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年间扬州名人文稿》考论*
2023-04-27田丰
田 丰
《同光年间扬州名人文稿》(以下简称《文稿》)辑录刘寿曾、梅毓等一批清代扬州籍学者及个别侨寓人士会文之作及拟题,集中诸子与清中叶扬州汉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收作品相应地体现出注重“通经考古”的倾向,是研究晚清扬州学派存续状况的重要文献。
1 《文稿》的抄辑者与文本性质
《文稿》不分卷,清抄本,扬州市图书馆藏。是书为棉纸抄录,半页9行,行25字。正文行间多有圈点、删改处,部分页面或天头有批注。棉纸捻绳,右侧上下两处装订。封面有朱色篆体印文“娄先”,当为扬州名画家鲍娄先所拟并题签。鲍娄先(1875—1958),原名曲襄,又名奎,初字星南,后改娄先。祖籍安徽歙县,世居扬州。早年就读于上海龙门师范学校图画手工科,晚年为江苏省国画院画师、省文史馆馆员。《文稿》辑纂人未署姓名,扬州市图书馆著录为“刘寿曾抄本”,也有研究者“推断稿本为刘寿曾所纂辑”[1]。1995年版《江苏艺文志·扬州卷》未著录,2020年版增订本分别记于梅毓、朱凤仪二家名下[2]。《扬州文库》影印本《文稿》卷首《提要》著录为梅毓、桂邦杰等撰。由上可见,“刘寿曾抄本”说不确。《文稿》中所谓“同人”,是与辑纂者自身对举的概念。刘寿曾之作,都列为“同人文”“同人本月所拟题”,故《文稿》非其手抄。刘寿曾《春秋责备贤者论》“故历代定皆遵《周礼》‘八议’之旧章”一句,眉批:“‘定’字下疑脱一字”。检《传雅堂文集》,此篇“定”字下有“律”字。抄录者所据为作者手稿,故云“疑脱一字”。这也表明《文稿》抄辑者非刘寿曾。
稽考《文稿》辑纂者之名的线索,见于“戊寅四月课”梅毓《区田考》一文三则批注。其一,梅毓引孙宅揆《区田说》“夏种粟米”,注云:“粟米者,稷也”“今人以‘穄’为‘稷’,音似而误也。”此页有眉批:“渊案:以穄为稷,固误;以粟为稷,亦误。盖穄,黍也;粟,粱也;秫,稷也,详见程氏瑶田《九谷考》。南方无黍,故自扬州以南,从未曾见斯谷,清淮以北则有之矣。”其二,“记治田之器”一段有“垦斸”一语,后附批注:“渊案:‘垦斸’二字,疑是耕治之意,非田器也。”其三,文中引述梅文鼎《订正区田图》后,有案语:“文渊谓此法甚善”云云。三处具名“渊”“文渊”,即胡文渊。
胡文渊,字深卿,一字镜塘,扬州府甘泉县人。生于清道光十七年[3],同治三年举人,光绪六年进士。历任浙江嘉善、长兴、龙泉、孝丰知县,卒于孝丰。平素“好读书,实事求是,经史而外尤精天算”[4]。与刘寿曾兄弟为友。咸丰六年,母罗孺人避乱期间殁于泰州;七年,父胡俽下世,文渊请刘寿曾撰《胡母罗孺人家传》 《胡喜伯先生家传》,两文均收入《传雅堂文集》卷三,足见胡、刘两家早有深交。同光之际,仪征刘氏、江都梅氏、甘泉胡氏等避乱异乡者重返府城,创办文社。胡文渊是积极参与者,故有条件辑纂《文稿》。
《文稿》首页《韩城属雍州考》题下记:“戊寅正月求声社课。”每月首篇题下均标明为“某月课”。可知此件是求声社每月会文之作的辑抄件。又,首页眉注:“道光间,乡先辈有邗上精舍之集,同人今立此社以继之。所为文,称《邗上精舍后集》。”可以断定,《文稿》所辑,不出《邗上精舍后集》范围。然而,是否可以进而认定《文稿》即《邗上精舍后集》?从全书正文笔迹的统一性与编列诸家文字的连续性看,当是胡文渊自撰文稿与同人文稿的合编本,胡文渊是唯一过录者。关于《文稿》中胡文渊所作篇什、拟题,经查检,当为每月课前置的诗文、拟题,且未标注撰人者。