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专访张晓刚我的创作,与生活有宿命般的联结
2023-04-27阿栩
阿栩
《光7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
“蜉蝣”展览现场
张晓刚的展览“蜉蝣”于3月4日在龙美术馆(西岸馆)开展,集中展出了艺术家近三年来的最新作品。本次展览以艺术家全新创作的“蜉蝣日记”为叙事主线,张晓刚画笔间特有的细腻表达,为观者精准描绘出了过去三年里,艺术家内心的惶恐、荒诞与魔幻之感;展现了渺小个体在摧枯拉朽的时代洪流中,如何赢回脆弱而动人的尊严。
展览“蜉蝣”以张晓刚的16幅铅笔素描《黑白之间的幽灵》作为开篇。这系列作品创作于1984年,因为胃出血住院的张晓刚在缠绵病榻之际,开始重新思考生存与死亡的终极问题。他将住院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想画成了纸上的幻影,描摹下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近四十年后,这种熟悉的、对于疾病的恐惧感卷土重来,再次降临在张晓刚的生命里。2020年,新冠疫情开始后,张晓刚独自隔离在家,他产生了用绘画来写一份“虚构的日记”,以记录下自己心路历程的想法。之后的三年里,无论是被动的隔离还是长时间的居家独处,创作“蜉蝣日记”成为了张晓刚身处封闭空间时的一种发泄与慰藉。
面对疾病时,生理和心理双重的恐惧;社交媒体上種种魔幻的故事;现实中充满矛盾感的经历;日常生活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赌注。创作这系列作品时,张晓刚时常想起自己1984年住院的经历与2003年非典期间的所见所闻,一种奇妙的、熟悉的、戏剧感的、宿命般的轮回感一次又一次地击中他。
“经过这三年,潜意识里会觉得人生苦短,生命如蜉蝣。面对灾难,人如蝼蚁,什么也算不上,所以把这系列作品取名为‘蜉蝣日记’。”
在“蜉蝣日记”中,张晓刚画过一个漂浮在空中的人,以营造一种“悬浮感”。这幅画的灵感来源于他的一次梦境,梦中的他漂浮在空中,观察房间里所有东西的角度都发生了变化。这种状态让他想到了如今生活中人的状态:所有的人其实都生活在一种荒谬的失重感之中,现实很残酷,但又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不真实感。
这正是张晓刚希望通过“蜉蝣日记”这系列作品传达出的:源于日常生活又高于日常生活,似梦境又似剧场,充满现实中的细节又特意营造出了一种悬浮感。这就是过去三年的生活,带给他心理上最直观的感受。
个体与时代的关系,是张晓刚一贯以来的创作母题。从《大家庭》到《失忆与记忆》再到《蜉蝣日记》,张晓刚始终将手中的画笔对准巨变中的中国。面对风云变幻的时代,张晓刚偶尔会有一种无力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适应它”。
《光6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
《关于睡眠6号》,布面油画,200x260cm,2022
“创作《失忆与记忆》,就是因为当时中国的变化太大了。一个月以前你还很熟悉的街道,一夜之间可能就消失了,这种失忆的感觉是很恐慌的。如此摧毁性的改变让我想要去创作《失忆与记忆》这组作品,我其实不是要去还原一段记忆,只是借助记忆的方式,去呈现我对于生活的切肤感受。”
大家谈论张晓刚,总是无法避免要聊起他在国际市场上的辉煌战绩。
2006那年,纽约苏富比“亚洲当代艺术”拍卖现场,张晓刚在1988年创作的《血缘:同志第120号》以97.92万美元卖出,让他坐上了当时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头把交椅。这一年是张晓刚的作品在艺术市场腾飞的一年,共有29件作品在各大拍卖会上成交,年度成交总额突破亿元人民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晓刚听到自己画作在市场上卖出的价格,只觉得那个数字“很虚幻”,“显得很不真实”。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成为被选中的那个人,大家又为什么要近乎疯狂地花上几百万元去买自己的画。
“后来我知道了,市场这个东西跟艺术有一定的关系,但更多是跟金融系统的关系。这是另一个游戏规则,我不懂,也玩不起。”
慢慢地,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变成了一个标签,贴在了张晓刚和他的作品上,这有时让他感到困扰。“别人用这个标签来判断你,这时候你的艺术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这是让我觉得有点悲哀的,但是又没办法。”
从2006年到现在,张晓刚的作品在二级市场上经历了几起几落,但这从未影响过他当下的创作。在他看来,艺术市场接受的永远是一个艺术家过去的作品,因此你正在创作的东西永远是为未来市场服务的。
“如果你想要迎合市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回到过去去创作,那是不可能的。市场就和股票一样,总是起起伏伏,你过于沉浸其中,就会迷失自己,把自己的根卖掉了,这是很致命的。一件作品、一种风格的形成可能要花十年,但一个市场要毁掉一个人有时就在一夜之间。”
