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四十二天禁闭变成《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
2023-04-27钱振文
钱振文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说:“人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不懂得安安静静地待在屋里。”他说,人不愿意待在屋里,并不是想追求战争的危险,也不是想追求职位的苦恼,而只是想在一种乱哄哄的感觉中躲避无聊。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热闹和为什么监狱成为一种可怕的惩罚。但帕斯卡尔所说的人是芸芸众生,而精神世界丰富的人,则乐意甚至更愿意把自己隔绝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享受《鲁滨孙漂流记》中流落荒岛的鲁滨孙所经历的那种孤独生活 。法国的卢梭喜欢离群索居。1765年9月12日至10月25日,他流落到瑞士碧茵纳湖上的圣皮埃尔岛上孤独生活了44天。他后来说,在他所有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中,圣皮埃尔岛上的生活是最快活甚至是极其甜蜜的。当时他打算写一本《圣皮埃尔岛植物志》,描述岛上的一草一木。1790年,一个年轻的军官因为一场决斗事件被判罚42天禁闭。这和卢梭在圣皮埃尔岛上生活的天数差不多是一样的。在这四十多天足不出户的日子里,他非但没有陷入消极和无聊,反而乐在其中,在关闭自己的房子里进行了一场室内旅行,描述自己在这42天在自己房间里的所见所思所梦。这和卢梭用放大镜观察植物的想法也是很类似的。这个开启了一种“崭新旅行方式”的人就是法国人萨米耶·德梅斯特。1795年,他出版了记录这次旅行过程的内容特别的游记《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就像彼特拉克在《登旺图山》中发现了山岳风景,在西方文学史上,很可能是德梅斯特在他这本书里第一次发现了居室风景,
德梅斯特出生于阿尔卑斯山地区萨伏伊公国的首府尚贝里。作为萨伏伊世袭贵族,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德梅斯特和他的家人被迫逃亡。在写作《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旅行》的时候,德梅斯特正流亡在意大利北部的城市都灵。都灵也曾经长期属于萨伏伊公爵所有并作为萨伏伊公国的首都。我们对古代的尚贝里和都灵都不熟悉。不过,蒙田在他的意大利游记中写到了萨伏伊,也写到了都灵。1580年10月,蒙田到达都灵,这时,他的意大利之旅接近了尾声。他说都灵是“坐落在水乡的一个小城市,……这里人讲法语很通行,个个都对法国很友善”。离开都灵后不久蒙田就到了法国境内的萨伏伊领地,来到了尚贝里。尚贝里是“萨伏伊公国的首府。面积不大,美丽、商业繁荣。建在群山之间,但是这个地域,群山后缩很多,形成一块大平原”。
决斗是从中世纪开始在欧洲出现的一种特殊习俗。叔本华说决斗这个习俗“奇怪、野蛮、可笑”。欧洲各国从17世纪中期开始禁止决斗,但一直禁而不止。德梅斯特虽然接受处罚,“在房间里安静写作”,但他还是说决斗是“合乎逻辑的事”和“值得歌颂的习俗”。看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能明白开展决斗的逻辑和进行决斗的具体细节。在这本书的一开始,老达达尼安嘱咐就要到巴黎去闯荡的儿子达达尼安说:“找点碴儿就要动武,现在禁止决斗,就更要跟人斗一斗。”由此也可以明白德梅斯特那个年代的时代特色。
我是从毛姆的一本短篇小说集里知道《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这本书的。毛姆在他的《火奴鲁鲁》一开头提到了这本书:
聪明的旅行者在幻想中旅行。一位法国老者(他是个地道的萨伏依人)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叫《在我的房间里旅行》。我没有读过这本书,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但书名激发了我的想象,以这种方式旅行,我可以到我想去的地方,甚至整个世界。
毛姆说的“在幻想中旅行”,是说沿着房间里看到的某件标志物去展开想象。如“壁爐台上的神像会把我带到俄罗斯,那里生长着幽深的白桦林和圆顶的白色教堂”。接着作者的幻想神驰到了中国:
我的目光又落在一件瓷器上,仿佛闻到了中国特有的气息:我被人用轿子抬着,穿过稻田间狭窄的田野,抑或绕过绿树遮蔽的山峦,在晴朗的早晨,轿夫们愉快地闲聊着跋涉在山水之间,这时传来寺院里那低沉的钟声,既幽远又神秘;北京的街巷之间人潮汹涌,忽而四散开来,为那一行迈着坚定步伐的骆驼队让路。
