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记
2023-04-24张耘
如果一个人突然跳到你的眼前喊你一声“爹”你会怎么样?如果这个喊你爹的人还是一个女孩子你会怎么样?怎么办?刘新玉老师那段日子不停地问自己。你会答应吗?你会高兴?高兴得要死?可以肯定的是……你会吓一跳。当然也高兴。因为这不能不叫你高兴。你说呢?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叫你一声爹,这怎么能不令你高兴呢?刘新玉老师那段时间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问题。那是个夏天的午后,刘新玉老师从半坡上的家里往学校去,半道上,突然跳出个女孩子,喊他一声“爹”。女孩一双细长明亮的眼睛,圆脸,长着一个鼓鼻子,皮肤油红油亮的,肩膀很结实。刘新玉老师顾盼左右,没有人也没有树,只有一条黄狗在满是白石头的巷子口卧着。女孩子注视着他,表情呢,是神秘而亲昵,刘新玉老师犹疑着该不该答应。女孩子神色清楚,二十出头,又在原地叫了他一声“爹”。刘新玉老师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说姑娘,你叫谁啊?你叫啥?你……女孩子咯咯咯地笑弯了腰,说,我是马丽呀。这下刘新玉老师才看见二儿子刘武已经从下面的大坡走上来,左手提着包,右手提着包,整个人像架俯冲而上的老式轰炸机。
刘新玉老师望着二儿子刘武笑了,卫校刚毕业就带回了女朋友,这不得不说是一桩好事。
这是好事啊。他想。
好事!
问题是两天后,三儿子刘文也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如果说这还是好事的话,那么几天后大儿子刘斌带着女朋友回到家里时,刘新玉老师脸上的笑就一下子凝固了。要说大儿子带个女朋友回来,他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可要命的是,三个儿子一块儿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回来了。他的心不时像氢气球往上飘,又不时像挂了秤砣似的往下坠。麻烦来啦。刘新玉老师听见有个声音说。
麻烦。这麻烦還不是纯粹的麻烦,这麻烦里有欢喜,有甜蜜,有惆怅,还有纠缠与美好。
这是先前从没想到的。
刘新玉老师心里欢喜、高兴,飘飘忽忽、悬悬掉掉的,有些跌跌撞撞,像个喝醉了酒踉踉跄跄走夜路的人。二儿子刘武一脸心事,话也少,倒好比不是儿子带回了媳妇,而是女儿带回了女婿。二儿子平时就少言寡语,按理说带着女朋友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可是臊眉耷拉眼好像个外人似的。刘新玉老师知道,二儿子有心事,是怕父亲为难,不接受,因为大哥还没有结婚。这在乡间是大忌。无疑给父亲出了个难题。但儿大当婚,无论如何这是个好事。刘新玉老师想安慰儿子几句,一直找不到机会。一天吃请喝了酒,借着吃饭的当儿,肯定了两人的感情:同学的感情牢靠啊。为啥牢靠呢?因为是同学啊。为啥同学就牢靠呢?因为同学了解啊。了解了还想往一块儿走,那就是真想往一块儿走。又说起自己的当年也看对了一个同班同学,可是一直抹不开脸不敢说那句话,到了毕业前硬起头皮说那话的时候,女同学笑了笑说“迟了”。这两个字你爹想了十几年才想明白,人家那是拒绝,高明的拒绝,人家拒绝了你,错还是你的。能得到女同学的青睐难啊!刘新玉老师说的是车轱辘话,可是二儿子的脸上明显松懈了。
三儿子刘文在瓷厂已经跟女工友白小梅私订了终身,连结婚的日子都定下了,就是元旦。圆圆满满平平淡淡才是真嘛,三儿子说。圆满平淡真,这是什么逻辑?不过一想,这自然更是个好事,能搞定女工友肯定要比搞定女同学难度大多了,不紧着办,变成坏事的可能性就更大。办事紧凑,他夸了三儿子一句。要是顺利的话,您明年就能当爷爷啦。三儿子一副乘胜追击的架势。爷爷?刘新玉笑了笑,好像还没想过这个事。
