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新时代中日关系剖析

2023-04-24韩文超

东北亚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中日关系印太安倍

朱 旭 韩文超

内容提要:2012 年至今的十年来,中日关系形势可用“四变”与“四不变”概括。“四变”是中日国力逆转、经贸互惠作为中日关系“压舱石”的作用有所松动、放眼亚太地区构建新型中日关系的必要性提升、日本政局演变对中日关系的负面效应扩大。“四不变”是中日关系发展主要受经贸合作驱动的结构未变、中日关系向前发展的总体方向未变、中日关系发展受制于中美关系的地缘政治格局未变、遏制中国在日本对华战略中的主导地位未变。中日关系在新时代十年来,既展现出稳定一面,也存在挑战。着眼于中日关系的下一个50 年,通过重构中日经济互惠关系、从亚太大格局调和两国政治与安全利益、多轨应对日本政坛的右倾化趋势,中日关系发展仍有广阔前景。

2012年是中日关系的巨大转折之年,钓鱼岛争端持续发酵,中日关系降至冰点。同年11 月,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步入新时代,外交事业进入新时期。12月,日本自民党赢得众议院选举,总裁安倍晋三当选第96 任首相,这也是安倍继2006 年之后第二次当选,从此日本进入长达八年的“安倍时代”。2023 年是中日邦交第二个50 年的开局之年。在这一特殊的历史节点,回顾新时代以来中日关系的特征与走向,为接下来推动构建中日新型关系,改善我国周边外交形势提供启示。

一、新时代十年来中日关系之“变”

新时代以来,中日关系发生一系列变化,其中一些已对中日关系产生一定影响,另一些尚处于萌芽状态。把握这些变化,对于正确看待当前形势、评估两国关系前景十分重要。

其一,2012 年以来,中日国力出现逆转,亚太地区力量格局加速演化。二战结束后,日本在战争废墟上迅速崛起,经济社会高速发展,先后经历“神武景气”“岩户景气”与“伊弉诺景气”,并于1968 年超越联邦德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相较于日本,中国经济起步较晚,因而中日经济关系在战后很长时期内表现为某种程度的“日强中弱”格局。但随着中国经济快速增长,这一格局产生逆转。2010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首度超过日本。2021 年,这一数值已经是同期日本的3.8 倍。经济体量的逆转以及政治、安全、文化力量的快速增长,使中国在双方关系中掌握更多主动权。2013年以来,亚洲命运共同体建设在东北亚地区的持续推进,以及日韩两国不同程度参与“一带一路”倡议,主要归功于中国的积极推动。

就更广泛的地缘影响力而言,新时代十年来,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推广,大大提升了中国在亚太的地缘影响力。在中亚,上合组织已发展成为最成功、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政府间国际组织之一;在南亚,中巴经济走廊建设稳步推进,中国在南亚、印度洋乃至西亚、北非地区的影响力迅速提升;在东南亚,依托东盟-中国(10+1)等多边对话与合作机制,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经济合作全面推进。相反,日本与中国的差距正逐渐拉大。安倍执政期间先后制定“印太战略”(“印太构想”),以推行日本的秩序观,提升其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从结果看,因战略构想与国家实力严重脱节,日本在推行“印太战略”的过程中逐步陷入“小马拉大车”的困境。事实上,就连“印太构想”本身的提出也是安倍政府为削弱阻力、淡化“印太战略”对抗性色彩的结果,折射出日本的“战略贫困”。正因如此,尽管2012 年以来历届日本政府都强调“印太构想”为“印太”国家摆脱对华依赖提供了替代性选择,但积极回应者并不多。总而言之,新时代十年来,中国在中日关系中的主导力与话语权已显著上升。

其二,经贸互惠关系作为中日关系“压舱石”的作用有所松动,依托多边机制啮合中日两国的核心发展利益逐渐成为推动两国关系行稳致远的可行策略。长久以来,“以经促政”是稳定中日双边关系的有效策略。但随着十年来东北亚地区经济、文化等议题加速泛政治化,安全考量在日本对华政策中的优先性持续上升,对抗的逻辑在未来很可能取代发展的逻辑主导日本的对华战略。同时,随着近年来中国产业结构的提质升级以及经济增长实现新旧动能转换,两国产业互补性呈现持续弱化的趋势,在国际市场上围绕基础设施建设、制造业产品出口、技术标准制定等领域的竞争增强。①参见金仁淑、赵敏:《中美贸易摩擦对中日产业链重构的影响研究》,《国际贸易》2022年第9期,第60—70页。2012年,受钓鱼岛事件以及安倍政府修宪议程的影响,中日关系遇冷。日本挑战两国经济互惠关系,在特定问题上采取更保守的政策。例如,在特朗普政府宣布寻求对华“脱钩”后,日本政府旋即跟进,鼓励在华日企迁回本国或迁往东南亚等地区。②参见尹晓亮、张嘉钰:《日本“经济安保法”的由来、内涵与指向》,《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第157—167页。拜登政府上台后制定旨在将中国驱逐出全球产业链的“供应链韧性”战略,日本表示积极支持,并成为加入“印太经济框架”(IPEF)的首批成员国之一。

