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衣侠心:朝鲜北学派的清代满族认知建构及其影响
2023-04-29付博
付博
[摘 要] 朝鲜王朝深受明清鼎革的冲击,尽管出于传统事大主义的外交惯性而对明清两代恪守宗藩礼数,但其对二者的文化心态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尤其区分“大国”与“上国”之概念,视清为霸者而非仁者。至朝鲜王朝后期,主张效仿清朝文治武功、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北学思想逐渐成为一种社会思潮。朝鲜北学派文人以其使行中国的经历为基础,著书立说,对满族历史与文化进行了详尽的介绍,修正了朝鲜国内的相关讹误。北学派对传统华夷观的解构同朝鲜王朝事大外交相呼应,客观上为清朝的正统性与合法性进行了合理化叙述。在朝鲜北学派文人的眼中,满族具有崇文且尚武、侠客亦骚人的双重形象。不仅如此,北学派文人与满族文人之间的交游亦不同程度地涉及清代时政要闻、宗教政策与满汉关系等内容,为朝鲜王朝决策层全面掌握清朝各种政策和制度之优劣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关键词] 朝鲜北学派;清朝;满族认知;满族文人
[中图分类号] K31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3)02-0044-11
历史上生活在中国东北地区的女真与朝鲜王朝有着长期的交往,在二者的交互关系之中,朝鲜王朝一度居于优势地位。16世紀壬辰战争的爆发对东亚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明朝与朝鲜在战争中均被不同程度的削弱,而女真的势力则进一步壮大。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建立后金,以明之挑战者的姿态出现在东亚世界。为拆解明鲜宗藩关系,解除后顾之忧,后金曾两次对朝鲜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征伐,即丙子之役和丁卯之役。其后双方之间虽仍有龃龉,但却未再发生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尽管朝鲜王朝在文化心态上对后金(清)仍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认知失调,并在后金(清)与明朝之间的军事冲突中保持暧昧之态,但此时期的朝鲜在外交上已呈现出某种转向。清朝定鼎中原、建立大一统封建王朝之后,朝鲜王朝在外交上转为对清朝事大。不仅如此,朝鲜王朝在罗禅征伐中协助清军夹击沙俄;在三藩之乱中恪守宗藩礼数,并未受保守势力的影响,盲目“北伐”以“反清复明”。这些使得清朝与朝鲜之间的关系逐渐由猜疑威压转变为德化信义。
17世纪以来,清朝与朝鲜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初期的波动后更趋平稳,这为朝鲜文人对清朝与满族认知的更新提供了必要条件。北学派作为活跃于朝鲜王朝后期的讲求“经世致用”、反对空谈义理的文人团体,其相关主张与实践在朝鲜王朝思想史与外交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北学派承认被朝鲜文人蔑视之清朝的繁荣与强盛,强调应客观评价清朝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主张积极学习效仿,在朝鲜社会实行一定程度的改革,以求富国强兵。很多北学派文人均有出使中国并与清代文人交游的经历,他们的相关纪行文学可谓包罗清代的社会万象,具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为厘清17世纪以来的清鲜关系提供了重要的资料与线索。
目前学界关于朝鲜北学派的相关研究已从多角度展开,主要集中在北学派的政治构想分析1、经济理论解读2及清朝形象书写3等方面,并对北学派与清代文人之间的交游等情况进行了考察4,但关于朝鲜北学派与满族文人交游状况的分析尚待进一步展开与深入。本文正是基于这种研究现状,在充分参考和借鉴学界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以朝鲜北学派文人的中国使行、满族交游与认知评价为中心,对其满族理解和对华认知建构等问题进行微观层面上的解读,以期拓展对朝鲜王朝后期相关中国认知问题的研究维度,并诚请方家指正。
一、朝鲜北学派文人的清代满族面面观
16世纪以来,朝鲜王朝所秉持的传统华夷观因明清鼎革而出现了某种失语与危机。在外交上长期奉行事大主义政策的朝鲜王朝对明清两代呈现出尊崇向往与蔑视鄙夷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尽管朝贡的对象发生了变化,但朝鲜事大主义外交却并未就此止歇——正是受这种传统的影响,朝鲜统治阶层并没有完全固守基于华夷观的对清偏见,一部分人试图从理论、历史与现实等层面去修正朝鲜王朝华夷观视野下的误解与偏见,所谓“居民杂满汉,服人徒威力,胡命亦能久”[1]57,即是对清代现状的一种认知与书写。而历史事实进一步佐证了这些具有一定开放精神的朝鲜文士的论断,清朝不仅跳出了“胡运不过百年”的怪圈,而且开创了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盛世,呈现出繁荣强盛之态。正因如此,在朝鲜王朝官方视野之外的精英话语中,固守的理念面临着消解的危机,对华夷观的解构倾向愈加明显。清康熙时期,朝鲜文人对满族与清朝的认识更表现出一定的弹性。结合清朝统治日益稳固和两国关系更趋平稳等大背景来看,朝鲜内部对华认识的调整实际上是调和传统事大外交政策与理念之间矛盾的必然结果。
