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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父”与“樵夫”为何令人向往

2023-04-27刘悦蕾

博览群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朱买臣姜太公渔父

刘悦蕾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上,一共画了8个人物,黄公望设计这些人物颇具巧思,无论是从身份还是出场顺序,都蕴含了一层世人向往渔樵之乐的含义。画卷自右向左打开,首先出场的一个人经过小桥,走向富春江边的山林深处,这个方向正是其寻秘探幽的方向,他对隐匿在密林身后的富春江充满了好奇。肩挑柴担的樵夫迎着来访者的方向走向树林外,看来是要出去卖柴。四名渔夫,每人一舟,正在江中垂钓。另有两名隐士,一位远远地隐匿在山林深处,另一位坐在江边一处茅亭中,正在看着凫在水面上的水鸟嬉戏,头上戴的帽子将其身份与渔人、樵夫区别开来,应该是在此处隐居的高士。风景秀丽的富春江像是一道天然屏障,将嘈杂喧闹和功名利禄隔绝在外,安详宁静的气氛从画面上散发出来。渔夫和樵夫的生活被赋予了简单、快乐、不谙世事的寓意,成为被生活中的烦恼困扰着的人们向往的生活方式。

古代社会中,有一种划分职业的类型的方式,为渔樵耕读。农耕社会里,“耕读传家”成为标准的社会模式,“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那些农家子想要出人头地的迫切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另外两种职业——渔、樵,本来也是百姓生活最为普遍的两种方式,却在文化的发展演变中赋予了另一层出世间的内涵,成为困囿在红尘中的众生想要换取的角色。

上古中国,在地理、气候等多种因素的促成下,若干个核心文明的发源地多出现在平原地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发展农耕文明。黄河与长江,这两条河流如乳汁一般滋养出两种文化,北方的黄河孕育了循规蹈矩的儒家文化,南方则出现了以思辨为特征的老庄思想,两者如同一条拉链的两片,互相咬合。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人们在主流文化的驱使下,会产生强势下的思想背离,一些非主流思想会像久闭的屋舍打开了一扇窗,让人们可以探出头去调整一下呼吸,也逐渐形成了一些像“渔父”“樵夫”这样具有道家出世特征的抽象藝术形象。

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在最早的文学作品《诗经》中渔父和樵夫的形象都出现了,不过此时还是本色出演。《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描写的是渔夫用细长的竹竿在淇水边钓鱼,其实是在思念着心上人的情景。《大雅·板》中有句话:“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意思就是:古人曾经说过,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请教樵夫。刍荛指的就是割草砍柴的樵夫。

被艺术加工过“渔父”和“樵夫”已经不是简单的出身于社会下层的草民,而是可以从容穿行在尘世与世外的高人,在历史生活中,可以找到许多真实的人物。

《吕氏春秋》里讲了姜太公垂钓的故事:“太公钓于兹泉,遇文王。”姜太公通过垂钓的方式得到周文王的赏识,从一介布衣成为一国丞相,这种以隐求仕的方式,被后世认同,多有效仿。直钩垂钓的形象更是作为一种创作题材,频繁出现在诗画当中。

刘伯温是辅佐朱元璋开创大明朝基业的第一谋臣,不仅精通神机妙算、精通治国之道,在诗词方面也颇有建树,流传下来不少佳作,其中有一首《题太公钓渭图》:

璇室群酣夜,璜溪独钓时。

浮云看富贵,流水淡须眉。

偶应非熊兆,尊为帝者师。

轩裳如固有,千载起人思。

这是他年轻时欣赏一幅《姜太公钓鱼图》时题写的五言律诗,字里行间流露出政见和人生态度。昏庸的纣王在歌舞升平、彻夜畅饮的时候,姜子牙正在渭水边独钓。富贵对于刘伯温来说如同浮云一般,他的须眉之间隐藏着流水般的淡泊。第三句,他借用周文王梦到飞熊扑面而得姜太公的典故。商周时期的人有遇事必卜的习惯,文王便为这个梦占卜了一卦,卦象上称文王会遇到奇才辅佐,果然在渭水边遇到了姜子牙。众人的眼中,也许姜太公和周文王的相遇非常奇幻,但刘伯温觉得这一切如轩为车、裳为衣一样再平常不过,其中必有内在关联,这种关联正是他在努力的方向。姜太公辅佐周文王,成为帝王之师,而他后来也做了朱元璋的帝王师,同样成为改朝换代的名臣。

与正面歌颂姜太公的诗不同,有的诗里,姜太公也被拿来调侃了。罗隐曾经写过一首讽刺统治阶级残酷剥削的题画诗《题磻溪垂钓图》:

吕望当年展庙谟,

直钩钓国更谁知?