其三,着眼于更广阔亚太地区构建新型中日关系的必要性显著提升。随着中国综合国力上升,日本的不安全感增强。地缘关系决定了两国安全矛盾更多地集中于东北亚地区。受此影响,近年来日本对东北亚地区经济、文化议题泛政治化的趋势日显,安全利益愈发深刻地影响两国关系。在东北亚,日本对华战略的对抗色彩变得日益浓厚。因而,如果过于将中日关系建设囿于东北亚地区,两国构筑稳定利益关系将面临更多困境。而从更广阔的亚太地区入手,则更有抓手。一方面,亚太地区的利益结构更加多元开放,且受惠于“东盟中心”以及“经济优先”原则,合作与发展议题在亚太地区始终占据主导。以所谓安全利益与地缘政治博弈,破坏地区连接性与开放性的地缘战略或构想,并不是亚太地区的主流。另一方面,尽管日美在东北亚地区的安全利益契合,但双方在亚太地区的核心利益并不完全重叠。美国更加侧重于安全利益,这正是其“印太战略”缺少经济内核的原因。而日本在贯彻安全对冲原则的同时,也重视经济接触,倾向于将中国纳入“规范”的框架内,主张与中国开展“兼容性竞争”。①参见刘鸣、陈永、束必铨:《“印太战略”:以美印日澳的战略逻辑、利益与策略选择为分析视角》,《东北亚论坛》2021年第2期,第3—21页;蔡亮:《多维度对冲与兼容性竞争:“印太构想”下日本的对华战略剖析》,《日本学刊》2021第2期,第1—22页。这为中日两国在亚太大地缘格局中构建新型关系提供了可能。

2017 年以来,中日两国在亚太地区开展的多层次合作收获一定成效。特朗普政府主导的“印太战略”以美日印澳四国为核心,立足于价值观定义战略对手,具有强烈的“中心化”倾向,这与域内众多发展中国家奉行的“多元化”与“包容性”等原则存在矛盾,不仅在推进时阻力重重,而且将日本拖入“联盟困境”。相比之下,中国于2015 年提出的以“共商共建共享”为核心的全球治理观,与大多数亚太国家的发展理念和区域秩序观高度契合。2018 年,日本提出对接“印太战略”与“一带一路”倡议,开展“权力导向型”合作。②参见门洪华、俞钦文:《第三方市场合作:理论建构、历史演进与中国路径》,《当代亚太》2020年第6期,第4—40页。2019年,日本政府再次表示“愿与包括中国在内的任何国家开展深层次经济合作”。当前,中日第三方市场合作已经取得一系列成果。这表明,中日在亚太地缘格局下具有较强的战略兼容性,在这一格局下开展高水平合作,策动中日安全关系转圜,不仅符合两国利益,也具有现实的可行性。

其四,2012 年以来,日本政坛右倾化加速对中日关系产生负面影响。在日本第46 届众议院选举中,自民党获得超半数的294 席,比2009 年增加176 席,重夺政权;民主党则从173 席锐减至57 席,失去了与自民党平分国会的能力。③「衆院選:自公で320 議席超 民主は壊滅的敗北」、『毎日新聞』2012 年12 月17日。作为左翼力量的日本共产党与社民党总共仅获10席。再度执政后,安倍整合了自民党各派力量,不仅扩大了自民党在众议院中的领先优势,也使清和会(亦称细田派)成为自民党最大派阀。同时,安倍借用人事任免,在内阁中确立“安麻体制”①安麻体制,即2012年安倍政府执政以来形成的以安倍派(又称细田派,以安倍晋三为核心)以及麻生派(以麻生太郎为核心)为核心的中央政权架构。。“安麻体制”是日本政坛右倾化的产物,日本政坛“保革对立”的局面彻底瓦解。在安倍执政时期,高市早苗等一大批极端右翼势力成长并进入内阁。自民党同日本国内“新右翼”势力的联系更是盘根错节,在历史教科书、南京大屠杀、慰安妇、钓鱼岛以及侵略战争定性等议题上频频挑战中国。特别是,安倍晋三视修宪为重要目标并进行系统性推进,使修宪第一次真正具备现实可能。尽管出于巩固日美同盟以及确保日中关系稳定的需要,安倍晋三起用二阶俊博等其他派阀人物,安抚修宪过程中可能遭遇的反对势力,并对极端右翼势力实行既拉拢又制约的政治平衡术,但这种将清和会内部的团结以及自民党与极端右翼势力的微妙平衡系于安倍一人的行为,使平衡的状态极为脆弱,为自民党以及日本政坛加速右倾化提供了条件。

