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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燮《原诗》以杜甫为参照的理论体系

2023-04-29计敏

商洛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诗论原诗杜甫

摘 要:《原诗》是中国古代诗学批评的重要论著。叶燮在《原诗》中以杜甫为核心,以杜诗为参照系,通过对韩愈、苏轼等个体诗人与“俗儒”“宋人”“今人”群体诗人的诗作品评,构建起一套关于“情”“事”“理”“自我”“面目”“胸襟”“议论”“风会”的诗学思想理论体系。同时,叶燮的杜诗批评具有思辨性,彰显出以杜诗为参照的叶燮诗学思想的客观性。

关键词:《原诗》;叶燮;杜甫;诗论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0033(2023)03-0048-06

引用格式:計敏.杜甫:叶燮《原诗》以杜甫为参照的理论体系[J].商洛学院学报,2023,37(3):48-53.

The Original Poetry by Ye Xie:A Theoretical System

with Reference to Du Fu

JI M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Hubei)

Abstract: The Original Poetry is the paradigm of ancient Chinese poetic criticism. In The Original Poetry, Ye Xie took Du Fu as the core and Du Fu's poems as the frame of reference, and built a set of poetic ideological and theoretical system about "emotion", "matter", "reason", "self", "appearance", "mind", "discussion" and "wind meeting" by commenting on the poems of individual poets, such as Han Yu and Su Shi and the poets of "vulgar scholars", "Song people" and "modern people" groups. At the same time, Ye Xie's criticism of Du Fu's poems is speculative, which shows the objectivity of Ye Xie's poetic thoughts with Du Fu's poems as reference.

Key words: The Original Poetry; Ye Xie; Du Fu; poetics

清代文学批评家叶燮的《原诗》不仅整合、承继了前人的诗学理论,又建构起一套关于诗歌源流、本末、正变、盛衰、创作及批评的完整论诗体系,臻至清代文学批评史高峰。近代以来,关于《原诗》的研究主要涉及其文学流变、批评观念、美学思想、诗学比较、理论影响等方面,研究者们分别从文学、史学、哲学等领域切入,取得了较为可观的研究成果。近年来,学界对《原诗》的研究愈加细化,更多地关注到《原诗》中所论及的具体诗人、作品,以及所反映的诗歌创作、诗学思潮等文学现象。纵览《原诗》所关涉对象,不难发现作者叶燮对诗人杜甫推崇备至,诸如“集大成如杜甫” “千古诗人推杜甫” “千古诗人惟杜甫为能” “诗圣推杜甫”等盛誉在文本中频繁出现。而且,叶燮在《原诗》中所论述的“正变” “才胆识力” “胸襟” “面目” “品量”等诗学理论概念都与杜甫密切相关,在杜诗中均有所体现。同时,叶燮的诗学思想并不局限于杜诗学,其内涵丰富。《原诗》中与杜甫相关的诗学思想可以折射出叶燮的诗论概貌。而且,叶燮与杜甫就文学发展问题具有一定的认知共鸣。杜甫《偶题》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皆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程千帆等认为:“杜甫是把文学的历史发展过程当作一个整体来考察的,他对文学的源流演变有总体的认知……‘骚人既逝,‘汉道代兴,文学是不停地演变、发展的。”[1]这表明杜甫的文学观与叶燮文学发展之“源流” “本末” “正变” “盛衰”的思想又是相契合的。或许这也是叶燮诗学理念建构以杜甫为参照的原因之一。

《原诗》通过对诗人个体与群体的品评,以及对杜诗的辩证性审视三个维度,展现了叶燮的诗论理念。对《原诗》论杜甫及叶燮诗论参照系的探讨,不仅有助于对《原诗》严谨缜密的论诗脉络的文本梳理,也有助于对叶燮诗论思想的整体认知。

