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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动物:当代动物主义个人本体论及其争论

2023-04-23

关键词:主义大脑人类

余 涛

(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9)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如何构成的?我们始于何时?死后是否继续存在等问题是人学的基本问题,也是形而上学、伦理学、宗教学、心理学等学科共同关注的议题。西方《个人同一性》一书的编者Martin[1]认为,思想史上有关这些问题的漫长争论和探索较为明显地呈现为柏拉图—洛克—1960年至今这三个阶段。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汲取17—18世纪思想资源尤其是洛克人学理论的基础上,有关个人的研究获得了新的视角,可谓出现了新的理论繁荣和高潮。首先表现在由分裂脑、脑移植争论以及各种思维实验所推动的外在关系论致力于打破之前内在关系论的窠臼,已经大有取代后者之势。其次是个人和自我的活着或存续(survival)中何事最为重要、活着依赖于什么等问题成为新的焦点。第三个重大发展是对传统的人的三维观的挑战,强调在从三维角度分析人时,还应从过程上考察人。以上转变加上“赛博格”“超人类”等各种技术人的出现和堕胎、脑移植争论等现实问题的挑战,由此形成的最为直接的本体论争论就是人的对象范围需要重新划定。人的构成有了新的方式,人的同一或存续有了新的条件。相应地,有关个人本体论、同一性问题的新论层出不穷且子问题急剧增加,如大脑观、构成观、四维主义、虚无主义、形质论等。以上各种人学理论对个人本体存在着不同的回答。构成观主张我们是一个由与某种动物相同的物质构成的人,但人和动物持续存在的条件不同,因此是不同的事物;四维主义认为我们每个人以一个有机体持续存在,但我们是动物的时间部分;大脑观坚持我们是动物的空间部分,是大脑或大脑的一部分;二元论和灵魂观认为我们是非物质实体——灵魂,或者是由非物质灵魂和物质身体组成的复合物;捆绑观坚持我们是精神状态或事件的集合,犹如各种感知“束”(bundle);虚无主义主张我们根本不存在;动物主义则认为我们是生物有机体。因此,动物主义不是简单地用科学或生物学知识对人学和心灵哲学问题做出解答或取消,也区别于当代生态伦理和政治哲学中的动物主义主张,而是紧扣人学基本问题,和上述理论相互批判,尤其针对洛克主义的理性心理人模式,尝试确立新的个人本体对象和个人构成的一种人学理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少数英国哲学家们的主张逐渐发展成为获得越来越多支持拥趸的动物主义“阵营”。

一、动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和议题

动物主义的倡导者主张:我们是动物[2]。其中,“我们”是指你和我以及我们认识的人,是我们自身而不包括非人类的个人;“是”指的是数量等同的“是”,即我们每个人在数量上和动物一致,你我他和某个动物是一个事物而不是两个;“人类动物”指的是灵长类物种——智人。需要指出的是,我们是动物的主张并没有断言所有的个人或人格都是动物。动物和个人的概念有不同的范围。作为一个动物与作为一个人是相容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动物。如果存在天使、外星人、机器人和神,那么它们可以是人,但不是动物。

不过,对“我们是动物”这一基本陈述的进一步理解构成了对动物主义的反驳和各种不同的动物主义主张。以“动物”这个概念为例,在Olson看来,我们是人类动物,它们是一种特定类型的生物体,其特殊之处在于它们拥有生命,或者是一个维持生物体复杂的内部结构的自组织的生物事件;只要生命继续生物就能存活,不可能不是生物有机体。正因为如此,动物主义有时也被称为“有机体观点”“生物学标准”或“生物学方法”。但有些批评者将“动物”和“有机体”进行严格区分,如Johnston就认为:“普通的逻辑语法似乎表明,动物和生物体并不能等同”;“一个死亡的生物体仍然是一种有机体”[3]56。作为躯体动物主义代表的Mackie则试图通过死亡论证反对有机生命论,他认为生物死亡不足以结束人类的存在。前者认为我们的不存在与我们的肉体死亡是一致的,而后者认为没有必要将两者联系起来,我们可能会死亡,只是因为我们的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可以作为尸体而存在,这又反过来允许我们可以没有精神生活而存在。对于“是”的理解也存在变化。Olson早先坚持认为我们必然(或本质)是动物,但后来他放弃了“是”就是“本质是”和“根本上是”的主张,转而认为“是”和“我是哲学家、我是父母”“奥尔森是站着的”这类命题中的“是”一样,作为述谓的“是”,只是普通的连接词。而且,“可以把我们是动物(在一般意义上的“是”)称为弱动物主义,这就是动物主义者一直所说的动物主义。”[4]动物主义的主要反对者Baker也支持我们是动物,但只是由动物“构成”而非动物,因此,这里的“是”指的是“构成”。