火热的拍卖市场一度将张晓刚推向了更广阔的艺术世界,但在纽约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张晓刚反而更感到自己与中国这片土地宿命般的联结。技术上,他可以去不断向西方艺术家借鉴学习,但一到下笔创作时,脑子里的素材全是记忆中的故土,“好像是灵魂里的东西已经被塑造成这样了”。
“虽然平时我尽量做到开放,保持好奇心,去了解、学习不同的东西,但一到创作的时候,我就变成了一个比较保守的人。我做不了一个前卫的艺术家,甚至都谈不上是一个试验性的艺术家。”
对张晓刚而言,艺术创作的本源和材料、语言都没有关系,只关乎一种直觉般的表达。“就像今天我在用砂纸去打磨那块镜面不锈钢,慢慢发现我希望用它呈现出一种舞台的感觉。对我来说,艺术创作就是一种偶然,一个偶然接着一个偶然,最后形成了一种必然。生活也是一样的,我更相信直觉。”
1.《蜉蝣日記:2020年2月22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54x73cm,20202.《蜉蝣日记:2022年5月8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97x150.5cm,20223.《蜉蝣日记:2022年5月7日》,纸上油画、纸张、杂志拼贴,76x96.5cm,20224.《蜉蝣日记:2022年4月30日》,纸上油画、纸张拼贴,77x96.5cm,2022
我喜欢绘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纸张和人的关系比较亲密。2018年的时候,我觉得纸仅仅作为绘画的载体实在太局限了,想要把它也作为创作的一部分。当时在纽约做了一个展览,就是把纸和一些其他材料结合,做了一批作品,效果还不错,对我也很有启发。在一来一回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很享受用纸张进行再创造,用手撕,一会儿贴一会儿改,就像小时候玩游戏一样。你整个人会跟着纸张的形态走,你和材料在发生一种非常密切的关系。
它有一层特殊意义:在今天,艺术应该和我们保持一种最亲密的关系。所以我要去强调绘画的手工性。在网络和科技越来越发达的当下,我特别珍惜这种有温度的创作。“蜉蝣日记”这系列作品本来也是想要表达我的某种情绪,我觉得和这种创作理念非常贴合。在画布上作画时,我会觉得自己是一名很专业的油画家,更多是去考虑油画的语言、技术;但在纸上作画,有一种天然的随意性、破坏性和不安全感,这恰恰和“蜉蝣日记”这组作品想表达的东西是一致的。
对,在创作“蜉蝣日记”时,我有意识地让这批作品更保守、更古典。希望观众看到这批画的时候,能有一种亲密感,能更直接地投入进去。
画的尺幅、你创作时的距离发生改变,你看到的世界都会是不一样的。画小尺幅的作品,你会特别在意细节;画比较大的作品,你画的其实就是一个形状、一种色彩,要站到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具体效果。更具体地说,大尺幅的作品要想达到一个效果,可能需要叠加非常多层;纸上的小尺幅作品可能一次性就可以达到。
简单来说,复杂的作品,适合小尺幅;简单的图形,适合大的。这次我在“蜉蝣”里,也有意做了这样一个对应,也让展览看起来多一个层次。
我创作的动力来自于一种生命感受,这是一种切肤的东西,而不是知识性和文本化的,所以我对于研究一种材料、一种艺术语言没有那么感兴趣。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画家,用绘画的方式来表达,只是因为绘画是一种更直接、和人更亲密的艺术形式。从艺术理论的角度来讲,绘画肯定已经过时了,但它对于我这个生命个体来讲,还有意义,那我就会继续画下去。如果有一天,我觉得绘画离我越来越远了,那我就会换一种方式来表达。我觉得当代艺术的核心就是追求自由,所以不要把自己限制在某种媒介里。
肯定有的。我的作品里有一种对于神秘性的向往,还有一些色彩偏好,这些和我早年在云南的经历有关。成都和重庆的人文氛围很浓郁,尤其是成都的诗歌和音乐很发达,这给我的绘画注入了一种诗意。北京就更明显了,你能在这里接触到完全不一样的艺术形式、艺术风格,激发你对于当代文化的想象,这种生动的、有力量的东西,是很吸引创作者的。
这涉及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1992年,我有机会去了一次德国,这次经历唤醒了我的身份意识。在此之前,我对于西方的了解主要是依靠阅读和模仿,是很不接地气的。到了欧洲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文化本源和西方人在根上真的不一样。我这样说不是为了强调地域性的差别,而是一种人脉、文脉上的东西。在全球化的时代,地区之间的差异性在减少,但很多人性上的东西,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我觉得自己灵魂里那些关于人性的部分,还真是这片土地给我的。这个土地指的不是乡土化的土地,而是你每天的所见所闻,你受到的教育,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关联,指的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