一、叶燮的杜甫诗评与个体诗评

据统计,叶燮在《原诗》全文中提及的个体诗人约有六十三位:李梦阳、李攀龙、陈子昂、苏武、李陵、陆机、左思、鲍照、谢灵运、陶潜、颜延之、谢朓、江淹、庾信、何逊、阴铿、沈炯、薛道衡、高适、岑参、王维、孟浩然、李白、柳宗元、刘禹锡、李贺、李商隐、杜牧、陆龟蒙、徐铉、王禹偁、陆游、范成大、元好问、高启、阮籍、韩愈、刘长卿、温庭筠、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皮日休、贾谊、王世贞、杨基、张羽、徐贲、钟惺、谭元春、秦观、张耒、沈约、严羽、高棅、刘辰翁、潘安、李益、王之涣、王昌龄(按照《原诗》中诗人出现先后排列)。其中,与叶燮对杜甫的诗学评价相关的个体诗人约有十位,分别是鲍照、陶潜、高适、岑参、王维、韩愈、苏轼、李白、孟浩然、刘禹锡。以叶燮对杜甫的诗学评价为参照,可以窥探叶燮对此十位个体诗人的诗歌批评态度,同时反映了叶燮在诗歌创作层面“切要关键”般的诗学观念。

(一) 不可言述之理与事

万物均有理、事、情,但叶燮认为诗歌创作“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内篇下》言:“曰理、曰事、曰情三语,大而乾坤以之定位、日月以之运行,以至一草一木一飞一走,三者缺一,则不成物。”[2]21该句表明理、事、情于世间万物的重要性,三者缺一不可。然而,作者后文在谈论诗歌时却一改前言,“或曰:‘先生发挥理事情三言,可谓详且至矣。然此三言,固文家之切要关键。而语于诗,则情之一言,义固不易;而理与事,似于诗之义,未为切要也。”[2]29在叶燮看来,在诗歌创作过程中“情”这一要素十分显现且内涵稳定,其“理”与“事”却“未为切要也”。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未为切要”并非指“理”与“事”不重要,而是与文章具有“实”性质的“理” “事”相较,诗歌的“理”与“事”可带有“虚”的属性。前者是“可言可执之理”与“知有是事之为事”,后者则是“名言所绝之理”与“知无是事之为凡事”。即叶燮认为诗歌的“理”与“事”并非是人人能言之理、人人能述之事,强调诗歌“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

叶燮通过分析杜甫“碧瓦初寒外” “月傍九霄多” “晨钟云外湿” “高城秋自落”四句,肯定不可言述之理与事的诗学观念。如论述《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碧瓦初寒外”一句,“‘初寒何物,可以内外界乎?将‘碧瓦之外,无‘初寒乎?” “而‘碧瓦独居其‘外,‘寒气独盘踞于‘碧瓦之内乎?” “‘初寒无象无形,‘碧瓦有物有质,合虚实而分内外,吾不知其写‘碧瓦乎?写‘初寒乎?写近乎?写远乎?”[2]30又如论述《春宿左省》“月傍九霄多”句,“从来言月者,只有言圆缺、言明暗、言升沉、言高下、未有言多少者。” “今日‘多,不知月本来多乎?抑‘傍九霄而始‘多乎?不知月‘多乎?月所中之境‘多乎?有不可名言者。”[2]31再如《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晨钟云外湿”一句,“以‘晨钟为物而‘湿乎?‘云外之物,何啻以万万计!且钟必于寺观,即寺观中,钟之外,物亦无算,何独湿钟乎?然为此语者,因闻钟声有触而云然也。声无形,安能湿?”[2]31他如《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高城秋自落”一句,“夫‘秋何物,若何而‘落乎?时序有代谢,未闻云‘落也。即‘秋能‘落,何击之以‘高城乎?而曰‘高城落”[2]32。叶燮对杜甫以上四句的解读,主要强调诗中所言之理、所言之事并非都是合乎日常逻辑或普遍认知的“实理”与“实事”,也有可能“其中之理,至虚而实,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间,殆如鸢飞鱼跃之昭著也。”[2]32