这就要想到大儿子了,要说三个儿子最该“婚动”的是大儿子。说来大儿子可是有故事,初中毕业上了高中,上了高中连着考了两年都是大专没考上大学,最后调整目标,明年大专也走,可是再考了一年大专的分数线也没探着,大儿子不服气,连着考了三年,竟年年在专科分数线下,一下子神经衰弱得不行,吃睡不下,又是安眠药又是六味地黄丸,又用红枣枸杞黄芪当归中草药调补了大半年。二十八岁的他环顾四周沉默如羊又如狼似虎的同学,觉得再也没有当初的雄心壮志了,就从征战多年的高中杀回曾经拿正眼都不愿多瞧的初中,拼掉了一名无辜的初中生,上了对面的师范。——县一中的对面是师范。他长发飘飘,吊眼,鼻子特别尖,有些特立独行,还喜欢写诗。师范其间,很啊非常啊相当啊真是啊地写个没完,在 《北岳报》《云冈报》上连着发表,是个蜚声小城的校园诗人。不经意间迷住了王婧,一个体英美侧重班的小女生。他比她大九岁,可是她不在乎。
他们就在这年夏天齐聚在了刘新玉老师家里。可谓不是过年胜似过年。但刘新玉老师兴奋过后,一个很现实也很紧迫的问题就出现在脑海里,这一下子娶三个媳妇,别说他这个乡村教师了,就是村长庞乃有也得伤筋动骨。按当时行情,娶一个媳妇三万五万不等,以三万算起,三个就是九万元。虽说儿子们没说,未来的儿媳妇也没说,娶媳妇也不是贩卖人口,非得那么个数,可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结婚不花钱的呢。譬如张尔基结婚时借了五百块钱,竟然还了十年。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就说自己,借六百元,自己竟偷偷摸摸还了十三年。现在家里别说九万,连九千都没有。——三个上学的儿子让他多年来一直是月月见底儿,兜儿和脸一样光。这就让儿子们眼前美好的爱情,时刻充满着难以想见的变数。要是借一点并不难,可这九万却不是一个小数目。
九万这个数字他是想想都脑仁疼哦。
刘新玉老师好像忽然苍老了许多,一会儿高兴得连连吐气,一会儿闷烦得直咂巴嘴。大儿子不说了,二儿子也不说了,可是老三不能不心里暗暗怪怨他。这个三儿子刘文一向说话没遮拦,瞎子弹钢琴没谱,不了解的以为他气吞万里如虎,知根知底的才知他是癞蛤蟆打哈欠,仅仅是口气大而已。刚上班就开始搞对象,好像他就是去搞对象的,一搞竟搞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而且还回来向他领功。要是以前他非得给他一顿臭骂不可,可如今三儿子已是工人阶级,且还是个小组长,他就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气都咽了回去。可心底到底像池塘里水草般纠缠着,不想还清净,一想脑门子就冒了汗。他要怎么办呢。谁能给他一下子搞掂九万块钱?哪怕是一半,哪怕是三分之一呢?刘新玉老师坐在他的窑院里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顶用的办法来。
妻是一贯的矜持,没有表态,只是热情招待,这些钱的事她是不管的。穷家难当,她是最清楚的,所以婚后她就从未争过这个权力。刘新玉老师让过几回,说自己一个教语文的管账不合适,可妻究竟是不接这个茬。很多时候她更像是个旁观者。这几日刘新玉老师瞧着她,她就向他耸耸肩、翻白眼。结婚这么多年,刘新玉老师心里如明镜,女人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连个像样的汤汤水水也没见过。想当年女人可是西边百里坡上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嫁给他是他的运气好,是他的运气好恰是她的运气坏,这就让她老有些愤愤不平之气,不正眼瞧他。此时,三个儿子带回了媳妇,是三座大山压在他的背上,而她竟有些看他笑话的意思——瞧你当年给我吹的牛,现如今再给我吹一回。倒不如两旁外人呢。刘新玉老师想。心里有些委屈,可是看出妻的脸上红白交替,色彩斑斓,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也就释然了。她只是那么个性子,不遮掩自己。她要看他的笑话就尽管看好啦。他想自己毕竟是五十的人了還怕什么笑话不笑话。
可是他又能如何呢?