若教生在西湖上,

也是须供使宅鱼!

吕望是姜太公的另一个称谓。《磻溪钓鱼图》画的同样是姜太公垂钓遇到周文王的故事。题诗的前二句概括了画上的故事,第三、四句,笔头一转,使用假设的手法,如果姜太公今天在西湖上垂钓,恐怕也要交纳使宅鱼。五代时期,吴越王钱镠规定,西湖渔民每天必须上交若干斤鱼,称之为使宅鱼。这首题诗,由画上的“垂钓”故事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弊政,巧妙地将周朝的史事与暴君剥削百姓的事实联系起来,跨出思维定式,借题发挥,违背常理的联想中寓含着深刻的讽刺意味。

“浮云看富贵,流水淡须眉”的现实版“樵夫”也不乏其人,明朝有一位被称为“闽中十才子”的王恭,虽饱读诗书,却从来不考科举、走仕途。年轻的时候游历江湖,到了中年就隐居在故乡福建七岩山,砍柴度日,自号“皆山樵者”。永乐二年,他已60岁高龄,仍是一介布衣,但因学问非常好,以儒士的身份推荐为翰林待招,参与编修《永乐大典》,书成之后,被授予翰林院典籍,被尊称为“王典籍”,但是这样的朝廷恩宠对他一点儿吸引力都没有,不久便辞职回乡,继续过他的樵夫生活。他极擅写诗,流传下来的诗歌不下七百首,其中有一首《题画》,可称得上是对自己的简笔画:

白首支离傲世,

青山独坐忘言。

长啸一声何处,

断云流水仙源。

我们仿佛看到苍松翠柏之间、山巅云峰之上,有位仙风道骨的白发老者发出一声长啸,顿时群山应和、回音绵绵。他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山中,做了个傲世的逍遥散仙。

凡事都有例外,历史上也有不成功的范例。汉武帝时期,有个名臣叫朱买臣,他家境贫寒,却酷爱读书,文章写得气势恢宏,而且辞藻华丽,才华远近闻名。他以砍柴为生,每天出门砍柴时都要带上本书,劳作累了,便把书拿出来。现在看来,这种脑力与体力相结合的方式倒是十分科学。往返的路上,他也是一边走一边诵读,招来路人异样的眼光,都说他脑子有问题,是个痴人。妻子觉得他胸无大志,没有上进心,让他出去当官,也不去,搞得夫妻关系紧张,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还提出离婚。朱买臣再三劝慰也无济于事,只好同意。后来根据这段故事,民间还编出了《朱买臣休妻》的戏曲。

汉武帝十分赏识一位叫严助的大臣,是朱买臣的同乡。当时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还是察举制,严助便向汉武帝推荐了朱买臣。汉武帝亲自面试,觉得他确实是治国兴邦的人才,便任命其为中大夫。后来,他因平叛有功,曾做到位列九卿的高官,但仕途并不顺遂,几起几落,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悲剧结局。

只知进而不知退的朱买臣,其实并没有悟透这世间的法则,不能厘清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分寸。倘若他有张良一般功成身退的智慧,便不会遭遇如此厄运。

为什么在诗词和文史著作中不把打鱼的人称作“渔夫”,而是“渔父”呢?一字之别,其中大有深意。“父”在这里读三声,是对老年男子的尊称。人到了老年,经验和阅历累积成智慧,于是老叟成了智者或世外高人的化身。

《楚辞·渔父》讲了一个屈原与渔父对话的故事。屈原被罢官流放,失魂落魄地在江边游荡,纠结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中。渔父问他: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渔父这样问屈原:“有圣德的人不被事物所束缚,而能随着世道一起变化推进,既然世上的人们都浑浊,为何不能搅浑泥水扬起浊波?既然大家都醉了,何不既吃酒糟又大喝其酒呢?”