叶燮对杜诗四句的解读,揭示了诗歌创作中不可言述之理与事,这似乎与万物“理” “事”“情”的原则相悖,实则不然,其有着特殊的美学意蕴。至此,叶燮以杜诗为参照系,又分别表达了对李白、李益、王之涣、李贺、王昌龄五人诗作的批评态度。如蜀道之难,真的难于上青天吗?海水又如何能够添宫漏呢?难道春风真的吹不到玉门关么?上天又如何有感情呢,又如何老去呢?美丽的容颜真的比不过乌鸦的颜色吗?叶燮也知道在中国古典诗作中,这样的诗句盈千累万,诗中所言之事并非真事,“实为情至之语”,这些夸张、虚构的语句是诗人至极情感的语言表达。也就是说,有些诗句虽不能直接一眼看出其中实实在在的、具体的“理” “事” “情”,并不代表这些诗中不存在“理” “事” “情”。叶燮认为“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2]32正如李白、李益、王之涣、李贺、王昌龄五人的诗句,均是情至之语,理含其中,诗中所言之事亦得以浮现,其中“理”有赖于“情”的外露,“事”又依靠于“理”的表现,至此诗歌虚实相生,情景相融,诗之“理” “事” “情”得以充分显现。

叶燮以杜诗为参照,通过对杜诗之“理” “事” “情”的细致分析,对唐人李白、李益、王之涣、李贺、王昌龄五人诗作也给予了同样认可,李白等人之诗并非俗儒“可以言言,可以解解”之作。简言之,李白、李益等人之诗与杜甫之诗一样,具有不可言述之“理”与“事”,而这“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2]32。

(二)诗之“自我”与“面目”

叶燮认为诗须有新意,要求诗歌创作应追求“自我”并展现个性“面目”。《内篇下》曰:“若夫诗,古人作之,我亦作之。自我作诗,而非述诗也。故凡有诗,谓之新诗” [2]23。在作者看来,今人与古人进行诗歌创作,并非是简单地“述诗”,而是创作“新诗”,强调创新性。如何在诗歌创作中有所创新,叶燮也在诗之“质”的层面提出了解决方法。

首先,诗要有“自我”。“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薄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2]53诗是诗人内心情志的真挚表达,是诗人心声的艺术显露。若诗歌创作一开始便是违心的、虚饰的或带有目的性的,便背离了诗的本质。这要求诗人创作一定要本于己心,展现真实“自我”。其次,诗要有个性“面目”,即要求诗呈现出某种整体性面貌,这也是诗歌个性化的表征之一。诗歌创作在本质上是诗人抒写性情、表达情志的。叶燮认为“作诗有性情必有面目”,而且力求“古人之真面目”,他极力盛赞杜甫诗作之“面目”。“如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我一读之,甫之面目跃然于前。读其诗一日,一日与之对;读其诗终身,日日与之对也。故可慕可乐而可敬也。”[2]50可知,杜诗的伟大在于其融入了诗人自己波澜起伏的人生经历,诗作所展现的内容已经超越个人之沉浮,而是观照国家兴亡与百姓生活,表达的是对社会的深沉憂思,这便是杜诗“面目”之所在。简言之,杜诗有“自我”,能够真切表露诗人的自我心声,是对诗人性情的真实抒写。同样,杜诗也具有“面目”,诗作呈现出忧君悯民的风貌特征。在叶燮看来,杜诗之“自我”与“面目”恰好是其诗歌创新性的有力表征,因而叶燮将杜诗之“自我”“面目”视作重要的诗评标准,并于《原诗》中以此为参照进而对其他诗者作品进行审视。

如叶燮评韩愈之“面目”云:“举韩愈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骨相稜嶒,俯视一切;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嫉恶甚严,爱才若渴”[2]50,《归彭城》《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诸诗均可显其诗歌雄奇硬险、骨相稜嶒之“面目”。又如叶燮评苏轼之“面目”云:“举苏轼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凌空如天马,游戏如飞仙,风流儒雅,无入不得,好善而乐与,嬉笑怒骂,四时之气皆备”[2]50。《和子由渑池怀旧》《慈湖夹阻风》《泗州僧伽塔》等诗均可见其天马行空、游若飞仙的诗歌面目。在叶燮看来,韩、苏之诗均有其诗之“面目”且展现“自我”,具有与杜诗一样的艺术特征。