朝鲜王朝与满族的前身女真有着密切的联系,并在与女真往来的过程中曾一度占据优势,因而对建立起大一统政权的清朝持有一种复杂情绪。“貌恭而心慢”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朝鲜王朝对清事大过程中的常态。尽管清鲜之间确立宗藩关系已有百余年,但很多朝鲜士大夫对清朝与满族的相关认识仍停留在百余年之前1。在这种情况之下,北学派文人对清朝与满族的客观且详尽的记录就显得颇为难能可贵——成海应(1760—1839)《研经斋全集》与柳得恭(1748—1807)《古芸堂笔记》中的相关篇目可谓典例。
居海西者曰海西女直;居建州毛怜诸处者曰建州女直;极东最远者曰野人女直……皆勇悍善射,耐饥渴,喜战斗。建州居中为雄长,地最要害……居处饮食,颇有华风……而王杲及其子阿台诸部最桀猂,时贡时叛……万历初,张居正为相,以法绳边吏,边吏凛凛,而杲即建州都指挥也。诱抚顺守将裴承祖出而杀之,大举入塞。宁远伯李成梁大败之……努尔哈赤年十六,叫呼请死。成梁顾哀之,并收其弟速儿哈赤以归,给事者十五年……遂悉以授之,请封为龙虎将军……岁以貂参互市,得金钱十余万。诱并江夷,得其珠窟,悬珠屋角,罗列珍宝,子女璀璨,侍御严肃,俨然如王者……以女许妻蒙格布禄长子卜台吉,送次子归内地……卜台吉遁北关娶金台他之老女,努尔哈赤欲攻之,老女不敢嫁。已而金台吉有二少女颇姣,一以嫁卜台吉,一以嫁卜台吉之弟,努尔哈赤益怒。金台吉又有女嫁蒙古宰赛,已而失欢归。宰赛复欲娶老女,金台吉许之,而老女不可。宰赛怒。努尔哈赤乃遗金帛,贿蒙古诸部,且与宰赛婚,使共揉北关,阴扰辽地,边吏戒谕之,不听。乃时出骁卒,以护北关。奴酋益忿,曰:“叶赫与我等夷也,天朝何偏护焉?”是时,鸭绿江外十四道湾乌拉瑚故地,以及东海窝集部,皆属建州,地方数千余里……天下皆知其将大举。[2]436-440
女真呼马曰毛怜,此毛怜卫之所以取名也。东语以马为没,音近于毛怜……壤地相接,互相学习故也。[3]368
成海应在《建州录》中对女真初期的诸部关系与势力争斗进行了详细介绍。不仅如此,成海应对东北亚地区努尔哈赤势力崛起过程中女真诸部与明朝之间的微妙关系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再现。成海应指出,女真内部根据所居地域与发展水平可分为海西女真、建州女真与野人女真,各部女真尽管存在一定的差异,但在骁勇善战这一问题上却带有鲜明的共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成海应对女真所进行的“尚武”“桀骜”“顺叛不定”等界定与朝鲜王朝文人士大夫对周边认知传统有着密切的关联。成海应并未对女真进行单纯的介绍,而是将其置于东北亚这一地缘环境中去解读,通过对女真与明朝关系、努尔哈赤的发迹等内容的再现,勾勒出女真势力成长之态。实际上,柳得恭《建州始末》一文与成海应《建州录》大同小异。通过对成海应与柳得恭等北学派文人满族认识的相关记录分析可知,尽管他们的认识存在一定的差异,但这些文人的满族认识主要来源于《武备志》《皇清开国方略》《皇朝文献通考》《乾隆御制全韵诗》等明清时期的相关书籍,对满族历史与渊源的梳理更是以此类书籍中的相关记录为基础而展开的。在《满洲语》中,柳得恭指出满语同朝鲜语在部分词句的发音上有相似之处,这与民族属性无关,而是地缘接近、互相交流学习的缘故。[3]368柳得恭的《古芸堂笔记》关于满族的记录共有16篇,这在当时的语境之下已颇为罕见:《龙骨大》对英俄尔岱进行了客观的记叙;《北俗》《神杆》《吉林风俗》等篇对满族的风俗习惯与宗教信仰进行了解读;《用车》通过对清朝交通工具及其制造的介绍讽刺了朝鲜士人的闭目塞听;《铁侍郎诗》展现了当时两国文人诚挚交游的一个侧面;《西北之材》通过对满族勃兴之地物产的记述开启了清朝繁荣与满族富贵之认知模式的建构;《和珅二十大罪》则介绍了清代的时政要闻。柳得恭在《古芸堂笔记》中对满族的记载可谓林林总总、面面俱到。在高唱“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僵化理学思想占据支配地位的朝鲜,使行清朝的北学派文人对满族宗教信仰亦进行了颇为详细的记录——洪大容(1731—1783)的《湛轩书》、朴趾源(1737—1805)的《热和日记》、徐浩修(1736—1799)的《热河纪游》、柳得恭的《古芸堂笔记》、成海应的《研经斋全集》和朴齐家(1750—1805)的《燕京雜绝》等作品中均不同程度地涉及满族萨满与独特的“堂口”文化。不仅如此,朝鲜北学派文人纪行文学中所涉及的满族认识还与相关作者的中国使行经历及其与中国民众接触交流的事实有着密切的联系。金昌业在其《老稼斋燕行日记》中首次提到努尔哈赤所属女真一支发源于长白山一带,其信息应为金昌业出使清朝时在与当地民众接触过程中获得的。