毛姆的这种“在幻想中旅行”很像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卧游”“梦游”,比如李白所说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这种“卧游”和“梦游”,说的是用阅读和欣赏书画里的山水来代替实际登临真正的高山。但萨米耶·德梅斯特所说的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并不只是“口头说说”,不是像卧游那样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想象远处的风景,而是“真的进行了”。在旅行者特有的对遇见的所有东西都感到惊奇的情调下,他看见了自己所住的房子本身,他发现自己的房子是坐东朝西,呈长方形,贴墙走一圈是36步。他还发现了房子里的家具,扶手椅、床、书桌、镜子。他用两个段落描述让他满心欢喜的床:
从扶手椅往北,就会看到我的床,它位于房间底端,一看到它就令人满心欢喜。……随着太阳升起,窗户前的榆树把光线分割成千百种变化,投射在我玫瑰红和白色相间的床上,晕染成一片温柔的色调。
平常情况下,人们并不经常看见自己的房而是热衷于像叔本华说的“靠门站着和从窗口向外张望”。在一种特殊的情调下,人们才会发现平常不太注意的身边景物。在《“这也是生活”……》中,鲁迅讲述了他在一次大病初愈后的奇特感受,他说夜里醒来后,他想“看来看去的看一下”,这时候他发现了不起眼的墙壁和书堆,他说: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德梅斯特在自己房间里的游走方式是“任意而行”,“完全没有既定路线”。扶手椅是他旅行过程中的一个关键物品,是他中途休息和长时间沉思的地方:
就算在房间里的旅行,我也绝少循直线而行;我从桌子走向一幅挂在墙角的画,之后又斜角朝门走去;尽管本意是朝某个目的地,我却经常半途改变方向?,如果走到一半遇到扶手椅,我可不会死脑筋,我会毫不犹豫地舒舒坦坦往上一坐——扶手椅真是一件完美至极的家具,尤其是爱好沉思者最有用的东西。
有时候,他的扶手椅又变成了他的交通工具:
我坐在扶手椅上,几乎是半躺在上面,椅子的两只前脚被我身体的重量压得翘离了地面两英寸,我在椅子上不断由左往右摇晃,不知不觉整个人就移到了墙边?——这就是我从容旅行的方式。
德梅斯特的室内旅行,除了漫无目的的身体移动和“贪婪地接受”各种“手边能得到的喜乐”,如太阳光线的舞动,鸟儿的呢喃,更多的时候他是沉浸在冥想和阅读的愉悦中。壁炉旁的扶手椅和太阳照射下“温馨柔软”的卧床,都是他开展想象的“舞台”。在他不大的房间里,版画和小说收藏都不少。而不管是画和书,都能看到歌德的巨大影响和“维特热”的影子。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1774年出版的,20年后德梅斯特出版了他的《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主人公维特爱读的荷马和莪相也正是德梅斯特在《在自己的房间里旅行》中所爱读的。他为读者介绍描绘的第一幅版画就是歌德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内容:
画上是不幸的夏绿蒂正用颤抖的手擦拭阿尔贝特的手枪,……旁边则是冷血的阿尔贝特。
作为和维特一样的“性情中人”,德梅斯特说他多少次想“打碎画上的玻璃框,把这个阿尔贝特揪出来碎尸万段,在脚下踢死!”紧接着,是一段关于心灵知己的感慨:
能找到一个与自己心灵契合的知己,一个和自己喜好、脾性、知识都合得来的人,一个不会被野心或财富冲昏头脑的人,一个喜欢树荫胜过宫廷喧嚷的知己,是多么幸福啊!
德梅斯特没有说,但看过《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人都知道,这个“喜欢树荫”的“知己”就是维特。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维特在瓦尔海姆发现的那个安静住处就有“两株大菩提树”“挺立在教堂前的小坝子上,枝叶扶疏,绿荫映照”。
除了介绍房间里的可见风景,离群索居的德梅斯特还发现了他的忠仆强纳堤和他的“忠实的母狗”罗西娜的好处。强纳堤和罗西娜是德梅斯特在42天室内旅行生活的伴侣。强纳堤是一个极为诚实善良的好人。德梅斯特说,强纳堤是他的另一个灵魂,总是在他自己的灵魂四处乱跑的时候来主导他的“他我”也就是“兽性”的正常生活,纠正他穿反的袜子、忘戴的帽子、手帕甚至更重要的佩剑。至于罗西娜,德梅斯特说:
从我们相识相处以来,它对我的爱从未止息。有多少人对我产生好感随之又将我遗忘,我连记都记不清了。
第42节是德梅斯特禁闭生活的最后一天。这一节的内容就是真正的梦游了。这天晚餐后,主人公坐在壁炉旁看书,看着看着睡着了。睡梦中,刚刚去世的意大利医学博士席纳和柏拉图等四个古希腊名人走进了他的房间,围坐在壁炉四周聊天。医生祖师希波克拉底对席纳博士等人所谓的现代医学新发现表示怀疑,认为千百年来所有的人类发明都并没有延长人的生命。而古希腊著名美人阿斯帕西娅则对当代人的假发等稀奇古怪的服饰惊讶不已。
梦醒了,42天的禁闭就要结束了,德梅斯特觉得离开幻妙的想象国度,重新可以在城市里到处行走,与其说是自由了,不如说是重新把自己投入了“人间炼狱”,而命令他不许离开房间倒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就像把一只老鼠放逐在谷仓里一样。”这与卢梭在圣皮埃尔岛上的想法是一样的,卢梭后来回忆说,当时他“真巴不得人們把我这个安身的地方建成一个永久的监狱,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