诗学主张从寂寂无闻到逐渐为人信从,既是其声望逐步提升的表征,也透露出唐宋诗地位反转的端倪。堪为旁证的是,就在同年,昔日提倡宋诗的主将之一田雯再度入京为官,却不无形单影只之叹:“华颠白纷,问学荒落,遂缄口不复论诗,以故四方文章之士以诗见投者,亦从不一卒读。”田雯对待后辈的不同态度,主要原因似乎并不是自称的年龄老大与学问欠缺,而与审美趣味的契合与否相关,否则也难以解释他对学习宋诗的王式丹、殷誉庆为何另眼相待,一旦两人造访,“不禁披衣以起,又复攘臂论诗,命觞浮白,欢然意得,夜分不能去”王式丹:《楼村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36页。。综合正反两方面的言论看,昔年田雯、汪懋麟等金台诗人宣扬宋诗并营造的“词场跋扈同张军”田雯:《古欢堂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8册,第251页。之盛况,渐有成为明日黄花的趋势。这虽是多方面合力的结果,但庞垲和李澄中无疑也发挥了突出作用。
四、余论
京师诗坛的宗唐阵营并非铁板一块,而是隐藏着多元的审美情趣和创作诉求。既有研究已注意到,清初唐宋诗之争的走向与其时的政治氛围密切相关。身处“天子脚下”的诗人特别是李蔚、梁清标、冯溥等达官,担负着弘扬新朝文治的重任。站在声与政通的视角,他们强调“无论格有升降,即国运盛杀,于此系之,不可不饬也”张寅彭:《清诗话三编》,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13页。,以黼黻新朝、讴歌盛世为诗歌创作的旨归。相比而言,高华壮朗的唐诗特别是盛唐诗歌,自然更适合承载这类政治使命。诸多博学鸿儒如施闰章、毛奇龄与方象瑛等,与上述庙堂高官桴鼓相应,典型地体现出宗唐诗学的政治底色。不过,就庞垲和李澄中而论,情况稍有不同,他们虽与冯溥等人也有来往,而且崇唐抑宋的根本立场亦不无接近,但如上文所述,他们刻意与达官保持距离,也因此得以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各自诗学思想的独立品格。二者对师法典范的选择,更多还是基于自身遭际与审美趣味。进入史馆后,庞垲与李澄中的官宦生涯均经历了动荡,他们居京期间的生活也颇为困窘。这些因素夹杂在一起,渐使其心境偏于低沉,进而使各自的诗歌烙上了苍凉沉郁的印记。时人认为庞垲诗“哀怨高凉之意多,近于中晚,未若开元、大历之冠裳佩玉也”庞垲:《丛碧山房诗初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268页。,李澄中诗“参伍于中晚之间,而自成凄壮之音,老放悲凉,洗绝浮艳”安致远:《玉磑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1册,第515页。,均与盛唐诗境相去较远。庞垲曾明确指出:“沈、宋、王、孟、高、岑诸公,昌明博大,自是盛世之音,未免文胜于质,故当以子美为宗子也。”庞垲:《丛碧山房杂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52册,第724页。表现出对盛唐诗人与“盛世之音”的疏远心理。进一步说,在清廷多管齐下来论证政权合法性的特殊背景下,唐诗在京师诗坛地位的提高,诚然离不开其讴歌治平的功效,以及诗人对官方立场的自觉贯彻,但其本身的艺术特征和审美特质,以及由此产生的艺术感召力,仍然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进而催生出不同的学法路向。由此,对于唐宋诗之争的观照,诗学发展的内在理路仍需得到进一步重视。
对唐宋诗之争的考察,可以从多个维度展开。既有研究集中于个案,注重从观念史角度考察不同诗学观点的碰撞和交锋,取得了丰硕成果。然而,新旧思潮的变迁,还体现于知识群体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特别是在对交往对象的选择与交接当中。所谓道不同者,不相为谋,反之亦然。因此,通过还原特定时间和空间中彼此往还的细节,并且与主体的理论批评和创作实践相比照,或许可以对文学思想的演变历程与动力等获得更加具有现场感的认识。这既有助于窥见唐宋诗之争的深层情景和现实指向,也为全面立体地研究唐宋诗之争提供一种可行的思路。
ThePoeticStyleoftheTangDynastyinthePoetryCircleoftheCapitaloftheEarlyQingDynasty
——FocusingonthePoeticalInteractionsofPangKaiandLiChengzhong
DaiLiang
(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Abstract:
AftertheyenteredBeijingtotakeexaminations,PangKaiandLiChengzhongoftenexchangedpoeticsandresonatedwitheachother.Filialpiety,brotherlyanduprightpersonalityorientation,madethemappreciateeachother;TheelevationoftheQiziandtheworshipofTangpoetry,aswellasShiRunzhangspositiveintroductionandsoon,contributedtothedeepeningandconsolidationoftheirfriendshipfromdifferentaspects.Duetothedifferenceintheconceptofteachingmodel,thetwoofthemkeepdistancewithWangShizhen,whowasveryinfluential.PangKaiandLiChengzhonghighlighttheaesthetictraditionsandcreativeconceptsof“ThinkingsofPre-qinPoets”and“gentlenessandsincerity”,theypraiseTangDynastypoetryhighly;whileWangShizhenfavoredSongDynastypoetry.EvenasfarasDufuspoems,theyhavetheirownprioritiesandpreferences.PangKaiandLiChengzhongLiKai,XuJiayan,FengXu,YuanYou,PengSunYuandQiuXiangyugottogether,frequentlyrespondedwithpoem,formedthegroupoflearningTangpoems;whenLiChengzhongleftBeijing,PangKaicommunicatedwithYanZhongkuan,SuWei,HuangZixianandJinDechun,amongothers,thuspromotedtherevivalofTangDynastypoetryintheBeijingpoetrycircle.
Keywords:PangKai;LiChengzhong;poeticscommunication;poetrycircleofthecapital;Tangpoetrystyle[责任编校海林]
作者简介:代亮(1980—),男,山东安丘人,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研究員,主要从事清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0FZWB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