实际上,朝鲜王朝后期北学派的满族认识蕴含着解构传统华夷观的时代隐喻。明清鼎革对东亚国际格局造成了深刻的影响,儒家文化圈中的传统华夷观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朝鲜北学派顺应时代潮流,对传统华夷观话语进行了解构,试图从历史与现实等角度为清朝的正统性进行合理化论证。
韩主簿问曰:“中国军制,未能详知。所谓八旗是六军三军之制欤?所谓旗人民人,何以辨别欤?”余曰:“自黄帝创立八阵,遂为万世兵法之祖。三代之盛,寓兵于农,虽井之为方者九,而耕夫惟八,实亦八阵之遗意。诸葛武侯亦复有八阵图。以是知八之为数,乃兵法之所不能外。中国八旗之制,最为详备。其尊者无事则为公卿,有事则为将帅;其卑者时而耕于野,时而搜于郊。上之于下,不啻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4]187-188
楼阁隐映禁林之中。西望玉 、金鳌,如天末虹蜺河冰,一望滢澈,真所谓琉璃世界。八旗禁旅,每冬习冰嬉于此云。[4]165
徐庆淳(1804—?)在其《梦经堂日史》中对八旗制度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录。据徐庆淳的相关记载可知,他本人对旗人有着一定的辨识能力,对八旗制度的历史渊源、具体内容及影响等均有深刻的认识。在徐庆淳看来,八旗制度与上古黄帝所创“八阵”一脉相承,是万世兵法在清代的一种具体再现。不仅如此,清代八旗制度与夏商周三代的兵制如出一辙,都是在继承中华传统文化基础之上所创立的军制。实际上,徐庆淳还指出,八旗制度除历史承继之外,还带有鲜明的满族风俗文化印记,清代八旗兵士的冰嬉即为典例。成大中(1732—1809)亦在《青城杂记》中对清八旗制度做出了积极的评价,认为兵农合一的八旗制度取得了富国强兵的社会效果,并据此从侧面揭示了明清鼎革的历史必然性。与成大中的见解如出一辙,洪大容亦认为八旗制度充分调动了人的积极性,比单纯强调军兵数量与武器装备更为重要。不仅如此,“清之先代,有灵鹊之祥,若玄鸟之生商”[5]327,成大中通过对满族灵鹊信仰与商朝先祖玄鸟传说的对比论证了清朝的正统性。朝鲜北学派的相关理念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僵化的华夷观所进行的一种调和,更是朝鲜事大外交政策惯性的结果。
从根本上讲,朝鲜北学派是带有现实主义精神的文人集团。朴趾源曾指出,“清兴百四十余年,我东士大夫夷中国而耻之”[6]245,北学派文人强调不应以清王朝是由少数民族所建立的王朝为由而否定清朝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朴趾源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满族勃兴之地自古便是华夏之域,尽管满族人在服饰与造型上与汉族传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其归根结底仍是华夏的一部分。
今升平百余年,四境无金革战斗之声,桑麻菀然,鸡狗四达,休养生息,乃能如是。汉唐以来,所未尝有也。[6]225
彼诚披发左衽,然其所据之地,岂非三代以来汉唐宋明函之夏乎,其生于此土之中者,岂非三代以来汉唐宋明之黔黎乎?苟使法良而制美,则固将进夷狄而师之,旷其规模之广大,心术之精微,制作之宏远,文章之焕憾,犹存三代以来汉唐宋明固有之故常哉。[7]109
朝鲜北学派文人认为清朝是中国正统封建王朝的事实毋庸置疑。朴趾源在《北学议》中指出,满族不仅生息于华夏的传统疆域内,其所施行的种种制度更是承袭了汉唐宋明等封建王朝的基本精神。正因如此,清朝是正统这一事实毋庸置疑。在此基础之上,朴趾源进一步强调,文化才是评判的标准,清朝继承了诸如汉唐宋明等封建王朝的先进文化,并持续发扬光大,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取得了更为辉煌的成就,因而同样是朝鲜应学习与效仿的榜样。正因清朝统治措施得当,当时的中国呈现出四境安然的繁荣景象。正因如此,与清朝强盛相呼应的便是满族之富贵。朝鲜文人在其使行中国的过程中所接触的满族人多为官宦亲贵,这在无形中使其形成一种满族豪富者甚众的心理错觉。
發中安堡五里,有一方垣缭野,望之若王公巨室,问之则满人穆姓家,古有于氏子居焉,故因名之。穆今父子从宦,又有辽野田累万倾。秋敛之,富足与千户侯等云。“平野周遭十里墉,碧房朱阁映重重。主人官贵兼农利,秋积千囷月万钟”[1]33-34。
据《蓟山纪程》的相关记载,朝鲜使节在辽东地区偶见穆姓满族官员宅邸,对气势宏大的楼宇和田连阡陌的地产感到瞠目,更对其拥有堪比千户侯的财富感到惊讶。实际上,在朝鲜“燕行录”系列纪行文学中类似的描述不在少数,足见满族“非富即贵”的认知在当时朝鲜文人阶层中有一定的市场。
除此类政治寓意明显的书写之外,朝鲜北学派文人在其相关使行文学中对清代满族的社会风习亦进行了记录与介绍。朝鲜王朝后期文人徐有闻(1762—1822)在其《戊午燕行录》中即指出,清代满汉两族在婚姻礼仪上有着明显的差异——与新娘乘轿入夫家的汉族婚礼不同,在满族婚礼中一般是由新郎亲自将新娘迎娶至家中1。与徐有闻的记录相呼应,《赴燕日记》亦对包括清代满族人婚俗的社会风习进行了书写。