动物主义的上述讨论涉及的问题包括以下三个大的方面:一是,我们是什么?即本质是什么的问题,子问题包括:在最根本的层面,我们由什么构成?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灵魂,是属性、过程、事件还是状态集合?我们(人格)的空间界限在哪里等。二是,我们共时性同一的条件是什么?包括我们是如何构成的?我们当下的许许多多的构成部分是怎么成为一的?共时性同一还涉及到“数量问题”,如判断地球当前七十亿而不是一百四十亿人或其他依赖于什么?三是,我们历时性同一的条件是什么?也就是追问什么使一个人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续存或持续存在,什么决定了过去的你和未来的你是同一个你?此外,对持存问题的回答还涉及哲学和宗教共同关心的问题——即人在死后是否继续存在。换言之,肉体死亡后,还有无东西续存,如果有,是什么,如何理解死亡,尸体算不算人;活着与个人持存、身体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动物主义对心理主义的批评

动物主义首要的批评对象是心理主义有关个人本体的各种预设和承诺。哲学史上,洛克曾把人格定义为一个有理性和反思能力的思维存在,作为一个人等同于拥有特定的心理属性,如理性、自我意识以及道德责任和自由意志等。构成观的倡导者Baker也认为,人是一种具有第一人称视角能力的存在,如果第一人称视角能力没有被例示,人就不存在。“一个人有一个内在的方面,可以考虑、推理、反思自己,这是其他非个人物品所缺乏的,这个内在的方面是人的定义性特征。”[5]21以上定义意味着不是所有的人类动物都是个人,因为人类通常不是在受孕或出生时而是在两岁左右才成为这样的人,因此洛克意义的人格之于我们人类只是一个阶段,人格是人类动物的偶然属性——从获得洛克认同的心理能力(自我意识和理性)开始,到失去这些能力结束,如死亡或进入植物人状态。Olson和Mackie等动物主义者都否认人类在本质上具有人格,他们认为,动物特性才是一种基本属性,而人格不是,人类动物是一个物种的成员,只是可能会具有某些独特的人格心理特征。因此,就个人本体涉及的对象而言,心理主义的个人范围要么太窄——排除了形成心理活动之前的胎儿和丧失心理活动的植物人,要么似乎过宽,类似具有理性心理活动的无机物、外星存在也成为个人了。例如Baker认为,“从本体论上讲,我更接近一个自觉的火星人,而不是一匹马或一个早期胎儿。”[5]59尽管动物主义并不否认各种无机人和其他类人的存在。但是这种人格主义的立场似乎忽略了“我们”的一部分和我们的独特性。

动物主义反对理性心理人的第二点集中在对个人同一心理连续观的批评。首先,动物主义者指出,心理连续观无法解释不是人的胎儿怎么突然成为了人。因为一个人的心理内容或能力不能与一个根本没有心理内容或能力的生物连续存在,心理连续观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胎儿不复存在,一个个人取而代之;二是胎儿存活下来,但从未成为一个个人,它只是与它不同的人(我)分享它的事情。但这两种选择都让人难以置信。其次,在动物主义者看来,个人同一的心理方法会导致省略个人持续的物理实现的限定条件,即认为你就是未来那个继承了你现在所拥有的心理特征的存在,至于这些心理特征是如何传递的是无关紧要的,不需要涉及任何能够支持思想和意识的物理物体的持续存在。其结果是,心理连续观明显支持“大脑状态转移过程”会把你从一个人类生物转移到另一个生物,在Parfit的思维实验和Shoemaker的论述中,都不乏这类设想和论证。但实际情况是,无论脑状态转移机做什么,它都不可能把动物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这是基本的物理学常识。