《文稿》的编次方法,是以月份为单元;每次月课之作,又分两部分,前一部分先录诗文,再录“本月拟题”,不标注撰人;后一部分则先录“同人拟题”,而后录“同人文”,并逐条、逐篇标明作者。标注作者的方式有三:或举籍贯、姓名及字,如“江都梅毓延祖”“仪征刘寿曾恭甫”“仪征刘富曾谦甫”“江都李汝麟颐园”“甘泉陈兆麒石生”;或只标姓名,如“梅毓”“刘寿曾”“桂邦杰”;或仅称姓字,如“梅延祖”“朱葵生”“刘恭甫”“刘良甫”“刘谦甫”。由此看来,凡未标撰人的月课文、拟题,都为胡文渊自撰,故不必具名。这种编次体例表明,《文稿》并非胡文渊受文社同人委托而编辑。否则,以自己的作品一律居前,岂非失礼?戊寅六月课《拟江醴陵杂体诗·袁太尉从驾》不署撰人,依例断为胡文渊作。页面有六处经用红字修改,页眉注云:“红字系延祖所改。”可知《文稿》中胡氏所作,为稿本。
《文稿》中除胡文渊所作之外,诸家之作由其选抄,依据有三。其一,胡文渊对同人会文之作颇有取舍。戊寅二月课,存录刘贵曾《拟张茂先励志诗》,题下注“录后三首”,于梅毓同题诗题下注“录前二首及后四首”;戊寅三月课,录吴春霖《仿渔洋冶春词》题下注“摘录六首”。其二,有胡文渊仅见拟题而未见其文,因而无由存录之例。《文稿》有梅毓拟题《续汉学师承记商例》而不载其文,但梅氏此稿藏于仪征刘氏,刘师培为之题跋[5]。刘师培未提及梅毓此篇与求声社之关系,据《文稿》,可知其作文缘起。其三,同人会文之作,各有自存稿本。戊寅六月朱凤仪《拟江醴陵杂体诗·古离别》有“鸿雁正南行”句,题下有校语:“‘行’,存稿作‘征’。丙午二月孤子黄注。”此“丙午”,为光绪三十二年;“孤子黄”,即朱凤仪之子朱黄。这已经是胡文渊下世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2 “求声社”的创建与群体构成特色
《文稿》首页页眉胡文渊附记,“求声社”是继“道光间乡先辈邗上精舍之集”而创立,戊寅正月课又有桂邦杰拟题《邗上精舍后集叙》,戊寅七月课梅毓《扬州艺文志商例》也提及“今年复启精舍文宴”,三者都很看重邗上精舍对于求声社的先导作用。关于邗上精舍,刘寿曾记述较详。《沤宧夜集记》:“先征君以通经考古为同志,率月必会文,互相评骘,成《邗上精舍集》十卷。”[6]797《师蕴斋诗集序》:“先君子创为文社,月会其曹,考订经史疑义,间为诗古文辞。”[6]819两处均确指刘毓崧是邗上精舍发起者。刘毓崧等之所以将文社定名为“邗上精舍”,有规仿阮元创诂经精舍之意,即以“通经考古”为重心。《记水烟刘叟》追忆,道光之末,“先征君所游处者,多方闻缀学,异才耇德”,率会集于郡城教场静乐茶社,“说经谈艺”[6]798-799。以此观之,静乐茶社即邗上精舍会文的主要场所。《师蕴斋诗集序》记述:“同社之人,出梅(植之)先生之门者,盖又十之九焉。”此说有助于了解邗上精舍的人员构成。刘寿曾上述文章谈邗上精舍,屡次提及祖父刘文淇与学侣的交游,反映出前辈风范对后辈的示范及支持意义。正因为如此,有人认为邗上精舍发起者是刘文淇。桂邦杰说:“道光间,仪征刘明经文淇、甘泉罗上舍士琳尝合同志设邗上精舍,每月分题授简,以经史、文字相砥砺。”[7]刘葆儒也说“先高祖孟瞻先生在扬创为月社,名邗上精舍,按月课经史词章,菊人先生与焉。”[6]934从年资上看,道光朝后期,刘文淇、罗士琳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而刘毓崧等则仅二三十岁。虽说长者之间、长幼之间切磋学术未尝不可,但以文社“月课”形式“相砥砺”,对于年轻学人更为适合。刘寿曾《答黄菊人先生怀戟门师七绝四首》之一:“精舍耆英几辈存,当年文宴侍琴尊。”他儿时亲见邗上精舍文酒之会,与桂邦杰、刘葆儒仅靠传闻持论相比,应更为准确。