人多体长,性必愿款。满汉不同:满人硬狠者多,专尚武力,利欲为主;汉人文质兼优,专无骗诈之气,容貌举止,颇有威仪……满汉并剃发胡服。剃头四面,当中长发,编以后垂,蒙古都剃。僧尼一班、琉球回刺,并不剃。作高髻,所谓道士者亦然……男子无冠童之别,女子以分发之界辨之。分发之界,或横或纵,或双或三,各有许婚已婚之殊云。一行下辈,多有潜宿娼家者。京邑妓女,非数十银两之费,无由一见。而妓女之外,另女行淫之女,即所谓养汉的也。此辈别有淫所,村村有之,为作室屋。屋主责贳钱日有课,淫妇辈朝朝而聚。逐室入处,踞床对门而坐。淫夫过之,看色入门,相与尽奸……稍有姿色者,日经数十夫云。妇女之缠足者,乃唐女也。以白裹足,以青红缠胫,至死不解。自始生缠闭,足不能大,正类病拳。足尖下曲如鹰嘴,踏地而立心穹空,立以跛倚,行若摇风,虽疲癃行乞,绝无解袜赤足之女……又闻嫁娶之法,当其婚日,郎家举族往于妇家,同为留宿外庐。别邀一个道僧,多备盛羞,尊奉而供僧。新妇和僧宿三夜,然后郎与妇同寝云。[8]124-125
《赴燕日记》对清代满族社会风习的记录明显更为详细。《赴燕日记》对清代满族人相貌进行了概括性描述,认为满族人“体长”,且友善温和。不仅如此,《赴燕日记》进一步对满族人与汉族人进行了标签化认知建构,尽管其中难免有所偏见,但却并非朝鲜王朝旧有的非理性蔑视,整体认知颇为正面。《赴燕日记》对清代汉族人剃发易服情况亦进行了一定的记录,尤其描述了清代男子的发式,但却并未进行主观评价。而在对女子发饰进行介绍时,则强调了其发饰具有区别女子年龄与婚否的重要作用。实际上,在对清代女子进行观察与凝视的过程中,《赴燕日记》指出,缠足主要流行于汉族女子群体之中,且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朝鲜使行人员眼中凸显“满汉有别”的重要标识。值得注意的是,《赴燕日记》对清代娼妓问题亦进行了记录,尤其对以所谓“养汉的”为代表之暗娼的生存模式进行了记录1。需要强调的是,在关涉清代满族婚俗的相关记录中,《赴燕日记》仍在一定程度上对满族人进行了妖魔化解读。从《赴燕日记》对纷杂社会现象的记录中可以发现,朝鲜北学派文人对清代社会与满族的观察是颇为细致的,其中虽仍存在不同程度的歪曲与误解,但从整体上看,北学派文人对清朝与满族的态度基本是客观的。
二、儒衣侠心:朝鲜北学派文人眼中的清代满族文人
朝鲜北学派的满族认知并未仅仅停留在对语言风俗与历史文化的静态解读之上,而是通过与满族文人的直接交流完成了动态的积累。洪大容、朴齐家、柳得恭、李德懋(1741—1793)和成海应等人在与清代满族文人交往过程中发现满族人并不粗犷,可谓“眉眼妍秀,皆玉雪人”,“中州才子,无以过之”[9]446,“清人貌丰伟,为人少文,少文故淳实。汉人反是,南方人尤轻薄狡诈”[10]11,满族人在言行举止与礼仪文化上已经与汉族人相差无几。值得一提的是,朝鲜北学派文人集团中朴齐家、柳得恭和徐浩修等人与清代满族文人之间的交游特别密切。朴齐家的《贞蕤阁集》《缟紵集》、柳得恭的《并世集》《古芸堂笔记》和徐浩修的《同文神交》等作品集中都收录了相当篇幅的唱和诗文。
徐浩修事先对满族文人铁保已有一定的了解,《燕行纪》收录了他与铁保之间交游的诗文。徐浩修在致铁保的信函中便称赞其“妙龄驰翰墨,海内仰高名”[11]120,认为铁保的诗文“气格遒隽,意致醇雅,句法字眼,皆出性灵之自然”[11]80-81。在徐浩修等朝鲜文人看来,铁保的诗文创作既是对“性灵”与“神韵”之精神的继承,又是对满族豪放尚武之特性的坚守。朴齐家在《虚闲堂铁保》一诗中对此做了精妙总结:“长白千年积气深,冶亭诗句发鸿音。燕京酒后千书纸,那识儒衣裹侠心。”[12]469朝鲜北学派文人对清代满族文人铁保、玉保兄弟的评价非常高,朴齐家更是将二人视为如苏轼、苏辙兄弟一般的文化巨人。朝鲜北学派文人的这种态度从侧面表明了其与满族文人交游的真挚性。
十季知己在,来问古营州。朔野停车骑,秋河望女牛。弱冠思北学,匹马又西游。朗咏容台作,风流迵莫俦。[13]71
曾与次修游热河时,礼部侍郎铁保见赠五律二首。丁巳春,使还,有得其新刊《梅葊诗钞》四卷……仪征阮元序,略曰:“吾师铁宗伯学深才健,由唐溯汉魏,体格无少降。典礼春官,扈跸秋猎,煎茶锁院,倚马赓歌,又词林佳话也。至于轺车所指,大江南北、齐鲁间,益鲜抗衡者。”[14]196-197
朝鲜北学派文人柳得恭曾在文集中多次提及他与铁保交游的情况。柳得恭在《古芸堂笔记》中借阮元之语指出,满族人铁保的文化水平相当高,已然于当世文章翰林之中纵横捭阖,鲜有可与其“抗衡者”。不仅如此,柳得恭亦认为铁保的文化渊源与汉魏唐宋可谓一脉相承。换言之,以铁保为代表的清代满族文人同样是中华文化的继承者。相较于其他朝鲜北学派文人,柳得恭对铁保的评价不仅积极正面,而且还溢出文人交游的范畴,与自身北学的宗旨遥相呼应。在柳得恭看来,如铁保一般的满族文人已然成为清代先进文化的象征。从这种意义上说,同铁保等满族文人的交游即是朝鲜北学派学习清朝先进文化的过程。
同与铁保兄弟的交游、认知情况如出一辙,朝鲜北学派文人对成策的人品与才学亦进行了肯定。1790年朝鲜使臣赴华朝贺,使行团在沈阳遇到了时为副都统的成策。时遇大雨,成策为陷入困境的朝鲜使行团送来了各种物资。
俺等秋初向热河。阁下为念潦途行色之艰辛,助以车马,赠以白金。白金则嫌于私,近于货。虽不免辞谢,而车马则赖以致身于义州,得达于热河……受阁下赐多矣。数种土物,聊效铭感之忱,幸乞笑留。成答曰:“此乃地主常礼,何足烦谢?白金之辞,可见使臣之廉洁。而伊时还付何人乎?……今来贵币,全受则不安;全却则不恭。药丸诗笺拜领,余奉完悚悚。”成是满洲人,而柳盛称其仪容儒雅,笔翰优余,有宰相风度云。近来满洲文学,反胜于中华。[11]145