岸田政府上台后推行的内政外交政策验证了这一趋势。清和会在自民党内部占据绝对优势,一方面,“岸田-麻生体制”实质上并不稳固,不仅需要应对清和会的强大压力,还要着力维护执政联盟团结。这使岸田政府对外政策严重受制于自民党内部其他派系,甚至为确保政权稳定需要广泛达成妥协。2021年末,岸田政府就因佐藤正久、高市早苗等反华力量的反对,做出不派遣体育厅长官室伏广治出席北京冬奥会的决定。另一方面,由于安倍执政八年间日本政坛的加速右倾,一向以自由派自居的宏池会(即现在的岸田派)也日趋保守化,这使得岸田上任后确立的“岸田-麻生体制”难掩其右倾底色。安倍遇刺后,岸田政府右倾趋势进一步明显。清和会的影响力下降,作为清和会重要人物之一的西村康稔迫不及待要求改变紧急确立的集体领导制,引发党内不满。此前受安倍吸引而加入自民党的部分中下层党员和干部在安倍遇刺后也丧失了党派认同,转投其他政党。对岸田政府而言,安倍遇刺虽然减轻了来自清和会的压力,但也打破了自民党各派阀间力量对比以及自民党同右翼势力的微妙平衡。为实现恢复“大宏池会”、巩固政权以及修宪等多重目标,岸田文雄对各派阀采取“雨露均沾”的平衡策略,重视右翼势力,为右翼势力进入政权核心甚至左右外交打开大门。在2022 年8 月的内阁改组中,清和会中只有松野博一担任官房长官,在六大关键职位中仅占一席。①松野博一虽属清和会,但其在2012年自民党总裁选举中并未支持安倍晋三。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说,新内阁中清和会并未获得关键职位。同时,主张谨慎修宪以及对华友好的二阶派(即志帅会)的处境也日益艰难。在岸田政府的新内阁中,二阶派仅有小仓将信与谷公一两人入阁,且无一人获得关键职务。相比之下,主张对华强硬的极右翼势力在新内阁中的影响力迅速攀升。在新内阁中出任防卫大臣的滨田靖一曾于2022 年7 月随同石破茂等反华政客窜访台湾。出任经济安全保障担当大臣的高市早苗长期鼓吹强化日美同盟,并表现出强烈的反华态度,甚至在战败77 周年纪念日参拜靖国神社。这些变化无一不对中日关系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

总而言之,新时代十年来,中日关系之“变”是“全方位之变”,而非偶然因素触发。从这个意义上说,新时代十年来是中日复交以来极为重要的时期。这些变化必将对中日关系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二、新时代十年来中日关系的“四不变”

2012年以来,中日双方既有矛盾也有合作,两国关系总体上平稳而曲折地发展。究其实质,中日关系前进的总体方向并未改变,加之经贸往来仍作为双方关系发展的主要驱动力,保持了双方关系的互惠性本质,是中日关系经历严重挫折后重回正轨的根本原因。但也应看到,新时代十年来,中日关系发展在相当程度上受制于中美关系的地缘政治格局并未改变,遏制中国发展在日本对华战略中的主导地位也未改变。这使得中日关系难以在高阶领域取得突破。

