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铜旋子
2023-04-28明前茶
明前茶
去年深秋,去濮阳老山村行走,在孙家庄上见到绿豆粉皮的非遗传承人,是个24岁的青年。庄上人都亲切地叫他“旋王”,夸赞他将铜旋子使得轻盈快适,比做了40年粉皮的孙老爹还要出神入化。
一进作坊,就见正在忙碌的一家三口——老母亲负责调糊,不停地搅动瓦缸里的绿豆糊浆,防止沉淀。小孙立于大灶边,一大锅沸水正在微微冒泡,他手持的旋子,看上去就像武侠片中的金属盾牌一样,平底,溜圆,寸把高的浅边,发幽幽的红铜色,小孙舀了一勺粉浆注入铜旋子中,肩头微微一摇,右手顺时针接左手逆时针微微一荡,粉浆就借着一股太极之力,在铜旋子的底部迅速凝结,并长出雪花般晶莹剔透的放射纹。
小孙往左边一递,父亲接过铜旋子,在冷水缸里轻轻一按,铜的导热性很强,灼热迅速散去,熟粉皮已经与铜旋子分离,老孙轻轻一拨,粉皮像一张透亮的丝绸浸入凉水中,接着,它被轻轻挤出水分。不,也许我的比喻并不确切,老孙说:“粉皮子可不像白丝巾,你来感受下它的调皮。”我洗净手,戴上白帽子,尝试从铜旋子里“捉”粉皮,没错,它活泛得很,捉之滑手,挤之有韧性回弹,放入扎手的凉水中能迅速漂游,犹如一朵有仙气的透亮水母。
小孙笑道:“一心一意做上两年,你也一样能应付自如,就像卖油翁说的: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旁边的小孙妈妈心疼地说:“做咱这一行的,盼儿孙接手,又巴不得儿孙不肯接手。只因做这件事实在辛苦,只要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家人凌晨5点就要起身做粉皮,一到晌午就要收手,再做下去,当天的粉皮会晾不干。这批货就算废了。”她扳过儿子的手给我看——小孙戴露指手套的左手指尖是一层厚厚的茧,再一看,右手也是。铜旋子导热快,沸水之上,赤手触之很难不烫出血泡。
老孙慢悠悠地唱起老祖宗留下的歌谣,将一张张薄如蝉翼却又饶有筋力的绿豆粉皮移到长竹帘上,这些竹帘子一只只斜靠在院墙上,或平搁在长凳上,场院中像同时升起了几百枚皎洁的圆月。
太阳到了天心,一家人做完600张粉皮,连屋顶都被竹帘子占满了。小孙说:“跟我们一起吃拌粉皮吧,想来你也看饿了。”才从铜旋子上捉下来的粉皮,与那些晒干后又泡发的粉皮口感不太一样,更糯,弹性更好,进入喉咙后像一条滑跳的游鱼。与此同时,刚從田园中摘下来的香、酸、辣、凉等诸般滋味,都与那玉带般的粉皮纠缠在一起,在舌尖唱起了大开大阖的豫剧,那么恢宏,那么醇厚深沉,又那么鲜爽痛快。
我问小孙:“回来做粉皮,也是为了在爹娘的膝头,吃一份这样的美味吧?”
小孙答:“就是家里的手工粉皮,养活了四代人呢,到我这代要是断了根,有点可惜。2019年深秋,妈给我翻好了冬天的新被胎,让我回家拿,我进门,发现我爹在灶台旁站久了,膝盖竟然不会打弯,要扶着墙才能把竹帘子扛出去,用他的话说,就是想唱戏都亮不出霹雳嗓门了。我很心疼他,也想着,终归是舍不得这些铜旋子敲扁了去换糖吃吧。归来接班,就这么定了。”
此时,秋风平稳安详,农家场院安静得听得见野蜂的飞舞声。院墙上的野菊开得那么鲜活,更鲜活的,可能还有小孙爹娘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