徐浩修事先已从柳得恭口中得知成策的相关信息,对成策有先入为主的好感。从徐浩修的相关记录中可以看出,在他的眼中,成策本人知书达礼、仪表堂堂,与印象中粗犷的蛮人形象大相径庭。不仅如此,徐浩修指出,当时满族文人的文学成就已达到一定高度,堪与汉族文人比肩,华夷之间在文化上的鸿沟已被逾越。朝鲜使臣曾向成策赠送答礼,成策只是象征性地收下“清心丸”,这给朝鲜使臣留下了深刻印象。朴齐家对成策的清廉赞赏有加,借成策与铁保推而广之,认为满族官员大多具有清廉之风。实际上,对成策的这种正面认识已成为当时朝鲜北学派文人之间的一种共识。
朝鲜北学派文人在京城接触了很多满族贵族与高级官员。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在相关诗文中,朝鲜文人对这些身份高贵的满族文人的出身进行了一定介绍,但对这些满族文人的评价基准却是基于其文化修养与相关成就——从朴齐家对奉国将军兴瑞(1754—1814)的评价中可见一斑,“别支高皇孙,将军是世袭。被服如儒生,挥毫见晋法。惊动属国班,众中来一揖”[12]531。朴齐家等朝鲜北学派文人眼中的清代满族文人与汉族文人明显不同,他们大多带有一种异域情调,正如柳得恭对铁保所做出的界定一样,满族文人大体上以一种“儒衣侠心”的形象浮现于朝鲜文人的笔端。朴齐家在诗文中对兴瑞的评价重点放在了其文化修养等层面之上,尤其是对兴瑞颇得王羲之神韵的书法由衷喜欢。不仅如此,朝鲜北学派文人对清代边缘文人同样关注——柳得恭即对满族“指头画家”魁伦大为青睐,认为魁伦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福建将军晢且须,能弯五石学操觚。中州学士休相笑,我爱东丹猎骑图。[9]508
福建将军,名魁伦,满洲正黄旗人。余在热河时,与次修坐朝房中,日热摇扇,满洲王在上问曰:“何故持白扇?”余曰:“无人可书可画。”诸宰相意欲画之,而互相推让而已。福建将军入来,状貌丰硕,皆惊喜曰:“魁将军来。”……茶后,有指吾二人扇而言者曰:“将军可写。”魁将军便不辞。呼取笔砚来,写次修扇菊花,题余扇《弄花香满衣》一首,其所作也。义气自若,款云:“完颜魁伦题赠朝鲜检书柳先生清拂。”盖金源遗裔也。后持入京城,诸名士见而掷之曰:“不好不好。”其实,书写自好,其人又魁梧,可喜。[9]505-509
柳得恭不仅对魁伦的文武才能予以高度评价,而且与汉族文人轻视魁伦的态度不同,他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对魁伦的崇敬之情。满族达官显贵见柳得恭手持白扇,虽“意欲画之”,但“互相推让”,最终由魁伦在白扇上题诗赠柳得恭。后柳得恭入京,文人名士对魁伦的题诗颇为不屑。但以柳得恭为代表的朝鲜北学派文人,并没有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在魁伦等满族文人面前表现得十分谦逊,其交游过程颇为融洽,双方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睹物思人之余所作怀人诗不在少数。从某种意义上说,清代满族文人文武兼备的风貌给朝鲜北学派文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众所周知,定鼎中原之前,满族主要生活在中国东北地区,当时该区域的自然条件相较于中原地区要恶劣许多,为了在这种环境下生存,满族人逐渐形成了尚武的精神——朝鲜北学派文人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并在相关著述中对满族这种精神進行了再现,称满族人“立着不动摇,上阵不回头,为天下无敌”[15]164,认为满族尚武精神强化了清朝的武功,是清朝定鼎中原的重要因素。正因如此,朝鲜文人往往视满族人为茹毛饮血之逞勇莽夫。在北学派文人使行中国、交游满族的过程中,满族文人心向圣学、文采卓越之姿对朝鲜文人既有认知造成了一种冲击。换言之,满族的武功褪去了血腥杀戮的色彩,带有几分侠义之气,整体呈现出一种“儒衣侠心”之态。
三、现实主义外交实践:朝鲜北学派满族认知建构的影响与意义
北学派反对抱残守缺、顽固不化,主张正视清朝,积极学习清朝相关优越制度,以实现朝鲜自身的富国强兵。北学派文人借助使行中国的机会进一步观察清代社会,积极与清朝文人进行交游。
朝鲜北学派文人通过与清代满族文人之间的交游刷新了相关的满族认知,在某种意义上对以汉族为中心的传统华夷观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解构与修正。北学派文人对满族并未以朝鲜士大夫的固有偏见去理解,如李德懋、柳得恭、徐浩修和成海应等人大多秉持客观开放的态度与满族相关人士进行交往,刷新了对清王朝与满族的认识。李德懋等北学派文人,凭借自身掌握的满语优势,大量阅读满语文献,在广泛涉猎中国其他典籍的基础之上,纠正了关于满族历史和文化等方面的讹误。李德懋通过对《盛京通志》的阅读与考证,勘正了部分朝鲜士大夫对清朝皇室“赵”姓的讹误,并在自己的相关作品中大量引用《乾隆御制全韵诗》,详细介绍了满族与清王朝发源的事迹;柳得恭在亲身经历的基础之上,对清代满族的民族信仰进行了详细的介绍。除此之外,北学派文人借与满族达官显贵的交流,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到清朝政局中错综复杂的派系争斗。