咸丰年间遭逢战乱,扬州府城满目疮痍。程畹乱后赋《归里》诗:“往日兵戈逊此哀,创深痛巨重徘徊。并无瓦砾地气尽,恐有云霞天色开。寂寞但闻新鬼哭,凄凉几见故人来?苍苔冷灶谁收拾,知是厨灰是劫灰?”篇中夹注:“城中房屋几尽,砖石多运往十二圩。”[8]于时文籍荡然,士流星散。参与求声社活动的府城诸家,都有避居外地的经历。如刘寿曾兄弟、程畹、李汝麟曾举家避居东台。胡文渊避难泰州,父母客死异乡[6]851。梅毓亦奉母,携先人所遗服玩、图籍,“转徙十载,居凡数迁”,“家计益困,几不能给饔飧”[6]849。同治年间,随着东南局势趋于稳定,扬州府城人气渐集。同治五年,梅花、安定两书院恢复聚徒开课。但士林风气无复旧观,如“说经谈艺、竺实谦厚之风,不可复得矣”[6]799。于是刘寿曾有意重振乡邦学术。光绪三年,与诸弟从东台迁回,修缮故居。次年正月,即邀集同人,成立文社,撰《沤宧夜集记》记其事。“沤宧”,即清溪旧屋刘寿曾书斋[6]938。文社定名为“求声”,固然本于《诗·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之句,但进而联系《毛诗序》所谓“亲亲以睦,友贤不弃,不遗故旧”来理解,当有助于充分领会其中饱经丧乱之后“燕朋友故旧”的情愫。
据《文稿》记录,求声社自戊寅正月至己卯正月,月会其曹,未尝中断。时人云刘贵曾“暇则结社会文”[9]690,可见己卯正月之后文社仍有活动。但于今可考者主要是《文稿》所记时段。《文稿》所载求声社学人共计20位,见表1。
表1 《同光年间扬州名人文稿》所载求声社学人名单
根据上述统计,20名文社成员籍贯分布,仪征10名、甘泉4名、江都3名,宝应2名,上元1名。江都、甘泉、仪征三县诸人,家在府城;上元黄兆霖随父久寓扬州,宝应孔昭寀为仪征刘氏女婿而依岳家,皆有聚会之便。如刘岳云参与文社活动,应是游郡城而适逢集会,故仅一次。这一群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扬州学派晚期的中坚力量。
就可考者论诸家年资,最长者程畹48岁,最年轻者孔昭寀22岁。其中多数有深厚家学渊源。刘寿曾、刘贵曾、刘富曾、刘显曾兄弟为刘文淇之孙、刘毓崧之子,刘岳云为刘台拱、刘宝楠同族后学,梅毓为梅植之之子,李汝麟为李祖望之子,沈仲衔为沈棨之子,胡文渊为胡俽之子,黄兆霖为黄宗彦之子,孔昭宷为孔广牧之子。其余如程畹、江征祥、吴春霖、桂邦杰等,则是在乡邦文风熏陶下,力学成名之士或青年才俊。
得益于前辈积累的乡邦学林人脉及自身夙昔交游,求声社成员之间非亲即故。或为同胞,如刘氏兄弟。或为姻亲,孔昭寀是刘寿曾妹夫;陈兆麒与梅毓,刘寿曾与李汝麟,为表兄弟。或有师承渊源,梅植之与刘文淇为友,梅毓为刘毓崧门人,与刘寿曾“童稚游处”;李祖望与梅植之同为黄承吉弟子,故李汝麟与梅毓为世交;黃宗彥是梅植之弟子,也是“邗上精舍”文社的参与者,故黃兆霖与刘寿曾兄弟、梅毓是世交;沈仲衔,刘寿曾业师沈棨之子。或于避乱期间结为学侣。关于胡文渊与刘寿曾兄弟之交往,略如前揭。程畹与刘毓崧咸丰年间避居东台而结为知交,故与刘寿曾兄弟熟稔。陈大镛与朱凤仪为“道义交”[10]。朱风仪于咸丰五年随父朱渊如避居郡城,与刘寿曾“过从甚密”。黄元墉为刘寿曾旧友,刘氏《答黄芹浦雨夜见怀之作并寄叔陶》有“二十年来一炊黍,彭城听雨鬓惊秋”之句[6]728。或属书院、县学同学。如江征祥、朱凤仪、梅毓、刘寿曾、刘显曾、桂邦杰、陈大镛,同光之际同在梅花书院肄业。