此外,叶燮认为诗之“面目”的显现,有的是“全见”,有的是“不见”,而有的是“可见不可见”。如叶燮评“陶潜、李白之诗,皆全见面目。王维五言,则面目见;七言,则面目不见。此外面目可见不可见”[2]51。同时,叶燮也指出大家之诗不存在没有“面目”的情况,只是诗之“面目”所呈现多少的问题,而那些自始至终未能在诗中呈现诗之“面目”的,并非创作意义上的“作家”。可见,叶燮对韩愈、苏轼、李白、王维等人的诗评是以杜诗为参照,围绕“自我” “面目”两个核心语词而展开,分别肯定了四人诗之“面目”,并概述了各自的优势所在。正是因为“自我” “面目”之要求,“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弟昆之言。”[2]52叶燮也指出诗之“自我” “面目”的精妙所在:“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2]52,即追求“自我”并展现个性“面目”之诗,仿佛日月等自然之光,光亮澄静,读诗若睹诗人风采。

上述是葉燮以杜甫诗论为参照,对李白、李益、王之涣、李贺、王昌龄五人的诗评,要求诗可有“不可言述之理与事”,以及叶燮对韩愈、苏轼、李白、王维、陶潜五人诗评,提出诗须有“自我”“面目”之特征。上述诗学思想均强调诗歌的个性化特点,提倡诗歌创作具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般的多样风貌。

二、叶燮的杜甫诗评与群体诗评

《原诗》作为诗学理论著作,并没有直接批评某种诗学群体或诗学流派,而是客观地指出彼时诗坛上所存在的一些诗歌流弊,在《原诗》中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诗人群体”。然而通览全文,不难发现作者多次指摘“俗儒” “今人” “宋人”的一些“偏畸之私说”,并且对这些“俗儒” “今人” “宋人”的批评更多是以杜甫为对照。所以,亦可将“俗儒” “今人” “宋人”视作叶燮诗论批评的“群体对象”。《原诗》中对“俗儒”的批评出现了十七次,对“今人”的批评出现了十三次,对“宋人”的批评也出现了十三次。叶燮以杜甫为核心,对诗人群体的品评主要涉及其“胸襟” “品量” “事文相属”的诗论理念。值得注意的是,叶燮对“俗儒” “今人” “宋人”之诗的批评并非是独立的,而是相互渗透的,因为它们的诗所体现的均是叶燮诗论的对立面。叶燮对“俗儒” “今人” “宋人”的批评主要涉及“胸襟” “议论”与“风会”三方面。

(一)以胸襟为基

叶燮在《原诗》开篇便将杜甫的历史地位定至高点,在之后的论诗过程中也一直将杜诗作为理想的参照系,不断建构其诗学理论,其中“胸襟论”便是叶燮首推杜诗的第一大特征。在提出“胸襟”之前,叶燮借建造大厦作喻,首先回应了“诗可学而能”和“多读古人之诗而求工于诗而传”的问题,然后给出了“诗可学而能”,但却无法做到“多读古人之诗而求工于诗而传”的结论。后关于“胸襟”给予论述:“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2]17叶燮将“胸襟”视作诗人“性情、智慧、聪明、才辨”的统一载体,它是诗人自身所具备的,并直接影响着诗人的诗歌创作,这也折射了叶燮诗歌批评的又一重要观点:诗人主体个性对作品成就的重要影响。后世学者如沈德潜、薛雪亦有相类观点,如“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3],又如,“作诗必先有诗之基,基即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 “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咳、一挥一洒,必有过人之处” [4]。