所谓皇六子永瑢……面白而痘瘢狼藉,鼻梁低小,颊辅甚广,眼白而眶纹三围,肩巨胸阔,身躯健壮,而全乏贵气……余尝入姜女庙,见壁间坎置皇三子皇五子诗。皇五子号藤琴居士,诗酸寒,笔又削弱,才则有之,乏皇王家富贵气像。藤琴居士,即户部侍郞金简之甥。简乃祥明之从孙……祥明官礼部尚书,雍正时人。简之女弟入宫为贵妃,有宠。乾隆属意在第五子,而年前夭殁。今永瑢专宠,去年往西藏,迎班禅。其殁者诗意酸寒,其存者又乏贵气。陛下家事未知如何。[6]213
八月十三日,皇帝万寿节,各省督抚结彩银屡巨万两,皆和珅主管……帝老矣。中朝大臣阿桂最贤而又老矣。汉阁老嵇璜、王杰以下,充位而已。和珅权倾天下,带衔经筵讲官,御前大臣,太子太保,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文渊阁提学阁事,管理吏部、户部、理藩院、刑部,三库事务总管,内务府大臣,教习庶吉士,管理上驷院、武备院、御船处、向道处事务,正白旗满洲都统,总理健锐营、圆明园八旗内府三旗官兵大臣,步军统领,三等忠襄伯,悉兼枢要……满洲之俗,贵贱等威,不甚分明。而望见和珅,坐者皆起立,他大臣则未必然。威已立矣。[9]472-474
朴趾源在《热河日记》中通过对皇五子与皇六子相关情况的介绍隐晦指出,清乾隆时期皇位继承问题颇为棘手。附庸风雅的皇五子在才学方面乏善可陈,面貌丑陋的皇六子身无皇家贵气。如今乾隆帝属意的皇五子已死,而皇六子的声势则如日中天,未来承继大统者为谁尚未可知。无独有偶,柳得恭亦对乾隆时期清朝的中央政局进行了观察与记述,指出乾隆帝已年老,朝中大事多交给年富力强的宠臣和珅来办,和珅身兼诸多要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清乾隆时期这种中央政治模式在封建君主专制体制之下是难以长久维系下去的,而其何时瓦解、又会造成哪些影响,同样是朝鲜王朝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言以蔽之,朝鲜北学派文人在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之间保持了相当大的弹性与灵活性,借使行与交游之机搜集了相关情报,为朝鲜统治阶层的决策提供了一定的参考。
皇帝年年驻跸热河。热河乃长城外荒僻之地也。天子何苦而居此塞裔荒僻之地乎?名为避暑,而其实天子身自备边。[6]231
朝鲜北学派文人通过与清代满族文人交游深化了对清朝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理解,为朝鲜统治阶层认识清代各项制度与理清其运行模式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洪大容在《湛轩书》中对清代八旗制度、科举制度、婚姻制度和刑罚制度进行了非常详细的记录,尤其饶有兴趣地介绍了汉军旗的属性与认同、满族在科举考试中的合格比例等问题,从而对当时清朝国家运行机制进行了详略得当的介绍。朴趾源在《热河日记》中进一步指出,清朝皇帝年年以“避暑”名义驻跸热河,实际上是借机联络蒙古诸部,既可以强化与蒙古诸部之间的关系,又能时刻掌控政治形势,是皇帝的备边之举。熟悉中国古代历史的朝鲜文人深知,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周边少数民族一直难以驯服,这些少数民族时而与中原王朝结盟互市,时而背弃誓约、兵戎相见,蒙古、吐蕃等部族一度对中原王朝造成巨大压力。实际上,清王朝建立后周边少数民族的压力依然存在,如何处理与蒙古诸部、新疆各族、青藏高原各派势力之间的关系,成为清代中央政府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北学派文人借使行中国之机,对清王朝的安边之策进行了深入观察,尤其对当时藏传佛教之盛进行了细致的记录。
其中制度,穷极侈丽。丹碧之榭,琉璃之龛,锦绣之帐,孔雀之扇,钟鼓之楼,漆纸绣匣之佛经,宝幢彩幡之仪仗,龙凤飞腾之画栋……喇嘛大师,居黄金屋中,衣黄衣,桀骜起居……中国之崇佛,于此可知。[16]18
朝鮮北学派文人的相关著述对藏传佛教及其僧侣的介绍相当普遍,这与当时清朝皇室崇信藏传佛教有着密切的关系。赴华使行的朝鲜北学派文人在北京等地接触了藏传佛教寺庙与僧侣,对藏传佛教的风貌进行了详尽的记述。洪大容与朴思浩等人指出,藏传佛教在清代颇为繁盛,庙宇相当繁华,喇嘛亦得到丰厚的供养,其不仅是清朝达官显贵信奉的宗教,更是皇帝用以维系中央与地方关系的精神纽带。实际上,朝鲜北学派文人对清代宗教问题颇为关注,在其相关使行记录中对借宗教之名爆发的农民起义与反清斗争亦有所涉及。
俱以举人,同寓松雪庵。庵在玉河馆之左……遂访之……问:“贵乡亦被匪扰否?”答:“幸免。”问川乱始末,答:“始有杨寡妇托白莲教作乱。嘉庆二年,捕斩贼魁刘之协。近亦剿获。”问匪党衣帽何色,答:“与平民同,但用白巾裹首。”随问略答,不欲畅说,故不复问。[9]240
柳得恭与清代文人就白莲教问题进行了笔谈,对白莲教教徒的衣着与起义情况进行了询问。虽然此次笔谈因时人对白莲教问题的回避未能深入展开,但柳得恭仍获得了关于白莲教起义的相关信息,成为朝鲜王朝进一步研判清朝宗教政策与地方政策的重要依据。需要指出的是,朝鲜北学派文人凭借其中国使行之经验,对清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等方面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录,他们在这一过程中并未局限于对清朝与满族人的正面形象建构,对所观察到的问题同样也进行了记录,并强调朝鲜王朝要对清朝所面临的问题引以为戒。