求声社与扬州其他文人雅集最大的区别在于坚持为学与为文兼重。如刘寿曾兄弟、梅毓、胡文渊、李汝麟、刘岳云、孔昭寀等,长于经史之学而兼能诗文。以诗文见长者,也莫不兼通经史之学。程畹同治年间已有《啸云轩诗集》五卷、《文集》六卷付梓,而吴春霖题其诗集,有“海国经师仰,江乡物望加”之句[8]。江征祥“博洽闳通,性情和蔼,郡城后学从游者众。惜久困场屋,竟以明经终老。著述颇富,稿多散佚”[10]。朱凤仪有诗文集,并精研《春秋》《孟子》。陈大镛,董玉书说他“书宗北魏,古雅绝伦。辞章之学,为世所重。惜身后诗文散佚”[10];而刘师培记其长于《易》《书》《春秋》与舆地、天算之学[11]。桂邦杰,“幼受母训,谙熟五经 。应童子试入学,从清溪旧屋刘氏昆仲相切劘,学殖日富,经史词章,皆深入堂奧。尤深舆地之学,兼精算数。”[10]
从求声社与邗上精舍的传承关系,成员籍贯分布,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的学缘、亲缘关系,特别是从他们的学术专长来看,这一文社是扬州学派在乱离之后重新集结、交流切磋的平台。
3 《文稿》的学术价值
《文稿》所存录20家文42篇,诗54首,以及拟题二百余条。各家创作、拟题情况分类统计见表2。
表2 《同光年间扬州名人文稿》各家创作、拟题情况
从道光朝起,扬州城市经济已趋衰落,“商家多歇业贫散,书馆寒士亦多清苦”[12]。同光年间,布衣之士谋生更难。仪征刘氏“家本清素,所耕破砚,所挹廉淙”[9]692,至此“食指日繁,处益困”[9]690。梅毓病中自撰挽联:“天下穷民,家徒四壁;古人知己,胸有千秋。”[10]吴春霖咏程畹风致、境遇云:“慷慨谈经济,艰难老岁华。”[8]刘寿曾怀朱凤仪诗云:“眼前腐儒不称意,从君共入寥天游”;怀陈兆麒诗云:“清才尔许仍忧生”“酒边哀涕时纵横”[6]940。生活之窘迫,使他们无力刊刻自己的著述。终清之世,仅程畹《啸云轩诗集》《文集》有自刻本,而且是从咸丰八年结集,同治十一年至光绪十三年断续刻成。民国年间刊行者亦不多。孔昭寀《绍仁斋浦游吟》1卷,以刘富曾“遨游海上”,为吴兴刘承干校勘书籍的机缘,于1920年收入《求恕斋丛书》。刘岳云有八种付梓,在其全部著述中只占一小部分。刘寿曾《传雅堂文集》 《诗集》,1937年由刘葆儒出版铅印本。其余16家诗文集,均未见传本。
《文稿》所存,可补已刊别集之遗漏。刘寿曾文2篇,《春秋责备贤者论》 《记华孝子寻亲事》收录于《传雅堂文集》卷一;《拟江醴陵杂体诗·王征君养疾》一首,可补《传雅堂诗集》之遗。孔昭寀诗5首、箴5首,均不载于《绍仁斋浦游吟》。那些著述散佚殆尽者,赖《文稿》而得窥吉光片羽。如刘贵曾“文词皆有法度,而出之必当”[9]691;刘富曾“有遗稿若干卷,尚待掇拾,写定礼堂”[9]693;刘显曾“平生所为诗文多散佚,尚待搜辑付梓”[9]694,于今可见者仅《文稿》所见诗文及拟题。梅毓诗,“冲和雅正,多有德之音”,《文稿》存其诗14首、文4篇。胡文渊著述,所辑《文稿》为硕果仅存者,其中有自撰文12篇、诗1首。《瓜洲续志》著录朱凤仪著有《诗文集》等6种,都亡佚,《文稿》有文5篇、诗2首。(民国) 《甘泉县志》卷二十四上著录陈大镛著述10种,“惜身后诗文散佚”[10],《文稿》存其文2篇。值得注意的是,《文稿》存有某人拟题、他人撰文,一人拟题多人撰文;某家撰文,同人评点、修改的若干实例。同人之间相互切劘,在扬州学派沿为传统,但以稿本、抄件形式集中呈现者,殊不多见。《文稿》所辑拟题,虽然大部分未见成文,因其数量之多,也能反映出文社诸家为学旨趣。