其一,中日关系向前发展的总体方向未变。邦交正常化以来,中日以四个文件②四个文件包括:《中日联合声明》《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中日关于建立致力于和平与发展的友好合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宣言》《中日关于全面推进战略互惠关系的联合声明》。为政治基础构筑合作关系。尽管中日关系发展历经波折,如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导致两国政治对话在2001 年至2006 年间停摆,但在邦交正常化后的50 年交往中,发展的逻辑总体上占据主导地位,平等交往、务实合作与互惠共赢构成了中日关系的主旋律,推动了中日在经济、政治与文化领域的合作与交流。2006 年10 月,安倍晋三在访华时提出构建“中日战略互惠关系”。2008 年5 月,两国签署《中日关于全面推进战略互惠关系的联合声明》,标志着中日关系发展逐步超越“1972 年体制”,提升到新高度。①参见高兰:《突破“72 年体制”建立战略互惠关系框架下的新型中日关系》,《国际观察》2015年第1期,第87—98页。中日关系尽管因“购岛”闹剧降至冰点,但并未出现结构性倒退,也未脱离前进的发展轨道,延续了前40 年的发展态势。依托稳定的经贸互惠关系,中日关系中的发展逻辑得以压制对抗逻辑。中日在第三方市场合作、维护国际多边贸易秩序、推动亚太地区经济一体化以及公共卫生安全等领域的合作取得了一系列成效。

进入后安倍时代,菅义伟在当选自民党总裁后便表示将继承安倍的外交遗产,虽然其曾尝试在外交中突出新政府特色,但受制于安倍晋三的影响力以及自民党盛行的派系力学逻辑,其对华政策并未脱离“以制衡与遏制为主,兼顾稳定中日关系”两条路线并行推进的主体框架。②参见刘江永:《战后日本国家战略演进及岸田内阁战略走向》,《东北亚论坛》2022年第1期,第17—35页。2020 年9月25 日,菅义伟首相在与习近平主席通电话时表示,视日中关系为当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10 月26 日,菅义伟在国会发表首次施政演说时再次强调,稳定的日中关系对日本至关重要。岸田文雄上台后推行的“新时代现实主义外交”,是安倍政府遏制战略主导的对华策略变种形式,强调日中经贸关系稳定的重要性。总的来说,新时代十年来,中日关系前进的总方向并未改变。

其二,中日关系发展受经贸互惠关系驱动的格局未变。20 世纪80 年代,亚洲经济形成日本引领的“雁阵模式”。此时中日产业互补性极强,形成了产业间垂直分工型贸易结构。1984—1991年间,工业制成品占据中国从日本进口产品比例的90%以上。原材料、食品、矿物燃料和纺织制品则占到同期中国对日产品出口总额的85%。③参见孙丽:《中日贸易结构的变化对中国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的影响》,《东北亚论坛》2019年第6期,第95—111页。1993 年,中国成为日本第二大贸易伙伴,经贸互惠结构的驱动确保了两国关系的总体稳定。1993年至21世纪初,中日贸易结构逐渐由垂直分工型向水平分工型过渡,中国对日商品出口结构逐步升级。这一时期,尽管中日政治对话因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而停摆,但经贸往来依旧维持了中日关系的稳定。2007年,中日贸易额超越日美贸易,中国成为日本最大贸易伙伴。2008年,日本宣布停止对华贷款援助,两国商品在国际市场的竞争态势日益凸显。2012 年后,受“购岛”争端影响,中日贸易额与日本对华投资额连续四年下降。随着2018年中日关系缓和,中日经济关系再度升温。根据日本财务省公布的数据,2021 年中日贸易额达到3493 亿美元,是1972 年的300 多倍,在华日企总数也超过了3万家。①「報道発表令和3年分」、財務省貿易統計、令和4年1月28日、https://www.customs.go.jp/toukei/shinbun/trade-st/2021/202128d.xml[2023-10-21]。