只是日夜惦记着儿子们的事千万不能黄了。不能煮熟的鸭子飞了,蒸好的馒头上了别人的炕桌,到了家门口的媳妇反而跑到别人的花轿里。刘新玉老师知道,要实现三个儿子同一年新婚大喜,这近似于抓着自己的脖子飞起来。古希腊的先生说过,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起来。可先生也说了,得给他一个支点,他才能实现诺言。而他的工资,每月不到150元,怎么看都不像个支点,最多像一个小数点。这个小数点会变成伽利略先生的支点吗?
你们好好地处。刘新玉老师对儿子们说。
别的你们就甭管了。
放下心来。
尽管他的儿子们一贯很佩服他,正如三儿子小学时写过的一篇作文《爸爸必定有办法》,但他们都知道此时不是小时候,这个事儿实在有点悬。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底。父亲呢,好像也没有。他们都知道将面临什么。好在女朋友和他们一样都知道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但他们一直相处融洽。大儿子和他的小女友照例每日吟风弄月,爬镇北的卧虎山,逛南边的养鱼池水库,雨后的早晨到镇西的杨树林采蘑菇,十几天就写下了满满一大本诗。二儿子规规矩矩,可是刘新玉看得出来,他俩的关系是最稳的。马丽大大咧咧,心在舌头上搁着,是个有志气又能过苦日子的姑娘。何况他们马上都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日子尽管苦,但有奔头。三儿子两个人还是太年轻,每日闲不住,不是关在西房里不出来,就是钻村里的玉米地和高粱地里扑蚂蚱。看上去,她们,未来的三个儿媳妇都没有嫌弃这个穷家。不只不嫌弃,而且还很欢喜。
这就好。刘新玉想。这就好。刘新玉不停地想。
住了七八十来日不等,未来的三个儿媳妇相继走了。那天傍晚刘新玉老师吃过晚饭下了地,趿拉着鞋到了院子里。在这仲夏的夜里,整个小院是月牙白的,是一尘不染的样儿。这空荡荡的院子此刻产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几乎是排山倒海地奔涌而来,竟让他有些站不住。他感觉有什么把他推来搡去。三个没过门的儿媳妇走了,但把问题留下了。大儿子和二儿子还没有挣上工资,他们实在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三儿子又是个不攒钱的。怎么办呢?刘新玉老师想。他搓了搓手,两只手很干燥,也很光滑。怎么办?他想。必须要想出一个办法,他想。可是具体怎么办,刘新玉老师一点谱儿也没有。巷子口响起了细细的笑声,是妻子的。何以解忧,唯有巷口。他曾这样嘲弄妻子。妻子在巷子口是最开心的。也许,妻的压力是通过那种尖细的笑声表现出来并释放出去的。刘新玉老师想着别过头。窗前那两棵钻天杨直插夜空,风过则哗哗地响,声音响得像拍巴掌。树顶的天,深邃辽远,只有一大团云,像一只巨大的水母,噗地一下游出去老远。
也就是从那个过去大半的夏天开始,因为要给三个儿子娶媳妇,乡村教师刘新玉开始成天往外面跑。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借钱。一下子要给三个儿子娶媳妇,刘新玉老师想了又想,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一个,那就是先借钱。这,连刘新玉老师自己也没想到——他怎么会变成一个四处借钱的人呢?他走街串巷、四处张口,逢人便磕头作揖。先是在镇里借,左邻右舍比他强不了多少,不说了,那些穷教书的同事大多抠门,借了几个,其余的知晓后一概不借了。后来他跑到村外。他年轻时待过多个村子,村村都有他的学生,这些学生大部分已经人到中年,尽管多是农民、匠人和做小买卖的,但手里都有些积蓄。以前老师大老远来了,他们怎么能驳老师的面子呢。这样刘新玉老师就认准了这条道,他所有的礼拜天几乎都跑向了外面的村子。这让刘新玉老师信心大增。这样,刘新玉老师朝外跑了近两年时间。