心理主义的方法和某些设想还直接成为当代超人类主义和人工智能哲学的理论基础。如Bostrom相信,我们可以扫描人类大脑的突触基质,并在计算机上模拟它,因此这种“转移”是可能的[6]。如果我们能把自己上传到一台电脑上,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自己上传到几台电脑上,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几个人,上传到计算机的原始人和在计算机中创建的新人之间也没有区别。而动物主义者指出,这样会产生分支和复制问题。当前所有个人同一性的心理连续观都认为,某人在未来与你存在心理连续还不足以让你继续存在,还需要无分支(Non-branching)的心理连续性。即一个后来的人是你,当且仅当这个后来的人与你在心理上连续,并且这种连续没有分支,但上传无疑会产生多个分支,就会有多个这样的人。Olson认为,超人类主义者本质上依赖于我们是模式的假设,而模式是可以作为信息传递,可以进行分支和复制的[7]。然而,我们并不是模式,我们是事物而非属性,是特殊物而非普遍物,因此,我们不能被上传到电脑。针对当前人工智能的发展,Olson发现,通常的观点认为,要知道人工智能是否可能,只需要考虑心理现象自身的本质。但恰恰相反,我们需要确定的是,心理现象的本质是否要求心理现象具有一种特殊的基质(Substrate)。在他看来,“如果要有真正的人工智能,如果在恰当的环境中用恰当的方式对计算机进行编程必能生成真实的思维或意识。那么这一真实思维或意识还应该有主体。但是,通过对计算机编程使哪种存在者有了智能,这很难说清楚。说明人工智能的主体是什么,并不像解释自然智能的主体是有机体这么清楚自然。”[8]例如,我们很难断定人工思维者是计算机的哪个部分,我们也无法确定人工思维者的空间边界或空间部分是什么。“人工的智能存在者一定是某种物质的东西。至少,任何推定的人工的思维或意识都是由某个物质事物的状态或活动构成的,而如果处于心理状态中或沉浸于心理活动时缺乏思维或没有意识,那么这一物质事物将成谜。”[8]

由于动物主义认为洛克的人格是人类动物的偶然属性,就像一个人在13岁时是少年而18岁后不再是少年,这种属性的丧失对这个人的持存没有影响。和心理主义有关同一性的持存条件不同,动物和更普遍的生物体则有另一种专有的持存条件。布拉提给出了动物主义关于我们个人如何持存的一般的形式陈述:“即满足对过去或未来与现在存在的人相同的必要和充分的条件是那些满足对过去或未来与现在存在的动物相同的必要和充分的条件。”[9]不过,关于人类动物的持存条件是什么还存在分歧。

经典动物主义者主张的持存条件是:保持存活是人类动物持续生存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因此,人—动物的持存包括构成生物生命的那些过程的延续。正如Olson所言,动物主义的持存条件是,一个人只要有纯粹的动物功能如新陈代谢、呼吸和血液循环的能力等,就能继续生存下去[10]。这意味着,动物的生命被理解为一个自组织的生物活动,维持着生物体复杂的内部结构。由于生物体组成的材料在本质上是不稳定的,因此必须不断地修复和更新,否则生物体就会死亡并导致残留物腐烂。一个生物体必须不断地吸收新的粒子,重新配置并将它们吸收到它的生命结构中,并驱除那些对它不再有用的粒子。一个生物体的生命使它能够持续存在,并保持其特征结构[11]。这一观点的倡导者Van Inwagen对生命和有机体的关系进行了定义:如果x在t1时间的活动构成一个生命,且y在t2时间的活动构成一个生命;那么,当且仅当x在t1时间的活动构成的生命是y在t2时间的活动构成的生命时,x在t1时间构成的有机体是y在t2时间构成的有机体[12]90。当然,从有机体主义的观点出发,死亡将构成我们存在的终结。无论我们死后还有什么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将不复存在。严格地说,在这种观点看来死亡是持存的结束,以至于甚至没有“死动物”这一概念。一个“死动物”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动物,一只死去的动物也不能在数量上与我相同。

动物主义的另一种观点否认活着是人类动物持续生存的必要条件。在他们看来,人类动物(像所有生物一样)是一个功能组织的物理物体,作为一个特定物种要归因于它的起源和结构。只有当这个结构被破坏,有机体的死亡才会导致它的不存在,“生物有机体的持存取决于它们保留(足够)部分的组织,这些组织是它们正常的生物发育的产物,使它们适应生命,并不意味着生命本身是必要的。”“只要组成部分的这种组织几乎完好无损,生物有机体就会持续存在。”[13]Ayers认为,人类动物的生命既是其起源的结果或不可分割的功能,也是在其存在的任何时刻对其结构和部分的持续解释。生命对事物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我们无法想象事物作为一种非生命的东西出现而存在,但“这并不是说,当事物死亡时,事物本身将不复存在,只是对事物存在和结构的解释将指向结束的生命”[14]。