从邦交正常化50 年的经贸发展看,新时代十年来,中日经贸关系虽受到钓鱼岛事件以及产业互补性持续减弱的冲击,但受惠于前40 年奠定的坚实基础,并未发生结构性逆转,中日双边关系的互惠性以及务实特征也未改变。中日两国经济增长依旧表现为正相关:一方面,中日贸易的扩大对中国经济增长、国内就业以及先进制造业发展具有拉动效应。另一方面,当前日本经济严重依赖于海外市场,而中国仍是日本产品的最大出口市场以及投资的主要流入国。“安倍经济学”推行期间,为提升并锚定国内通胀率,摆脱通缩,日本整体债务规模迅速上升,日本经济对银行信贷以及海外资产收益的依赖与日俱增,对华出口在日本经济增长中扮演了关键角色。2020 年新冠疫情暴发后,在日本全球贸易额大幅下降的背景下,日本对华贸易依存度不降反升。②参见徐梅:《中日经贸合作面临历史新机遇》,《人民论坛》2022 年第9 期,第104—108页。疫情期间,在华3 万多家日企中,有72.2%顶住了疫情冲击并实现了盈利。③『中国経済と日本企業2022 年白書』、中国日本商会、2022 年7 月、http://cjcci.org/cj_pdf/2022bs/2022_ALL_JP/30.pdf[2023-10-22]。2021 年,日本企业在华投资收益率平均达到15%以上,好于在北美洲、欧洲等其他地区的投资收益。④「2021 年度海外進出日系企業実態調査(全世界編)(2021 年11 月)」、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2021 年12 月1 日、https://www.jetro.go.jp/world/reports/2021/01/f77677626ebf0fb5.html[2023-10-23]。可以说,在百年变局与世纪疫情叠加的大背景下,中日经贸合作对日本经济的复苏与增长起到了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

其三,中日关系发展在相当程度上受制于中美关系的地缘政治格局未变。二战结束后,美国在日本推行民主化改造,美日同盟关系建立,日本在对外政策上转而追随美国。冷战时期,日本一度成为遏制中国与苏联的桥头堡。①参见丁卓、孟庆枢:《〈日本沉没〉中科技解说的三重维度》,《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第63—68页。苏联解体后,中日两国将关注点转向亚太,双方关系也出现更多对抗性色彩。其中,中美关系起到了关键作用。因而,直到21 世纪的前十年,人们依旧普遍认为日本的地缘外交是美国利益在亚太的投射。②参见巴瑞·布赞:《中国崛起过程中的中日关系与中美关系》,《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7期,第15—18页。而中日关系之所以相当程度上受制于中美关系,根本上源于日本与美国在地缘战略利益上的高度捆绑。一方面,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东亚地区一体化进程与地区秩序建设长期处于经济和安全双轨并行的状态。日本焦虑地看待中国发展,并不断引入外部力量维系所谓东北亚地区均势格局。结果是,美国在亚太的地缘战略利益与日本在东北亚的安全利益形成耦合关系,进而推动日美同盟发展。另一方面,美国主导的亚太联盟体系对日本的地缘外交战略起到了有力的“规束”作用。奥巴马政权以来,伴随着美国亚太联盟体系由“中心—轮辐”结构向“离岸平衡”调整,日本逐渐成为联盟网络结构的核心国家,并不断提升对该联盟体系的认同。同时,该联盟体系也得以对日本形成约束。特别是随着联盟体系建设的不断完善,日本摆脱或绕过这一体系获取安全资源变得非常困难,从而被更紧密地结合进美国的地缘战略安排中。

正是基于这一逻辑,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美国在亚太追求本国战略利益时通常以日本作为首选伙伴,而这通常是以中日关系紧张为代价的。纵观新时代十年来中日关系的发展脉络,尽管日本在特朗普政府时期陷入“联盟困境”,但受制于安全需求与联盟约束,美日同盟关系并未动摇。2020年,面对特朗普政府的外交压力,日本政府不顾中日贸易关系的互惠性以及日本经济团体的反对,谋划与中国“脱钩”。在安倍执政后期与菅义伟执政时期,日本在中美两国之间开展平衡外交的余地显得局促。岸田文雄上任后,日本提升军费开支,解禁集体自卫权,强化日美同盟以及美日韩三边合作,配合美国亚太联盟体系的调整以及对中国的战略围堵。美国为了其所谓地缘战略利益,近年来进一步挑动中日关系敏感议题。①参见吴怀中:《日本对华安全战略:一项制衡议程的新近分析》,《日本学刊》2021年第5期,第59—86页。岸田文雄上台后不仅延续了安倍晋三向靖国神社供奉祭品的行为,还着力挑动台海问题以及钓鱼岛问题。可以说,在过去十年间,尽管日本在特定议题上加强了对华合作,但局部的改变并未触动中日关系发展相当程度受制于中美关系的总体格局。

