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虫事件
2023-04-27黄文军
黄文军
星期一的早晨,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我起了个大早,戴上一顶雨伞帽,捧着那本放在了保鲜袋里的《龙之记》,一头扎进了水晶帘子笼罩的世界。雨天的昆虫会有不同的习性,我要一边细细观察,一边认真记录。
呀!百步桥栏杆上那个结香花似的蜂巢里,已经孵出白白胖胖的蜂宝宝了,那几只成年雌性斯马蜂看上去更凶了呢,我一靠近就嗡嗡振动翅膀,那架势真不逊于翼手龙。这不难理解,要保护孩子嘛!
嚯!71路终点站旁的那棵香樟树上的蓑蛾,也破茧而出了,那树皮似的成虫飞到哪里去了呢?我哪里知道呢!
瞧!夏奈咖啡馆门口那块粘了桃粉蚜的桃胶也掉了,大概被蚂蚁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呢?我也不晓得。
还有,在一丛慈孝竹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一只正在进食的黄蜓,它的那对钳子似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好玩。
还有还有,那张挂着碎钻般的蜘蛛网上明明落了东西,那蜘蛛却躲在树干后一动不动,怎么回事呢?哦,原来蜘蛛网上落着的,是只威武的红棕象甲。蜘蛛大概没必胜的信心吧。
还有还有还有……初夏雨中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新鲜的。我看得入迷,看得发呆,看得沉醉,来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上课铃声恰好火车拉闸似的响起。
“怎么来那么晚?还有,怎么又是你?”
“我……”我惊呆了,站在讲台前的,居然又是狐獴老——哦,不,孟老师。
“你什么你?迟到了就赶紧立壁角去!”
“我没迟——”
“我说你迟到,你就是迟到!”“哦!”我只好乖乖立壁角去了,教室里一阵哄笑。
“笑什么笑?你们班主任去北京进修了,从今天开始,由我担任你们的临时班主任,直到本学期结束。在这期间,别再让我看到你们笑。再说了,马上就要考试了,想笑的话,还是留待拿到出色的成绩单后再笑吧。就怕到时候,你们想笑也笑不出来了。”孟老师的话火药味十足。
尽管背对着大家,我依然能感受到同学们对她的畏惧,因为就连平时最爱抬杠的顾闯,此刻也噤若寒蝉。我也挺担心的,毕竟,我和她的这几次相遇,都不怎么友好。离放假还有两周呢,她会处处针对我,给我穿小鞋吗?唉,我总算理解“度日如年”的含义了。
上午还算好,整整四节课,我的脑袋总共只被丢了三个纸团,打开一看,无非是些调侃我的漫画,什么我是臭屁虫超人,什么我把入侵地球的外星人给臭晕了,什么我自带磁场专门吸引虫子。好奇怪哟,今天的我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还觉得画画的人挺有才的。
谁也没有想到,可怕的事情会在下午的音乐课上发生。
当时,音乐课差不多进行了一半,教我们音乐的沈老师在讲解完了《化蝶》的简谱和歌词后,缓步走向古筝,准备为我们伴奏。她优雅地坐下,轻轻揭开了盖在琴上的防尘罩。
“这是什么?”不管是沈老师,还是我们,都被摆在琴头处的一个纸盒吸引住了。那是一个画有蝴蝶图案的漂亮纸盒,里边还有细微的声音传出,似有什么小动物在动。相比同学们,我心中更是诧异,因为这个纸盒上的图案,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们班好有心啊。这小礼物是因为《化蝶》这首歌,特意为我准备的惊喜吗?”沈老师莞尔一笑。
没有人作声,琴房里很安静。
“不好意思承认,是不是?让我猜猜里面是什么。是蝴蝶,对不对?”
还是没有人说话。
“那我就打开啦!”沈老师满怀期待地打开了纸盒,惊喜随即变成了惊吓。她连声尖叫,面如土灰,纸盒也被她打落到了地上。
那纸盒里装的,竟是几十只摸上去凉凉的,放在手上痒痒的鼠妇,也就是俗称的西瓜虫。不多时,鼠妇已经爬满了整间琴房,同学们惊叫连连,跳着脚四处躲闪,教室里乱作一团。最严重的是陈梦,她竟两眼一闭,身子一软,吓晕过去了。
“快,快去医务室。”沈老师扶住一旁的钢琴,额头的冷汗淌下来。
“是!”
不多时,医生来了,看过了情况后,让同学一起帮忙,用担架把陈梦抬走了。
“是谁?谁干的?”教室里恢复平静后,沈老师重重按响了钢琴琴键,大声质问。
“让我来看看。”顾闯自告奋勇走到沈老师跟前,拆散了那个纸盒,“报告老师,这字是龍螮蝀的,这画也是龙螮蝀的,这纸也是龙螮蝀的……”
“我的?”我纳闷极了,抓着头皮,走上前去,接过了顾闯手里的纸,“这不是我的自然笔记《龙之记》吗?怎么会……”
“老师,龙螮蝀他承认了。”顾闯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说。
就这样,我再一次低着头,跟着沈老师,去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教导主任还在开会,迎接我的是孟老师暴风骤雨般的批评。
“怎么又是你?这一次,你又想怎么解释?” 孟老师猛捶桌子。
“ 老师,虽然是我的纸,但我真没有……”
“还想抵赖?除了你,还有谁敢捉那么多的昆虫,又能捉到那么多的昆虫?”
“老师,鼠妇不是昆虫,只是虫。”
“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当我的科普老师啊!”
“我……”
“接下来的课,你别上了,留在这里写检讨。把错误认识得足够深刻了,今天才准许你回家。还有,你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要让他们来学校一趟。”
“我爸爸妈妈去外地出差了。”
“就是去外国出差了,上了月球了,也得给我回来!”