三、思维动物论证及其反驳

思维动物论证(thinking animal argument)是动物主义最为标准、也是引发最多讨论的论证。论证得出的结论是,你在数量上与人类动物完全相同。这个论证涉及对人的构成观、大脑观、虚无主义和二元论等观点的批评和反驳,主要论证思路如下:a)有一个人类动物坐在你的椅子上,它在思考;b)有且只有一个人坐在你的椅子上思考;c)你在那把椅子上思考。结论:你在数量上和坐在你椅子上思考的人类动物是相等的。人们可能会试图从各方面否认以上前提,但是否定前提所做出的设想会导致以下困境或问题。

第一个是过度拥挤问题。因为现在无论你在哪里,都有一只动物,它总是与你有关。当你阅读思考时,那只动物也阅读思考。你对报纸的每一个想法动物都有,而动物的每一个想法你也有。但如果你有动物的想法,而动物也有你的想法,那么你和动物必定是一个事物。如果不接受这个结论,我们就面临每个想法都有动物和你两个生物在思考的局面。或者不是你的事物会思考你的想法,而你思考的不是你自己的想法,而这显然有问题的。如果你和动物都在思考,那么思考者比我们通常想象的要多得多[15]。

第二个可能出现的是认识问题。如果你曾经相信你是一个人,那么你的动物也相信它是一个人。你们都相信“我是一个人”。然而,你们中有一个是错误的,即使你们俩总是有同样的理由相信自己是一个人,或者至少你们以同样的方式把自己是一个人的信念建立在同样的证据上。如果你是那个动物却不是那个人,你就无法分辨了。尽管事实上你知道你是那个动物。

第三个问题称作人格问题。动物在心理上和你一模一样,在心理上和一个人一模一样。因此,根据几乎所有的人格描述,没有理由不把它当作一个人。但如果它是一个人,那么就可以说一个动物就是一个人。如果有动物是人,那么很难理解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我们不是动物的人。

第四个问题是过度决定问题。如果你现在有两个思维者,那么你从事的事情都是你的动物也从事的。它不仅从事你所从事所有身体活动,也包括所有心理活动。它做了你所做的每一件事,这意味着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由你和动物共同决定的。所以如果你和动物是不同的思维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共同决定的。Licon[16]称之为过度决定问题(overdetermination)。但事情很可能并没有被过度决定,没必要假定你和动物两个人具有因果力,这是一种冗余。

思维动物论证也面临着许多质疑和反驳。首先,Bailey[17]指出,思维动物的论证对那些不认为人是物质的人没有什么作用,它主要是从唯物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论证。如纯粹的二元论者通常都否认物质事物可以思考(所以否认你的动物也能思考)。因此,他们拒绝了思维动物论证的一个前提。实际上我们还可以发现,唯灵论者完全可以把动物替换成灵魂,论证同样有效。

其次,思维动物论证或其子论证背后的认知原则是模糊的,需要辩护。其捍卫者应该做更好的具体说明,如具体说明动物和人处于同一证据状态的准确意义。

第三,反对者认为,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动物都不需要思维。生物学家有时也会把思维归因于动物,动物可能会从与它们关系密切的人那里继承到慎思的特征,所以我们有时可能会说动物在思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动物本身真的是思维者。正如一个首席执行官挥霍无度时,他的公司可能会受到影响,我们将其描述为一个挥霍无度的公司,但并不意味着公司本身实际上是挥霍无度的,因为公司不是那种可以挥霍无度的事物。

第四,我们和我们的动物不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们没有位置。无论我们是什么,我们都是非物质的东西,而非物质的东西并不存在于某些地方,与动物并不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中。或者,我们和我们的动物不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们是大脑,而我们的动物不仅仅是大脑。我们的动物比大脑占据更多的空间,所以我们和我们的动物不在同一个空间。

第五,指称模糊问题。Noonan[18]发现了前提2和前提3中的一个歧义。根据他对人称代词使用的修正主义观点,第一人称的思想和话语只指人,而不是动物。在他看来,我们必须一方面区分第一人称思想和话语的指称对象,另一方面区分这些思想和话语的思想者。Noonan不否认坐在你椅子上的人类动物首先能够思考。他也不否认这些想法(以及表达它们的话语)成功地引用了这些想法。但他坚持认为,当动物有一个第一人称的想法或说出“我”时,这个想法或话语指的不是思考这个想法的动物,而是与动物分享这个想法的人。