其四,遏制中国发展在日本对华战略中的主导地位未变。权力转移是国际关系出现不稳定因素的重要诱因。美日忌惮中国综合国力的快速增长。近年中日关系发展受阻,不仅源于美国追求本国利益使东北亚地区陷入紧张局势,而且与日本将遏制中国崛起和捍卫国家利益的目标挂钩密切相关。日本右翼势力在推动日本政坛保守化的同时,也左右着日本政府的对华策略。村井友秀最早提出“中国威胁论”。此后,“中国威胁论”在日本政界的市场逐渐扩大。在部分日本决策者的认知中,鉴于日本重要的地缘战略地位以及中日两国在领土争端、历史问题、民族感情等方面的问题,中国崛起将对日本的国家安全构成“重大挑战”,必须对中国采取强硬政策。除在地缘战略上感知“中国威胁”外,还有部分政客视中国为日本成为“正常大国”的最大阻碍。早在1983 年,中曾根提出的“战后政治决算总路线”就流露出成为政治大国的愿望。安倍执政后推进以“安倍路线”为核心的战略外交,试图“摆脱战后体制”。前官房副长官助理兼原信克指出,“兵、食、信是最核心的国家利益”②兼原信克『戦略外交原論』、日本経済新聞出版社、2011年、61頁。,基本反映了“安倍路线”的总体思路。在以上两方面因素驱动下,遏制中国发展始终是日本对华策略的突出一面。安倍政府执政期间,日本除强化日美同盟外,还积极制定日版“印太战略”(“印太构想”),力图将中日博弈空间从东北亚扩展至“印太”,将印度、澳大利亚等地区大国以及东盟国家纳入反华同盟,以弥补在东北亚地区的实力短板,在更大空间构筑对华战略优势。岸田政府执政后大体延续了安倍政府的外交路线,不仅任用了一批安倍时期的反华政客,而且将中国视为“包括日本在内的地区与国际社会的重大安全威胁”①自由民主党政務調査会·安全保障調査会「新たな国家安全保障戦略等の策定に向けた提言——より深刻化する国際情勢下におけるわが国及び国際社会の平和と安全を確保するための防衛力の抜本的強化の実現に向けて—」、自民党、2022年4月26日、https://www.jimin.jp/news/policy/203401.html[2023-10-23]。,其对华战略中的对抗成分相较于安倍政府甚至更为凸显。

日本自我标榜为西方民主在东方的典范,强调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战后支撑日本发展的核心理念,声称日本在维护自由秩序上具有独特优势与责任。早在2006 年,时任外相麻生太郎就主张将日本变成“在永无止境的马拉松路途上的各民主主义国家的伴跑者”。②麻生太郎「自由と繁栄の弧」、『幻冬舎文庫』、2008 年、36頁。为应对中国的“挑战”,日本政府将“价值观外交”作为长期路线加以推进,试图在亚太地区编织针对中国的价值观同盟体系。2012年,安倍晋三宣称要让日本在未来的亚太格局中发挥领导作用。③安倍晋三「美しい国へ」、『文藝春秋』、2006 年、29頁。2013 年,安倍在美国哈德逊研究所演讲时表示,日本与美国应共同领导21世纪。④“Remarks by Prime Minister Shinzo Abe on the occasion of accepting Hudson Institute’s 2013 Herman Kahn Award,”Prime Minister of Japan and His Cabinet,September 25,2013,https://japan.kantei.go.jp/96_abe/statement/201309/25husdon_e.html[2023-10-23].2015年,日本前外交官、青山学院大学特聘教授小仓和夫提出,要推动日本外交实现从“贡献国际秩序”到“创建国际新秩序”的转变。⑤小倉和夫「日本外交に望まれる5つの転換」、nippon.com、2015年8月6日、https://www.nippon.com/ja/column/g00301/[2023-10-23]。在2018 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时任外相河野太郎更是直接呼吁日本的盟友应加强合作,协助美国巩固所谓基于规则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⑥「第54 回ミュンヘン安全保障会議パネル討論『脅威に晒される自由な国際秩序』河野太郎外務大臣によるステートメント」、外務省、2018 年2 月16 日、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000336391.pdf[2023-10-23]。日本将美日同盟作为其“周线布局”的侧重点,嵌入“印太战略”保障自由贸易与繁荣的目标之中,将强化美日同盟与拱卫现行秩序的目标结合起来。

三、塑造面向未来的中日关系

在过去十年间,中日关系既展现出相对稳定的一面,也出现新变化和新特征。从中日两国50 年的交往看,稳定的一面表明中日关系当前并未脱离原有的发展轨道;新变化、新特征则预示着中日关系正逐渐进入一个新发展阶段。应立足于中日关系50 年的整体发展格局,全面把握新变化与新特征,构建面向未来的中日关系。