但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等三个儿子依次结了婚。事情就来了。他的学生一个个来到门前,要他们的钱。当初为了借钱,他是说了些过头的话,大致都设定了一年的期限,可现在,他哪里能一下子把钱还了呢?他不得不跟他的学生们解释,说再等等,再等一年,到时候一定连本带利还上。他的学生们一次次失望而归,又一次次重新堵在他的门口。学生们没想到,刘新玉老师跟他们借的钱加起来竟有十五万之多。以老师每月一百五十元的工资还下去,至少得八十三年。这个结果让他的学生们目瞪口呆,他们面对着这个算出来的结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绝望缭绕啊。不过相对于学生们的矛盾、纠结和悲愤,刘新玉老师倒是坦然得多,尽管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借条、收据或者按过红手印之类的东西,但刘新玉老师身上有一个蓝皮小本记着所有借钱人的名字。他翻到一页,跟他的学生耐心地解释,下一个就是你。也许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他说。但是学生们的焦虑和绝望是赤裸裸的,问题明摆着,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他们也不是有钱人。他们要是有钱人,他们才不在乎这几个钱呢,他们都是一家子省吃俭用才攒下的这几个钱。
当然更大的问题是,这些钱都花出去了。刘新玉老师也没办法。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还钱,还钱,不断地还钱。但这个过程将非常缓慢。为此刘新玉老师拼命地教书,为了一个年终奖,为了这区区五十元,花了比以往更多的精力。他为每个愿意进步的孩子补课,要求只有一个,跟他们的父母借一点钱。钱必定是要还的,但垛豁口的人们都知道,借给刘新玉老师的钱,很可能要等到下个世纪中叶之后。他们不傻,他们知道那个时候他们(那些家长和刘新玉老师)都不大可能在了。刘新玉老师只好想别的办法,利用礼拜天给学生们集中补两节课的作文,当然条件是每个学生每个月要上交二元钱。他还在假期里到城里的预制厂打零工。刘新玉老师就像孙悟空一样把自己变成了无数个孙悟空,教书的、种地的、打工的、借钱的和还钱的孙悟空。他甚至试着给人说过几次媒,但都没有成功。他还向村里的二宅那先生虚心学习阴阳八卦,但那先生明白了新玉老师是为了以后跟他争饭吃,说什么都不教他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工资竟然涨到了三百元,那年他五十四岁。
他的妻子五十二岁。
为了还清饥荒,他们为自己设定了最低生活水准。除了一日三餐,他们禁绝了一切不必要的开销。烟酒茶都戒了。烟戒了几个月,可能是实在太难受了。他又抽起来,继续抽那种不带把的迎宾。一次半根,抽到一半就掐了,下次再抽。继而他又把这烟的檔次降了一个档次,迎宾换成了官厅,官厅又换成八分钱的虎头,八分钱的虎头烟丝粗老根多劲道大,抽几口就把嘴抽得火烧火燎的,不得不放下。后来还是干脆把烟戒了。但别人递上的烟例外。
要账的学生接踵而至。
学生到底是学生,心里再不满,也不能跟自己的老师翻脸,来了先得给老师递上一根带把儿的香烟,然后开始诉说自己的难处,儿子结婚、兄弟盖房、母亲生病、老人故去、媳妇生孩子,孙子过满月,等等。刘新玉老师就给他盘算,他每月挣多少,每月又能剩下多少,已经还到哪个同学了,哪个同学之后是哪个同学。这个次序不能乱。他不能没有这点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么。他得给他们分个先来后到,要说他们有难处他都理解,要说他们其中一个有难处还好说,可是要是他们都有难处,他再怎么想办法也没办法一下子把所有的钱都还了。要是他能一下子都还了,还借什么钱呢?他得一个一个地还。那天那个来自东边宝峰寨村子的学生听了半天,看刘新玉老师把他排在了二十年后,脸一下子皱成了一朵秋后枯败的菊花,说,他的儿子结婚还等着用钱呢。那个学生浓眉大眼,脸红得像关公,但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哭了出来,他哭泣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先是嗷嗷嗷地,后来变成了呜呜呜地,再后来就噢地——噢地——噢地哽咽起来,可刘新玉老师手里没钱,到最后只好给他插了一个队,说,下一个就是你。这句话刘新玉老师已经说过很多年说过好多遍了。可是就算刘新玉老师的工资有三百元,要想攒够三千元也得一年时间了。那个学生的儿子要想下一个月结婚是肯定指望不上的。那个红脸的学生那天大概心情确实不好,先是垂头丧气继而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响,他一边走一边哭,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刘新玉老师望着簇拥过来的左邻右舍,合上他的小蓝本,说哭,哭,哭,就知道哭。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又说,又不是不还你的。刘新玉老师看了看左右的人,没有平时的好心情,没跟他们聊大天,说,哭!哭!哭!就知道哭!语气很冲,四周围的目光被惊起。说,还,一定还你的。叹息了一声。四周围的目光跌落下去,继续游移、好奇或闪躲,是事不关己的淡定和无关紧要的自在散漫。没人知道刘新玉老师从这一天开始做出了最新的决定,开启了古老的生活模式:一日二餐。