第六,对思维动物论证最具威胁的反驳论证,通常被称为“思维部分问题”(thinking parts problem)。即为什么假设你是动物,而不是头部、大脑或动物的其他思维部分?该反驳证明了思维动物论证的前提1(P1)和前提2(P2)可以被关于其他思维部分的类似主张所取代。例如:(P1)目前有一个人头位于你所在的地方;(P2)目前位于你正在思考的人类头部。这个反驳并不能完全排除思维的你是整个动物这一可能性,但批评者的目的是挑战动物论的同一主张而不是提出一个替代方案。动物的所有适当的部分包括头、脖子和腰部以上的部分等,这个名单可以无限长。

思维部分问题涉及到哲学和动物主义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物的构成问题——即多元物怎么会产生统一性?在何种一般条件下可以说某物是一个复合物体?我们如何得出椅子、人或笔记本电脑等事物是否是真正的对象。Van Inwagen将这个问题表述为:“在什么情况下,多个事物组成一个事物?众多在什么时候产生统一?”[12]31对这个问题有三种可能的回答。第一是复合虚无主义,认为较小的粒子从不组成较大的粒子,没有复合物体,只有椅子、动物或苹果的粒子排列。第二是复合普遍主义,认为较小的粒子组成较大的物体,或者事物总是构成其他东西。比如椅子和动物,也有由火星、我的左臂和卡在轮胎里的一块石头构成的物体。第三种观点认为有时较小的粒子构成较大的东西,有时不构成。从这个观点来看,有些东西比如动物可以被视为物体,而其他的东西如火星加上我的左臂则不能。因此,根据复合虚无主义,严格来说没有复合对象,这就否认了这里有动物、椅子、笔记本电脑等物体的说法。如果我们接受复合虚无主义,我们就不是任何类型的对象;如果我们接受复合普遍主义,我们可能成为什么则无法确定。因此,Olson主张,任何拒绝复合普遍主义或复合虚无主义的人都应该说我们是动物,接受生物上的极简主义这个框架,这与对Van Inwagen对特殊构成问题的回答相一致。Van Inwagen认为,“当且仅当物理对象的活动构成生命时,它们构成一个对象。”[12]82这意味着,粒子有时候可以组成一只狗,但绝不会组成一辆汽车。因此,唯一存在的物理对象就是物理简单物和生命有机体。我们通常认为的头、大脑和上半部分实际上只是简单的物理结构,按照头、脑和上半部分排列,没有思维特权。

Lim对生物极简主义提出异议,认为一个分离的大脑可以在一个缸中继续运转,实际上能够思维,在缸中按大脑排列的原子构成了一个思维物体,即使它的活动不构成生命。他声称,如果大脑是主要负责动物的心理能力的器官却不能思维这对生物极简主义者来说是一个奇怪的结果[19]。因此,如果缸中大脑真的能思维,我们现在的皮肤里至少两个思维者,思维动物问题仍然存在。Watson认为,生物极简主义在其简洁性和解释力方面并非最佳理论[20]。我们可以考虑大脑极简主义,即简单物构成某种对象当且仅当它们构成认知。按这种观点,唯一的对象将是类似大脑的东西。这也可以避免思维部分的问题,但动物不会被算作对象,也就不会是思维者,所以皮肤里不会有两个思维者。

四、动物主义的困境及弱动物主义

除了上述对思维动物论证的反驳之外,脑移植的直觉和移植过程中设想的残存人以及死尸问题等等也构成了对动物主义的有力反驳。Johnston[3]47认可思维动物论证的有效性,也承认我们是动物,是智人这个物种的成员。但是,他认为我们本质上不是动物,我们可以不是动物而存在和持续,思维动物论证中的太多思维者论证只支持第一个主张。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残存人问题:假设你的大脑被摘下,然后保存在一个富含营养物质的缸中,这样大脑就能保持正常功能。与此同时,对摘去大脑的身体提供营养来保持功能。这样,手术呈现的结果是:一个没有其他东西而仅有大脑思维的个体和一个大脑被切除但保持运转的物理有机体。在这种情况下,经典动物主义会否认缸中大脑个体就是你,因为你作为手术后活着的人类动物存在并持存。如果人们同意动物主义的解释,那么大脑个体或者残存人将是一个手术后开始存在的新的人。问题是,这个缸中人或者残存的人从何而来?