满人之计口给银,其意实在于荡竭国财,疲弊邦本,而至今遵行,不思通变。满人之属于八旗者,自幼至老,不事农桑,仰赖廪调。生齿日益繁殖,经用渐至窘绌,此所以坐受其病也。[4]125
徐庆淳的《梦经堂日史》指出,清代满族人因受国家供养,不从事经济生产,逐渐成为国家财政负担,甚至造成了“荡竭国财”“疲弊邦本”的恶果。他认为隶属于八旗的满族人,无论老幼,其生活全靠国家,随着人口的增殖,国家财政必然会捉襟见肘。更为严重的是,尽管满族人由国家供养的弊端日益凸显,但清朝统治阶层受历史惯性与所谓祖宗家法的影响,仍“不思通变”,任由问题不断恶化。
余问:“内朝满汉殊用否?”客答:“有同有异。”问:“同甚异甚?”曰:“满人兼习文武,文可为武官,武可为文官,大抵习武为长。汉人则文自文武自武,不为互官,习文为长耳。亦有武而为文官者,如今之陕甘总督杨太保名遇春,杨清恪超是也。”……余问:“入京来,窃有规规管见。盖上国延祚久远,制度范围,薄海宏大,而但不用先王礼乐中国衣冠,是未忍舍旧而然耶?朝著不欲语到耶?列朝来有金石成规而然耶?”客答:“改制度易服色,我朝重禁,朝臣有奏请者斩,此亦是天数也。又有戒于前者,魏改汉制而亡故也。”[8]6
对朝鲜王朝文人士大夫而言,传统汉族式文物衣冠早已成为一种中华之象征符号,清代所厉行的剃发易服往往成为朝鲜王朝保守势力借以对清朝与满族进行否定的重要依据。《赴燕日记》对清代官制中的满汉双轨制记录颇为详细。作者在与县令张深、名士张亨甫等人的笔谈过程中便对满汉双轨制进行了询问。从笔谈的内容来看,清代满族人与汉族人在专攻领域与文化素养方面存在着一定的差异:进入国家运行机制中的满族人虽呈现出一种文武兼备之姿,但却仍十分重视武功修为;相较而言,汉族人则大多文武泾渭分明,且以文为重。随着笔谈的深入,作者对文物衣冠等敏感问题亦进行了询问,并就清代未改用传统汉族式衣冠的原因做出了总结。针对金老商的提问,参与笔谈的清朝文人指出,清朝中央政府极其重视文物衣冠,对提议更改满族衣冠者绝不容情。但对清朝如此厉行剃发易服之制的原因,其回答却颇为暧昧,指出历史上曾多次发生如北魏那样因全面推行汉制而招致灭亡的事例,强调清朝此举主要是为避免重蹈历史之覆辙,同时又强调一切都是“天数”。
朝鮮北学派文人与清代满族文人之间的交游,进一步促进了朝鲜北学思想的推进与成熟。众所周知,朝鲜北学派要求朝鲜统治阶层清算既往成见,全面正视清王朝,对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予以充分的肯定,主张朝鲜效法清王朝,推行相关政策与措施,实现朝鲜的富国强兵。北学派文人通过与清代满族文人的直接交流,进一步领略到其“儒衣侠心”的风采,对满族文人的文化修养与风流气度印象深刻,在相关记录中将这种积极正面的满族认识传达给朝鲜社会,不仅为清王朝与满族摘掉了野蛮的标签,而且表明满族的文化修养已经达到了与汉族比肩的高度,因而是值得朝鲜大力效仿的。实际上,北学派文人充分利用使行中国的机会,大肆购买、抄录相关书籍,朴齐家在北京琉璃厂私抄《皇清开国方略》,柳得恭在《青庄馆全集》中大量引用了《乾隆御制全韵诗》,将关于清代社会的各种信息带入封闭的朝鲜社会,为朝鲜人了解清代中国与当时的东亚世界提供了重要的契机,借此与顽固保守的朝鲜士大夫展开了思想领域的交锋。更为重要的是,北学派文人在对清朝与满族进行积极译介的同时,亦对其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揭露与警示。从这种意义上讲,朝鲜北学派文人的中国使行及其与清代满族文人的交游带有鲜明的功利主义色彩。正因如此,北学派的使行体验与文字记录颇受朝鲜王朝统治阶层的重视,成为决策层掌握清朝内政外交之风向的一条渠道,更是其制定自身应对之策的参考。
四、结 语
17世纪以来的清鲜关系,尽管官方外交持续平稳展开,但朝鲜王朝相关精英阶层与民间社会对清朝与满族的认知却并未突破既往窠臼。在这种时代语境之下,朝鲜北学派文人使行中国的切身体验及其与清代满族文人之间的交游便具有了特殊的意义,为朝鲜国内对清朝与满族之认知的向好转变提供了重要契机。朝鲜北学派文人与清代满族文人之间的交往行为由外至内,实现了外在自然、主体间性与内在自然三者之间的联动,为符合理性需求的集真实性、正确性与真诚性交往行为的进一步展开奠定了基础1。朝鲜北学派反对空谈“大义名分”,主张全面正视清朝,承认清朝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洪大容、朴趾源、朴齐家、柳得恭、李德懋与徐浩修等朝鲜北学派文人以其使行中国的现实经验为基础,在其相关纪行文学中对当时清代社会的方方面面进行了生动的记录。从这种意义上说,朝鲜北学派对传统华夷观进行了解构,调整了当时朝鲜社会失调的既有认知。在北学派文人眼中,清朝亦是中华文化的承继者,而满族则与汉族一样,都是圣学的门徒。北学派文人的清代满族认知建构带有一种明显的文武二元性,文气与侠气兼而有之则成为其满族认知的一大共识。除此之外,朝鲜北学派文人的相关活动还具有鲜明的现实意义与功利主义色彩,通过对清朝时政要闻、相关制度及其运行机制的记录与分析,为朝鲜决策层全面掌握清朝的相关情况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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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朴思浩.心田稿:卷1[M].首尔:民族文化促进会,1976.