第一,着力重构中日经贸互惠关系。尽管中日两国产业互补性不会在短时间内迅速下降,但随着日本安全考量的提升,经贸关系作为中日关系“压舱石”的作用可能继续有所松动,重构中日经贸互惠关系成为紧迫任务。一方面,基于中日两国国力差距不断扩大以及东北亚地区长期持续的安全问题,日本对中国的遏制意识增长。这使得日本在亚太地区构筑对华战略包围圈的企图增强,不利于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建设的推进;另一方面,尽管当前RCEP 经济增长潜力巨大,但仍然面临机制化水平、贸易自由化程度以及成员国间利益异质化等问题。①参见马忠法、谢迪扬:《“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下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第5—19页。拜登政府上台后已表达重返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的意愿,“印太经济框架”也快速推进,对RCEP形成了一定干扰。对此,需着力加强RCEP 机制建设,提升自贸区整体水平,逐步将RCEP 建设成亚太地区高标准、高水平自由贸易区。在具体路径上,可积极发挥引导作用,着力加快RCEP 成员国在扩大开放、市场准入、产权保护、反垄断、反补贴税以及规则制定等领域的多边谈判,提升RCEP 对包括日本在内各成员国的经济吸引力。同时,加快RCEP 与“一带一路”倡议的对接。RCEP 与“一带一路”倡议符合东盟等地区国家的发展利益,具有对接的内在潜质。鉴于日本对参与“一带一路”倡议的顾虑,对接可通过第三方市场合作等多元形式推进。此外,中日还可以积极探索产业互补新领域。农业与制造业是当前两国产业互补性下降最显著的领域,但在服务业、新兴环保产业等方面,双方仍然具有很强的互补性。例如,在医疗康养、“双碳”等领域,中日两国具有广阔的合作空间。

从长远看,构筑面向未来的中日关系具备一定条件。一方面,无论是出于岸田政府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还是基于日本经济的整体发展形势,亚太地区作为日本经济增长支点的地位都不会变化,未来日本对于中国乃至亚太地区的经济合作需求也将提升。据此,以RCEP 机制为起点,通过重构中日经济互惠关系,可以促进经贸互惠合作继续发挥中日关系“压舱石”的作用。另一方面,随着中日国力逆转,中国的经济优势与国际声誉正加速积累。可以预见,未来中国在亚太地区的经济影响力将持续上升,并在区域经济规则的制定中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成为区域经济公共产品的主要提供者。这将对日本的对华政策产生深刻影响,促进日本的经济战略向积极方向转变。

第二,推动在亚太大格局下构建中日新型关系。拜登政府执政以来,美日关系迅速升温。同时,由于2022 年以来岸田政府追随美国对俄实施严厉制裁,日俄关系持续紧张,东北亚地区安全形势有所恶化。因此,从短期来看,大国竞争日趋激烈,多重因素叠加下日本阶段性强化对美战略需求,加强稳固同盟。这将进一步提升美国在美日关系中的议价权,推动日本在对华战略上向美靠拢。美日在亚太地区的合作关系将得到一定程度的巩固和提升,从亚太大格局下构建中日新型关系在短期内不容乐观。从长期看,中日新型关系构建具有向积极方向转圜的空间。美国在亚太地区主导和推行的经济合作倡议或地缘战略,如“印太经济框架”“印太战略”“蓝点网络计划”等,都具有极强的“中心化”特征,缺乏对域内国家的尊重,导致难以与域内国家对接。“中心化”无法满足日本的战略诉求,日本既想在东北亚地区构筑紧密的日美安全同盟,也要在更广袤的亚太地区使日美合作“多维化”,突出经济合作以及优化对亚太联盟体系的关系治理,追求在地区秩序中扮演规则主导者的角色。①Tomohiko Satake and Ryo Sahashi,“The Rise of China and Japan’s‘Vision’for Free and Open Indo-Pacific,”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30,No.127,pp.1-18.在安倍政府的外交实践中,“印太构想”甚至是“去美国中心”的。因而,日本在长期内仍有加强对华合作的动机。