叶燮对“胸襟”的认知以“千古诗人杜甫”为先。《内篇下》言杜甫之诗:“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处不发;如肥土沃壤,时雨一过,夭矫百物,随类而兴,生意各别,而无不具足。”[2]17叶燮以杜甫为例,将杜甫诗歌的思想主旨与情感指向与“胸襟”相建联,正因为杜甫具备忧国忧民、关怀黎庶的“胸襟”,杜诗才会呈现如此之沉郁、博大、现实的“面目”。在叶燮看来,杜甫所具备的“胸襟”便如那“星宿之海” “钻燧之火” “肥土沃壤”一般,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十分高级的譬喻与赞誉。叶燮分析杜甫七古诗《乐游原》,“时甫年才三十余,当开宝盛时”,这首诗似乎应该抒写一种欢愉的宴饮作乐之情,但在杜甫笔下却凝结着对个人命运的深沉感慨,对家国盛衰的忧虑感怀:“乃甫此诗,前半即景事无多排场,忽转‘年年人醉一段,悲白发、荷皇天,而终之以‘独立苍茫,此其胸襟之所寄托何如也!”[2]17叶燮认为杜诗“传千古”,就在于杜甫包容一切的且带有“身世之感”的“胸襟”。

同样宴饮游乐题材的诗作,在“今人”笔下“必铺陈飏颂,藻丽雕缋,无所不极” [2]17,又怎会有杜甫那般漂泊之感与零碎之意呢?这是叶燮对杜诗“胸襟”的肯定,更是对没有“胸襟”的“今人”之诗的批驳,他指出若没有“胸襟”,“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采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2]17没有“胸襟”之诗如无根之花,毫无生意。可见,叶燮认为诗人须有如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般宽阔、独特的胸襟,如此才能创作出优秀诗篇。

(二)“议论”与“风会”

《原诗》中“宋人”与“今人”主要指涉宋代诗人与明代以后的诗人,叶燮在文中对“宋人”与“今人”学诗、作诗的情况进行了客观描述,这与杜诗创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清史列传·叶燮传》记述了叶燮写作《原诗》的缘由:“寓吴时,以吴中称诗多猎范陆之皮毛而遗其实,遂著《原诗》内外篇,力破其非”[2]83。清人林云铭作《原诗序》亦感叹:“今人论诗,齗齗聚讼,犹齐人井饮相捽;得此方有定论矣!”[2]84沈楙德《原诗跋》同载:“国初诸老,尚多沿袭。独横山起而力破之,作《原诗》内外篇,尽扫古今盛衰正变之肤说,而极论不可名言之理与不可名言之情与事,必欲自具胸襟,不徒求诸诗之中而止。”[2]86可知,叶燮的《原诗》是针对当时诗坛现状而作的,有其特定的文学背景,承载着叶燮的诗学理想,即彼时诗歌发展较为偏颇,叶燮想要“破其非”并还原“古今盛衰正变”之说。因而文中多次出现“宋人”与“今人”,这不仅是作者对宋人之诗、今人之诗的探讨,也是对二者的比较分析。

叶燮对“宋人” “今人”之诗的品评也是以杜诗为参照的,一如对“议论”的探讨。《外篇下》载:“从来论诗者,大约伸唐而绌宋。有谓‘唐人以诗为诗,主性情,于《三百篇》为近;宋人以文为诗,主议论,于《三百篇》为远。何言之谬也!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议论尤多。长篇如《赴奉先县咏怀》、《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无议论!而以议论归宋人,何欤?”[2]70叶燮就历代论诗对唐宋诗歌的偏见给予了反驳,其中就以杜甫五言古诗为例,指出唐诗并非无议论之诗,对唐诗和宋诗“主性情”或“主议论”的偏颇认知进行了纠正。此处的“从来论诗者”便既包括“宋人”,也包括“今人”,叶燮以杜甫诗作为例,认为关于唐诗、宋诗“性情”或“议论”的区别认知太过粗率。