【特约编辑 龙 晟】
Confucianists and the Chivalrous Mind: The Cognitive
Construction and Influence of the Manchu Nationality in the Qing Dynasty of the North Korean School
FU Bo1, 2
(1. Gaogouli Research Institute, Tonghua Normal University,Tonghua, Jilin 134002, China;2. School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Abstract] The Korean Dynasty was deeply impacted by the revolution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lthough it adhered to the rules of suzerain and vassal etiquette for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due to the diplomatic inertia of the traditional doctrine of great importance, its cultural attitudes towards the two were greatly different, especially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concepts of “the powerful country” and “the superior country”, and regarded the Qing Dynasty as a hegemon rather than a benevolent one. On the basis of their experience in China, the scholars of the North Korean School wrote books and theories, introduced the history and culture of the Manchu nationality in detail, and corrected the relevant errors in Korea. The deconstruction of the traditional view of Chinese and foreigners by the North School echoes the great diplomacy of the Korean Dynasty, and objectively rationalizes the legitimacy and legitimacy of the Qing Dynasty. In the eyes of scholars of the North Korean School, the Manchu nationality has the dual image of advocating literature and martial arts, and chivalrous and coquettish. Not only that,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scholars of the Northern School and the Manchu scholars also involved the current political news of the Qing Dynasty, the religious policy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chu and Han in varying degrees, providing important information for the decision-making level of the Korean Dynasty to comprehensively grasp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various policies and systems of th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the North Korean School;Qing Dynasty;Manchu cognition;Manchu litera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