《文稿》体现出求声社学人传承扬州学派学术传统的强烈意识。刘寿曾说,创立求声社的动机,是倡导同人奉“扬州经学师法”“蕲复乾、嘉、道、咸之盛”[6]797-798。《文稿》中如刘寿曾《国朝师儒宗派考》《续汉学师承记商例》《扬州艺文志商例》,以及《阮文达公传》《薛先生传均传》《江先生藩传》《续广陵十先生传议》《续广陵通典商例》《雕菰楼易学三书跋》等拟题,反映出他对江南、对扬州汉学传统的深情关注。梅毓依刘寿曾拟题所撰《扬州艺文志商例》《续汉学师承记商例》两文,则是总结扬州学术文化的具体构想。
《文稿》表明,求声社学人善于学习、运用汉学前辈的治学经验。戊寅二月课桂邦杰《左传僖二十二年楚子入郑飨礼考》说:“凡说经者,本经不具,则取他经以证之;他经不具,则取他经义疏及先儒成说,旁通曲引以证之,此说经之法也。”此篇为刘寿曾拟题。又有梅毓拟题、胡文渊撰文的《彼疏斯粺解》,李汝麟拟题、胡文渊撰文的《韩城属雍州考》等考证经传、史地之作,运用这一方法都可谓得心应手。梅毓拟题、桂邦杰所撰《齐仲孙解》,考释《春秋·闵元年》所载“齐仲孙”为何人。经文不载其名,三《传》解说不同,《左传》认为是齐大夫仲孙湫,而《公羊》《穀梁》以为“齐无仲孙”,以鲁庆父当之。桂邦杰指出,《左传·庄公十三年》有齐仲孙湫为齐侯聘于周之文,其人即经文所载齐仲孙,“当依《左氏》为定”。《公》 《穀》二家实为误解。梅毓《春秋经字数三传不同说》、刘贵曾《惠公仲子穀梁异于左氏公羊说》及胡文渊《鲁文公先亲后祖解》等拟题,都以会通三《传》,以定从违为务。这对于晚清《公羊》学的附会、武断之弊有纠偏意义。
《文稿》还表明,求声社学人传承扬州学派学术传统时,能够紧扣其中符合时代潮流的要素。阮元说:“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儒者之学,斯为大矣……数术之妙,穷幽极微,足以纲纪群伦,经纬天地,乃儒流实事求是之学,非方技苟且干禄之具。”[13]这一见解为重视科技建立了认识论基础。求声社学人在这方面多有专长。刘岳云精研天算、舆地之学。朱凤仪有《数学通释》,不存。(民国) 《甘泉县续志》说胡文渊“经史而外,尤精天算”,承梅文鼎、李锐、江藩、焦循遗绪,集其大成”。《文稿》存其算学论文五篇,颇能印证方志所载。胡文渊《王制古今尺步亩里考》一文、拟题《释算学启蒙及四元玉鉴方五斜七八角田算法》,考田亩丈量之法;梅毓《区田考》考古代种植技术,是其以算学专长面向百姓日用的例证。胡文渊《天周岁周考》、阮申仲拟题《地球赋》、江云瑞拟题《问西洋各国类以开矿致富行之中国果能获其利否抑弊端易滋宜如何设法禁绝之》、朱凤仪撰《问中西矿务利病得失》等,体现出会通中西近代科技的意向。
扬州学派的重要特色在于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并重。在文化资源选择上,于经学则尊奉汉学,于文学则崇尚《文选》。阮元弘扬曹宪、李善《文选》学,又将绍承乡邦文化传统与利用汉魏六朝文学资源联系起来,对后学影响很深。求声社诸家为文,注意遵循阮元《文选》学轨辙。从文章体裁上看,包含赋、箴、铭、吊文、启等;在诗歌创作方面,诸家拟作对象多出于《文选》。如梅毓拟题《补撰梁昭明太子诔》,戊寅十月课李汝麟《拟鲍明远数诗》集《文选》句成篇,凡此,都是取法《文选》的表征。值得注意的是,求声社学人对江淹格外推重。戊寅三月,梅延祖拟题《同人分拟江醴陵杂体诗三十首》,提议“每人二首,不用元韵”。《文稿》所录诸家吟咏,分别成于三月、五月、六月、十月,总计11人参与,赋诗18首。梅毓拟题得到同人热烈响应的关键因素之一,是江淹学问根底、艺术造诣能兼综前贤之长。张溥说:江淹“《杂体》三十首,体貌前哲,欲兼关西、邺下、河外、江南,总制群善,兴会高远”“晚际江左,驰逐华采,卓尔不群”[14]。再者,他与扬州颇有渊源。其本贯济阳考城,先世于永嘉之乱时迁徙过淮,侨寓之所大致不离广陵、京口①《宋书》卷三十五《州郡一》:“中原乱,北州流民多南渡”,立南兖州,“寄治京口”;“文帝元嘉八年,始割江淮间为境,治广陵”,领十四郡,济阳居其一。[15]。刘宋景和元年至泰始二年,为南兖州刺史幕宾,在广陵的活动更是彰彰可考。简言之,他们认为江淹是扬州历史上以两汉文化为根柢,将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统一起来的典范。这样看待江淹,反映出他们自身的学术文化取向。