对中国而言,可从“应对短期挑战,着眼长远利益”入手推进上述目标。一方面,避免区域合作关系与地区秩序建设的“去中国化”。应坚持推进“亲、诚、惠、容”的周边外交理念,推广“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进一步巩固“东盟中心”与“经济优先”的地区发展共识,充分发挥经济优势,持续深入推进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倡议与习近平主席于2021 年和2022 年先后提出的“全球发展倡议”和“全球安全倡议”,并以东盟为中心构筑基于共识的区域合作伙伴关系。在此过程中,可将日本纳入多边机制中来,还可酌情对接、参与日本主导的区域合作倡议,如申请加入CPTPP 等。另一方面,着眼长远,从区域秩序入手,在亚太大格局下构建中日新型关系。可与亚太国家一同构建“去中心化”的规则叙事①所谓“去中心化”的规则叙事,是指既强调用规则秩序压制物质性力量,又主张规范倡导核心的“去中心化”的一种秩序构想。,更加契合亚太地区秩序构建现实需求,也为中日两国提供合作基点。

第三,应对日本政坛的右倾化。从中短期来看,日本右翼势力的影响力将进一步积累并向自民党聚集,将继续排斥和边缘化社民党、共产党等左翼政党,使自民党在内政外交上摆脱左翼力量的牵制。在对华政策上,右翼势力的不断增长很可能继续裹挟政府挑动历史问题、钓鱼岛主权归属问题以及台湾问题,加剧两国矛盾。从长期来看,中日关系发展将持续面临来自日本国内的挑战。目前日本社会尚未出现整体右倾化,发生在国会内部的“政治右倾化”与民众的“社会右倾化”之间大体处于脱钩状态。但随着新时代中日国力逆转,日本社会逐渐表现出“新民族主义”情绪。②参见柯劲松:《二战后日本人“中国观”的历史流变》,《学术交流》2015 年第5期,第86—92页;毛里和子:《中日关系——从战后走向新时代》,徐显芬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4页。根据日本内阁府公布的调查数据,日本受访者对中国的好感度从2012 年的18.0%上升至2019 年的22.7%,随后维持在20.6%左右。③「外交に関する世論調査」、内閣府、平成25年10月、https://survey.gov-online.go.jp/h25/h25-gaiko/2-1.html [2023-10-23];「外交に関する世論調査」、内閣府、令和3 年9月、https://survey.gov-online.go.jp/r03/r03-gaiko/index.html[2023-10-23]。但与20 世纪90 年代乃至21 世纪初相比,却有所下降。④以2000年数据为例,根据内阁府公布的数据,2000年时日本国民对中国的好感度为48.8%。参见:「外交に関する世論調査」、内閣府、平成12 年10 月、https://survey.govonline.go.jp/h12/gaikou_01/2-5.html[2023-10-23]。从长期看,中日国力逆转可能助长“政治右倾化”与“社会右倾化”相挂钩,使日本政客在对华问题上采取更加保守的政策。

日本政坛的右倾化对中日关系乃至亚太地区都产生一系列复杂影响,需要从更高的战略层面“多轨”应对。2022 年10 月,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为新时代推进中国周边外交,特别是从战略层面多轨应对日本政坛右倾化奠定了基础。在台湾问题上,“坚决反对和遏制‘台独’”已写入中国共产党章程。一方面,可借助政府外交与政党外交拓展中日两国政治对话机制,特别是加强与日本友好力量的合作,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右翼势力;另一方面,积极推进“知的外交”①参见刘江永:《破解钓鱼岛难题急需“知的外交”——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 周年》,《日本学刊》2022年第4期,第115—143页。,通过官方、民间以及媒体等多种形式,开展对话交流。在历史问题上,在坚持条约精神、“村山谈话”以及“河野谈话”的基础上,渐进破解历史遗留问题。

四、结语

中日两国50 年的交往表明,和平、友好、合作符合两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新时代十年来,中日关系在保持总体稳定的同时,出现了新特征、新变化。这些新变化具有深刻的政治经济背景,折射出中日关系的曲折性与复杂性。然而,尽管中日关系面临诸多不确定性,但管控分歧,构建新型中日关系的空间依旧存在。特别是在新形势下,中日两国有更多理由增进合作而非对抗。当前,以RCEP 落地为代表,中国正积极提升对日政策的主动性、建设性、创新性以及前瞻性,为中日关系稳定发展提供保障。从这个意义上说,中日关系的下一个50年依旧前景可期。

猜你喜欢

中日关系印太安倍
跳脱对安倍的悼颂与赞美
日本经济界中国观的变迁与中日关系
“印太”概念视野下的印度对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认知及应对
澳大利亚国防战略的调整及对印太安全形势的影响
印太战略:深化与勾连
警惕印太战略“实心化”
珍藏书本捐赠促进中日关系
印度8公里“路演”示好安倍
明仁天皇“暗战”安倍
中日専門家が見た「習——安倍会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