又如对诗学“风会”的讨论。《内篇上》:“从来豪杰之士,未尝不随风会而出,而其力則尝能转风会。人见其随乎风会也,则曰:其所作者,真古人也!见能转风会者以其不袭古人也,则曰:今人不及古人也!”[2]7这是叶燮就“风会”现象对“今人”诗学观念的陈述。“风会”指时代风气,是某个时期内大众所形成的主要的文学现象。叶燮谈到,古往今来优秀的诗作者都是随着时代风会而出现的,但也有一些诗人随着风会而出,不沿袭古人之作而能够自我革新,对时代风会有所改变,然而“今人”却认为这是“不及古人”的表现。实际上,并非如此。叶燮则以杜诗为例,力排“今人”之偏见。首先以杜甫对鲍照的评价予以回应:“鲍照之才,逈出侪偶,而杜甫称其‘俊逸;夫‘俊逸则非建安本色矣。”[2]7南朝诗人鲍照则是迎风会出而转风会之人。其次,杜甫本人就是随风会而出、力能转风会的典范。“杜甫之诗,包源流,综正变。自甫以前,如汉魏之浑朴古雅,六朝之藻丽秾织、澹远韶秀,甫诗无一不备。” “然出于甫,皆甫之诗,无一字句为前人之诗也。自甫以后,在唐如韩愈……而甫无一不为之开先。” “今之人固群然宗杜矣;亦知杜之为杜,乃合汉、魏、六朝并后代千百年之诗人而陶铸之者乎!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2]8叶燮指出,今人亦能看到杜甫于前代有综贯融合,吞故吐新之才力,于后又有开源辟流的贡献。其诗上承“三百篇”、汉魏六朝以来的诗歌传统,又对盛唐以后至明代的风会造成影响。可见,叶燮以杜诗参照,对“今人”关于“风会”的理解进行了有力反驳。

此外,在以杜甫为核心的比照系统内,叶燮还将杜诗之七绝、排律与“宋人” “今人”之诗相比较,对“宋人”与“今人”学杜的情况进行了客观品评,如:“杜七绝轮囷奇矫,不可名状。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学之。宋人七绝,大约学杜者什六七,学李商隐者什三四。” “排律如前半颂扬,后半自谦,杜集中亦有一二。今人守此法,而绝不敢变。善于学杜者,其在斯乎?”[2]75

叶燮以杜甫为参照对李白、韩愈等个体诗人的诗歌批评,主要着眼于诗歌创作,提出诗歌创作的一些关键性要求,如“言” “事” “情” “面目”  “自我”等个性化的诗学观念。但与此相较,叶燮对“俗儒” “今人” “宋人”等诗人群体的诗歌品评则强调从宏观的诗歌史角度认知时代群体之诗,如强调“胸襟” “议论”与“风会”的诗学理念。可知,叶燮在《原诗》中无论是对个体诗人的品评,还是对群体诗人的批评,都是以杜甫为核心、以杜诗为参照的,再次确定了杜诗之“集大成” “包源流” “综正变”的历史定位。

三、叶燮对杜诗的辩证性讨论

叶燮在《原诗》中肯定了杜甫至高的诗史地位。无论是“集大成” “转风会”,还是“包源流” “综正变”,都是对杜甫诗学成就的极高赞誉,这将杜甫推崇为古往今来诗学之典范。同时,叶燮对于杜诗的诗学理论认知也是其自身诗论思想构建的核心内容,对于叶燮其它诗学理念的产生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叶燮在《原诗》中谈杜甫:“变化而不失其正,千古诗人惟杜甫为能。高、岑、王、孟诸子,设色止矣;皆未可语以变化也。夫作诗者,至能成一家之言足矣。此犹清、任、和三子之圣,各极其至;而集大成,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惟夫子。杜甫,诗之神者也。夫惟神,乃能变化。”[2]19这表明杜甫是能“变”且能“正”,由“圣”而“神”的“集大成者”,同时也印证了叶燮的观点:“统百代而论诗,自《三百篇》而后,惟杜甫之诗,其力能与天地相终始,与《三百篇》等。”[2]28杜甫是诗坛巨擘,杜诗也成为诗歌史上足以与《三百篇》相对应的历史“丰碑”。然而,叶燮作《原诗》的初衷是想要纠正明代以来诗坛存在的遮蔽问题,试图为诗学发展廓清迷雾,引领“今人”正确地读诗、写诗。在《原诗》当中,叶燮以理论家的眼光来审视杜甫与杜诗,他不仅指涉杜甫的历史地位及其诗歌的文学成就,亦须公允地批判杜诗。所以,叶燮视杜甫之诗也具有辩证主义的思维特征,他能够对杜诗进行客观品评。