屈原没有领悟渔父话中的深意,听进去善意的规劝,只是一味地坚持自己清高的理想,沦陷在无法实现政治抱负的悲痛中。渔父见他如此固执,劝也劝不动,便驾起小船徜徉而去,临走留下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名句。虽然没能挽救屈原,這句话却在后世不知警醒了多少梦中人。

“渔父”这个形象还产生了其他文化衍生品——词牌,语文课本里收录过唐朝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个词牌又名“渔父”“渔父乐”“渔父词”,早先出现在唐朝的教坊曲中,后来被用作词牌。南唐后主李煜也用这个词牌写过一首题画词《春江钓叟图》,意境与张志和这首颇为相似: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两首词都是描写在桃花盛开的春季,渔父独自驾着渔舟在水中垂钓的场面。李煜和后来的宋徽宗一样,满身都是艺术细胞,不仅词填得好,书法也写得好,还创造了一种叫“金错刀”的书体。本来皇位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他,可没想到,前面几位兄长接二连三出问题,这个替补队员最后被迫上位。本来无心政治,只愿享受人生的李煜,最后成了亡国之君,在他心中该有多么渴望逍遥自在的生活呀。所以他在最后一句中直接言明垂钓之乐可不是谁都有这个福气享受的,也是在暗暗表达对自己人生境遇的无奈。

简单的生活里保持淡然的心性、享受渔樵之乐的人,一定是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已释然的人,他们安贫乐道、处变不惊,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杨慎的《临江仙》被电视剧《三国演义》选为片头曲,短短五十二个字道出了此间的真谛: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的上半阙写得太悲壮了,每每读完心情都是沉重的。无论怎样的英雄,功业如唐宗宋祖,悲壮如荆轲刺秦,智计如苏秦张仪,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只不过是朵渺小的浪花,转瞬间便消逝在滔滔江水中。山川依旧,日月如常,人生只不过百年而已,辉煌的时候又能持续多久。再看江渚之上偶遇的渔父和樵夫,喝上一壶老酒,曾经的可歌可泣与豪情万丈,在他们那里只不过是闲聊的谈资罢了。

世外多高人,山里有神仙,樵夫总往山上跑,说不定就有偶遇神仙的概率。东晋虞喜所写的《志林》中讲了一个“观棋烂柯”的故事。晋朝中期有一名叫王质的樵夫上山砍柴,遇到两个人在下围棋,就将手中的斧子放在地上,看二人下棋。等到一盘棋结束,下棋之人提醒王质该回家了。他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告辞,弯下腰准备拿斧子,发现斧头的木柄已经腐烂,磨得锋利的斧头也锈得凹凸不平。回到家之后发现已经过去数百年,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时间就像一部机器,制造出种种因果,如同一条锁链,牵制着人的喜怒哀乐,只有真正超脱的人,才能不被凡尘琐事约束,达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状态。樵夫能够安安静静地看完一局棋,无疑是这样的高人。

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渭,根据这个故事创作了一幅《王质烂柯图》,上面自题一首诗:

阅看数著烂樵柯,涧草山花一刹那。

五百年来一局棋,仙家岁月也无多。

另外,他还曾作过一首《樵》:

斧倦坡前束担,薪枝兼有青红。

王质是侬乡老,烂柯只在山中。

衢州的一位朋友向其索题一首诗,烂柯山恰好在衢州,他便以“观棋烂柯”这个故事为题,作了这首诗,题在画上。

清朝有一位女诗人朱景素写的一首《樵夫词》最是能表现这种无忧无虑的快乐:

白云堆里捡青槐,惯入深林鸟不猜。

无意带将花数朵,竟挑蝴蝶下山来。

诗中未提及“樵夫”二字,却让人一读便知写的是“樵夫”。樵夫到山中打柴,槐树枝泛着青绿色,穿行在山间飘散的白云间,打柴如同在云朵中捡拾一样。因为经常出入山林,鸟儿对他已经熟悉,放下了戒心,任其在林间穿行,也不会被惊到。行走在山间小路上,花瓣飘落在他身上,竟然招引来蝴蝶落在担子上,跟随他一同下山。这首诗写得清新素雅,把樵夫的形象描绘得明快、洒脱,惬意的樵夫生活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快乐。

山林间传出一阵阵砍柴的斫木声,和着水面上老渔翁钓上鱼来开怀的笑声,不就是那首流传了千年的琴曲《渔樵对问》吗?悠扬的琴音回转在青山绿水之间,带着人们寻找真正的快乐。

(作者天津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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