道光、咸丰之际,汉宋兼容、会通呼声高涨。如何安顿汉学与宋学的关系,成为扬州学人必须思考的问题。刘寿曾《沤宧夜集记》中梳理清初以来学术发展脉络,突出婺源江永“崛起穷巷,修述大业”,且以其学为扬州经学之首要渊源。究其深层原因,在于江永为学的基本特色是汉、宋学兼重,于经传考释尤有建树。如此立论,旨在因应学界大势,树立典范,厘清思路,激励同道在尊重、研习理学的同时,坚守汉学本位立场。与扬州汉学前辈相比,求声社学人学术宗尚的调整是显而易见的。在《文稿》中,可以看到理学影响力的增强。孔昭寀有《濂洛关闽六先生赞》拟题,表明他曾系统研习理学宗师著述。尊德性、重践履,是求声社学人接受理学价值观的重要切入点。戊寅四月课,有梅毓以戒惰、褊、贪、躁、妄为内容的《五箴》拟题,孔昭寀作之。所主心性修养方法,如以义制欲、以静祛躁、以诚绝妄等涵养操存的理念与方法,明显带有理学印记。求声社学人研经考古,讲究“无征不信”一如既往,但注重阐发儒家纲常伦理之精义,则得益于理学。胡文渊《郑忽论》论《诗·郑风·有女同车》大旨,以《左传》为据,“综观时势”,认为《毛诗序》“刺忽”说纯属附会,而朱熹《诗集传》指为“淫奔之诗”,其义“确不可移”。这是以考据方法,论证宋儒经学自有精到处。朱熹《诗》论中的“淫奔之诗”说固然有历史的局限性,但揭示《诗经》中若干篇什并非讽喻时政,而是抒写男女之情,有其合理性。求声社学人阐发儒家伦理观,突出优长在于联系现实,提倡士大夫以忠孝节义为立身之本。胡文渊《王阳回车王尊叱驭论》综考《汉书》所载名臣王尊、王阳生平行事,指出身居要职者在关键时刻,为国为民,敢于献身,即是达成忠孝统一。戊寅十月课,胡文渊有《关忠武请秦宜禄妻论》拟题,朱凤仪因之撰《关壮缪乞娶秦宜禄妻论》。这一论题,源于《三国志·关羽传》裴《注》引王隐《蜀记》,涉及关公是否名节有亏。有人认为为小节无害,有人主张为贤者讳。针对这类似是而非的议论,朱凤仪详考史实,认为《蜀记》所叙关公乞妻,本不可信,更不可引为袒护权势人物伤风败俗行为的托词。针对理学末流以“《春秋》责备贤者”论为幌子,评论古今人物失之严苛的现象,刘寿曾撰《春秋责备贤者论》。他指出,《春秋》既有“责备贤者”一义,但也主张“为贤者讳”“贤者之微眚小过,必委曲保全而不忍轻斥,此圣人忠厚之旨也”。刘氏认为,醉心于对古今名贤索垢指癍,却以为邪恶者不值得讨伐,将使善人难以容身,而恶人得以恣意妄为。人们如果真的赞同求全责备,“责己之心不妨求备”“责人之善不必求全”。这些观点对于学行脱节的士风有针砭意义。
扬州学派是清代学术史上汉学一系的重要分支流派,但历来研究者对于该学派终结的时间节点并没有清晰的论断。依据《文稿》所载文献内容,可以说在同治、光绪之际,该学派不仅延续着自身学脉,更在联系社会现实,阐发传统道德伦理积极内涵、加强科学技术应用研究等方面呈现出时代特色。由于其时扬州城市经济凋敝,学人生计艰难,治学环境恶化,求声社诸家虽然满怀重振乡邦学术的热情,终究力不从心。求声社月课会文的大量拟题未见成稿,正常活动坚持年余之后即难以为继,亦昭示扬州学派已进入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