刘新玉老师的窑院在垛豁口镇的北山坡上,三间抹过大染泥的土窑,一个琥珀色的小院,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杂质,在冬天的时光里,它会散发着近乎牛奶色的光芒,而夏天,它是深黄色的。刘新玉老师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在他的窑院里几乎看不到一根没用的柴草,一根没用的树枝,一块没用的小石头。在这面坡上,刘新玉老师的院子就是别有洞天,干净不说,连空气都好似过滤过,不存在似的。每个第一次走进去的人都忍不住慢下脚步,总怕自己踩着了什么,碰到了什么。其实地上什么都没有。几只鸡蹲在墙根下,窗前有两畦菜地,菜地里有鸡们拉的粪便。没有狗和猫,有一窝燕子。麻雀不少,在两棵穿天杨上来回地跳,啁啁啾啾,也有点吵。刘新玉老师家里的这种氛围得益于妻的干练,妻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做事干练,那种干练是长在身上的,又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这样的两个人的家里自然是纤尘不染,尽管这乡间是无华丽可言的,但器物摆放有序,柜子面上一尘不染,甚而阳光一进来就被齐刷刷弹了起来,跳荡不休。
2062年是个遥远的年头。那一年,刘新玉老师将还完他所有的饥荒。他的学生都将老去,包括他,将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还有他的三个儿子,都已进入暮年。那个时候,他们的孙子都开始为他们的下一代筹备婚礼,或者已经抱上了儿子。他们像他们的祖先那样吃苦耐劳,文质矜持,但必定会过得更好一点。他们每天可以吃到馒头白米,经常喝到糖水,幸运的话,每天可以吃一点蜂蜜,抹在馒头上,或是干脆拌到小米饭里。腌蔓菁应该是管饱吧,熟到里面的油要多些,花椒也要焦些,不怕过。刘新玉老师经常想到2062年,那时他可能成为世界上最长寿的老人。他想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他不能在那天之前去世,他必须还清他所有的债。这个想法令他开心而难过。但是这个想法无疑令他坚强、充实且飘逸。
刘新玉老师退休那年的工资是三百七十元。这样他可以适当缩小一下寿数。这同样令他开心。刘新玉老师退休之后,机缘凑巧,到县南边山区的一个村子教书,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工资。他在山上待了三年,直到跟他一起上山的乃兴老师在山上病故,那个学校倒闭为止。他再次回到垛豁口镇的时候,工资涨到了四百八十元。他将钱攒到一定数目就还回去。他也许还得缩短一下自己的寿命。他开始抽烟。也许它可以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想法。他想。烟当然还是迎宾,这种烟上头,也上瘾,辣嗓子,可是吸一口麻酥酥酸溜溜火嗖嗖的真叫过瘾。只是越来越难买到。但那些乡间铺子总有办法进到一点,满足它的爱好者们。
这也是衡量铺子实力如何的一个标志。
再也买不到迎宾烟那年,刘新玉老师的工资过了千。并在接近一千五百之后,迅疾达到了两千元。刘新玉老师的工资上了两千五百元那年,妻去世了。妻是无疾而终,皮肤还很好,瓷实得像碗,闪着密密的光。又过了两年,刘新玉老师还清了他所有的饥荒。那年他七十岁整。
七十二岁那年,刘新玉老师续了弦。
后妻比他小得多。
她给他买山海关。
她给他买芙蓉王那年,刘新玉老师八十二。他身体硬朗,眉毛已经白了,头发却还很黑。每个下午,他走到巷口,坐在妻曾坐过的那块石头上。擦火柴的时候手微微有些抖,点一支烟有时要划掉好几根火柴。
但他拒绝别人的帮助。
2021.11.26
【作者简介】张耘,原名张雁林,山西浑源人,某单位员工。现居大同。在《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安徽文学》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