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记
2023-04-24潘慕白
潘慕白
去年春天在溪边捡到好几个坛坛罐罐,还有农人修剪扔掉的开着花或结着骨朵儿的桃枝,如同捡了一整个世界,一整个春天似的。
年少时因三毛,知道“拾荒”一词,它好像比我们口头上说的“捡破烂”要高级许多。
三毛说拾荒的眼力不是一天两天便可练成的,等她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与伦比的神秘和奇妙后,两年的时间里,她用在垃圾堆里翻捡的宝贝,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
三毛由此总结了一句: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
现在回忆起来,已记不得三毛这句在年少的心里,产生了怎样的惊奇。只是,如今想来,心下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
一些人眼里的垃圾,却可以成为另一些人心中最妩媚的花园。
我也拾荒,不过极少去垃圾堆里,而且也不特意。
回想最早的拾荒,拾的是人家弃掉的花草,它们多枯萎无生色,我却觉得枝叶上的一点绿,也许就是一线生机。
后来捡过样子或古朴或憨拙的酒罐,惜如珍宝,于案上插一瓶花,总觉得居于斗室,而心志放逸。
捡过的最让我牵魂的是一个很旧很旧的小雀巢,我在它里面插了一窝春天花。我捧着它,我感觉它在我的手心盛开着一个春天,刹那飞出姹紫嫣红的歌。
我曾不厌其烦地在文章中多次提到这个小小的雀巢,因为它带给我一生刻骨铭心的诗意。
而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七年后,我在另一座山里,又捡了一个小雀巢,依然在里面插花。捧着这窝春天花,我得意地想告诉春天,我终于翻了一千页山,阅过八百行岭,我把绿倾倒了一地,把红泼满人间。
前年曾在溪石堆里捡得八片罐片,兴冲冲地组合,竟然正好组完整了,而且组成两个半罐,适合养花草。
满心欢喜地带回家,忙活了大半天,费尽周折地将碎片粘成一体,大功告成,真是开心坏了。
急急忙忙请了些花花草草住进来,往院子里随便一放,闲时看两眼,总觉得整个人清澈了几分,明秀了几分。
后听一深山中人无意中说起,以前他们家拆旧屋时,往溪流里扔了好多罐子。那时家家户户罐子都多,腌菜用得多,后来用得少,罐子太多,只能随便往溪流里一丢。
我听着羡慕不已,便想回到过去,天天坐溪边捞罐子。
我甚至想象我捡到的那八片碎罐子片,就是几十年前从几百里外被人扔进溪里的罐子的,然后这罐子知道下游有等它的人,于是,即使碎了,每一片碎片都会紧紧牵着手,拥抱在一起,直待我捡到它们。
今春无意间捡到一个盘子,方方正正,通体墨黑,盘底奶白,被陈土覆着。盘子四沿并不精致,略粗糙,也不笔直,但正合我意,我喜欢这份大巧若拙,大美不雕。
盘极浅,少见,一眼看去,只适合养点石菖蒲。于是向长溪讨得石菖蒲一丛,置其上,添水,再随意摆石子几枚,顿时让人感觉清气盎盎。
这个春天,很多人被关在春天之外。我也亲近春色少,总觉得不安。而世事又纷扰而来,心绪少了几分安宁。
直到捡到这个盘子,于其中置野山石菖蒲,才觉得踏实下来。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将这盘石菖蒲赏了又赏,才突然觉得,我是捡回了一个春天。
老宅梅花开过也谢过,但我没有机会去看,山樱一朵朵灿灿于枝头,才看了几树,就忽然落了。
眼前这盘石菖蒲,它不知春,它只是生于长溪边,任流水东西,雁阵南北。
它屏绝了尘虑,生于一石,而无羁愁,绿于荒溪,而无郁纡。
我一直称菖蒲为菖蒲君,居山中岁月,我也以深山养蒲人自居。因为所到之处,见着菖蒲,便觉得人多了心气。
如果春天不见菖蒲,便是,未见君子,忧心奕奕。
回想自己的拾荒,竟然都是在春天。不知道那些坛罐,那些好看的石头,是不是都是春天从地里发芽长出来的。总之,称拾荒,对于我来说,倒不如叫拾春更恰当。
某一时,偶来兴致,拾得一点春意,不过是尘冗中退去,纷哗里避去,寻找那么一点点源于本心的天真爛漫。
拾春,拾的是自己的一颗心啊。
(王传生摘自微信公众号“白音读美”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