叶燮对杜甫的客观审视主要体现为对其“俚俗之诗”的考量。如《外篇下》载:“即如杜集中,其率意之作,伤于俚俗率直者颇有。开卷数首中,如《为南曹小司寇》作‘惟南将献寿,佳气日氤氲等句,岂非累作乎!又如《丹青引》,真绝作矣,其中‘学书须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岂非累句乎!”[2]68正如元好问之言:“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5]。这表明叶燮是以一种理论家的辩证眼光看待杜诗的,绝不因为个人偏好就讳言杜甫之失,这也印证了叶燮诗学理论的客观性。当然,叶燮指出了杜诗之瑕,但他认为“譬之于水,一泓澄然,无纤翳微尘,莹净彻底;清则清矣,此不过涧沚潭沼之积耳!非易竭,即易腐败,不可久也。”[2]68即杜甫“波澜壮阔的才力、悲天悯人的胸襟及伟大诗篇并不因细枝末节的瑕疵受到影响”[6]。

叶燮亦承认杜诗存在些许言语瑕疵的问题,但是瑕不掩瑜。尤其中晚明以来,杜诗也在不断接受诗家之“考验”,甚至被一字一句地吹毛求疵。如《外篇上》载:“诗圣推杜甫,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终何损乎杜诗!俗儒于杜,则不敢难;若今人为之,则喧呶不休矣。”[2]47叶燮列举了他人对杜诗的指责:如“自是秦楼厌郑谷” “愚公谷口村” “参军旧紫髯”等四十三条诗句,叶燮对“俗儒” “今人”之诘难一一进行评驳。他也总结道:“如杜此等句,本无可疵;今人惑于盲瞀之说,而以杜之所为无害者,反严以绳人,于是诗亡,而诗才亦且亡矣。余故论而明之。诗之工拙,必不在是,可无惑之。”[2]49这表明叶燮并没有回避杜诗中存在某些诗句的瑕疵问题,而是直言之。他认为诗歌中此类问题十分众多,后人学诗应该“观其高者、大者、远者”,而“动摘字句,刻画评驳”的行为看似附庸风雅,实则为旧习,是“不刊之律”与“学究所为耳”,同时指出“千古作者心胸,岂容有此等铢两琐屑哉!”[2]49可见,叶燮并没有回护杜诗之瑕疵,而是以杜诗为核心,基于诗学角度给予了客观性回应,指出不能将诗之“无害者”反严以绳人。

四、结语

叶燮以杜甫为核心,以杜诗为参照系,通过对个体诗人与群体诗人的品评,综合呈现了叶燮的诗学批评思想,见诸于诗之“不可言述之理与事” “自我” “面目”,以及“胸襟” “议论”与“风会”等理念。同时,通过叶燮对杜诗的批评可以看到叶燮诗学批评思想的客观性与辩证性,这或许也是叶燮诗学思想在中国古代诗学批评中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

参考文献:

[1]  程千帆,莫砺锋,张宏生.被开拓的诗世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8.

[2]  葉燮.原诗[M].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  沈德潜.说诗晬语[M].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87.

[4]  薛雪.一瓢诗话[M].杜维沫,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91.

[5]  郭绍虞.元好问论诗三十小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65.

[6]  曾贤兆.论叶燮的杜诗学——以《原诗》为对象的考察[J].北京社会科学,2016(4):57-67.

(责任编辑:耶磊)

收稿日期:2023-02-07

作者简介:计敏,女,甘肃庆阳人,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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