于是,我红着眼睛,挤牙膏似的写起了检讨。可是,从小到大,我都没写过检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更何况,今天的事真的莫名其妙,该怎么做检讨呢?还有,爸爸妈妈接到孟老师的电话,会不会对我很失望呢?他们会不会放下工作赶回来呢?
写了半天,信纸上仍只有“检讨”两个字,而那两个字,也被我的眼泪洇湿了。我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生气,竟背起书包,逃出了学校。
我搭乘公交车,去水木镇,去森然林,去找巫婆婆了。此刻的我坚定地认为,只有去了那里,我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才会快乐起来。不然,我一定会疯掉。
运气很好,我赶上了去水木镇的末班公交车。可即便如此,当我踏进巫婆婆的小屋时,天也已经很黑了,夜色又浓又密,无边无际。
“巫婆婆,我再也不想上学了!”
巫婆婆被我的开场白惊到了,愣了愣才说:“你这是真话呢,还是气话?”
巫婆婆这一问,也把我问住了:“我……”
巫婆婆让我坐下,又为我端来了九花玉露茶和秘制糕点:“说吧,发生什么事了?昨天离开的时候,你还高高兴兴的。”
“巫婆婆,事情是这样的……”我把西瓜虫事件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人啊!哪有不受委屈的时候?早些年,好多人说这里是‘鬼屋’,说我是巫婆的时候,还真有小孩恨上我了,经常拿着烂番茄、臭鸡蛋和小石块丢我的房子,把我的墙壁弄脏了,把瓦片打碎了,把窗玻璃打破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刚失去了丈夫的文艺女青年,娇滴滴的,只会写写字,作作画,唱唱歌,被人那么欺负,除了生闷气,也只有哭泣。后来,为了修补房子,我不得不自己上房梁、爬屋顶、刷墙壁、装玻璃。我还照着书上的图,舞起了棍棒,耍起了刀。那些淘气的孩子见我不好欺负,也就收敛了。”
“巫婆婆,您好厉害啊,我好佩服您。”
“只要不向困难低头,你也会很厉害的!”
“可是,我现在既被同学讨厌,又被老师针对……”
“螮蝀,好好想想你的名字,它是彩虹的意思啊,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可是……”
“先别‘可是’了。饿极了吧,我去给你弄好吃的。”
趁我吃喝的时候,巫婆婆又讲起了她的故事:“知道我做这些吃的喝的,失败了多少回吗?”
“三回?”我想起自己做蚬子肉蒸蛋,就失败了三回。一次是水加多了,一次是水加少了,一次是盐巴没有调匀。
“几百回呢。有时候是采的花瓣不好,比如桂花里有非常不起眼的小虫。”
“嗯,那是烟蓟马,个头儿连一粒芝麻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有时候是糖、水比例不对,花瓣都枯掉了,有的发黑,有的发褐。”
“那是因为花瓣脱水了。”
“也有时候,花瓣还没阴干就烂了,谁让那阵子老下雨呢!可我一次也没有放弃过,因为我坚信,我一定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有本事的独立女性。”
“您早就是了。”
“螮蝀!”巫婆婆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有自己喜欢的事做,固然很好,但是与同学和老师的关系,也很重要。千万不要厌学,也千万不要因为和同学、老师之间有误会,就随它去了。要试着解决,好吗?解决好了,你才会快乐!”
“可是,您不是也从来不与别人打交道?”
“关于这点,我最近也在反思,決定要改变一下了。今年的中秋庙会,我会摆个摊儿,让大家尝尝我的茶和糕点,好好认识乡里乡亲。螮蝀,我们比赛吧,看看到底是我先和乡亲们成为朋友,还是你先和老师、同学成为朋友。”
“这个……”
“怎么?还怕输给我这个老太婆吗?”
“怎么会?比赛就比赛。”
“那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那行。今晚,你就住在我这里吧。明天一早,我喊一辆车,送你去学校。”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去找孟老师道歉。
“孟老师,对不起,昨天下午,我还没写完检讨,就偷偷跑掉了。但昨天的事,还真不是……”
“不不不,该道歉的人,是我!”
孟老师的话,当真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说:“孟老师,您该不会觉得我无药可救,所以彻底放弃我了吧?”
“不,不是的,昨天,我真的错怪你了。”
就在这时,教导主任也领着一脸苦瓜相的顾闯,走进了孟老师的办公室。
“对不起,龙螮蝀同学,我向你道歉。”
天啊!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嘴硬得像钢铁似的顾闯居然向我道歉了。
“顾闯同学,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是我撕了你的笔记本,又装了西瓜虫,悄悄放在了琴房。我本来只是想恶作剧一下,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害得陈梦同学晕倒,也害得你……”
“陈梦同学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事了,昨天傍晚,她爸爸妈妈就把她接回家了,今天也来上学了。”
“可是老师,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没有做那件事的?”
“哦!我听孟老师说了事情的大概后,立刻想到,你那么崇拜法布尔,那么认真地写那本自然笔记,怎么舍得把它撕毁呢?我猜想这件事情必有蹊跷,一查,就查出真相了。”
“谢谢您!”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龙同学,因为对你的偏见,我昨天根本没给你辩解的机会,让你错过了两节课,也差点儿让你爸爸妈妈赶回来。我会改正的,今后的两个礼拜,看我的实际行动,好吗?”孟老师推了推眼镜,诚恳地说。
“嗯。”
冤屈虽然洗刷了,但我的心里还是很难过,那本我辛辛苦苦写了大半年的《龙之记》,有一小半被顾闯撕掉了。据顾闯说,他把它们折成了纸飞机,往四面八方飞走了。他说他努力找过了,可只找到了一张。
“没关系的,我可以再写,写得更好。”我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