Johnston认为,人们不应该承认这个残存的人在手术前就已经存在了,否则你的皮肤里就会有两个人存在——残存的人和人。也不能认为手术会产生残存的人,而这个人不是你,它是另一个在数量上不同的、手术新生产的人,这是难以置信的,因为外科医生只是将一个器官从一个身体转移到一个含有营养液的缸中。移除一个器官怎么能创造出一个新的个体呢?“你不能通过移除、致残或破坏器官来产生一个人。”[21]111Johnston认为,直觉应该是我们的同一与大脑一致,我们在手术后成为了大脑的个体。你作为一个残存的人而不是一个动物而持存。紧接着,如果医生将大脑重新连接到原来的有机体中,在动物主义者看来残余的人将不复存在,你将恢复你的精神状态和能力。但这又违背了另一个原则:一个人不能被保持动植物组织的临近人所摧毁。Johnston因此得出结论,作为一种动物的属性对我们的存在并不是必要的,我们本质上不是人类动物。在此基础上,Johnston进一步质疑智人动物是一种物质类。智人的最早成员都是由随机的基因突变产生的,部分取决于外部环境。生物学中的优势物种概念意味着当物种形成事件发生时,旧物种就不复存在,如果一个人类种群在繁殖上与其他种群隔离杂交并找到一个新的生态位,那么就会形成两个新物种,一个包括最近繁殖隔离的种群,另一个包括剩下的种群,现存的智人成员将被算作一个或另一个新物种的成员。Johnston得出结论,人类动物不是一种物质分类,而是一种隐性阶段类,不像“学生”或“单身”那样明显的阶段分类,但可以通过仔细的分析证明是阶段分类[3]53-54。

Feldman在反对动物主义时提到了另一个问题:尸体问题。他认为,动物主义并不能解释尸体的来源[22]。鉴于我本质上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我不能作为尸体生存下来。尸体是在我死前不存在的东西,它在我死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如果我们把尸体看作是一个存在的物理实体,我们应该解释它是如何形成的。人们可能会倾向于认为,动物的死亡导致了尸体的存在。然而直觉告诉我们,动物的死亡并不会从其身体中产生一个新的实体。

Yang[23]指出,创造原则是模糊的,并非不言而喻。比如一些生物伦理学家认为,人的一个必要条件是人的继续存在不应当不可避免地依赖于一种总是可以被剥夺的生命支持。只要胎儿与母亲的身体相连,那么它就不是一个人,当脐带剪断时,一个新的人就在分离时出现了,这可以否认创造原则。Lim[24]主张,动物主义要摆脱残余人困境的最好方法是认为保留思维的缸中大脑与原始人同一。接受心理连续性使我们跨时间持续,心理连续性和有机体对于个人同一都是充分的,但不是必要的。针对移植直觉问题,Thornton[25]认为,如果不局限于狭隘本质主义的动物主义而采取宽泛的本质动物主义,像涉及捐赠者这样的脑移植情形不会给动物主义带来麻烦。根据广义的生命论,为了继续存在,一个人必定是某种动物或其他动物,而不一定是他曾经是的动物。因此,如果宽泛的本质主义动物论为真,那么就不存在识别捐赠者的特定障碍。Olson认为,仅仅声称我们是动物的弱动物主义的说法并不排除外科医生将动物从一个头部转移到另一个头部,以致移植的接受者与捐赠者是同一个动物,这样异议就减弱了。弱动物主义对我们是否本质上是动物保持中立,认为“我们是动物”的简单观点经常与以下的进一步的主张结合在一起构成强动物主义:a)x从根本上说是动物;b)x本质上是人类动物;c)动物不因心理上的连续性而持存;d)动物通过某种直接的物理连续性而持存;e)对于任何一个人类动物来说,x都可能不是一个洛克意义上的人。弱动物主义与我们存在由动物、动物的空间或时间部分、感知束或非物质构成的事物是不相容的。它排除了所有对个人本体论问题的反动物主义答案,而大多数拒绝动物主义的人是因为他们接受了至少一种进一步的主张,他们反对的是强动物主义而对弱的动物主义没有异议[4]。Bailey提出了一种“泛动物主义”(generic animalism),由于泛型的参数只可以代表类,不能代表个别对象,因此可以承认例外情况而不威胁其主张,就像指着NBA球员但并不破坏 “人类的身高通常在171厘米左右”的论点[26]。总之,存在不同的动物主义,弱动物主义是各种动物主义的统一特征。

五、结 语

在西方哲学史上,肯定人是动物的论述可以追溯至亚里士多德。但在Olson看来,“除了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追随者之外,哲学史上很难找到一个主要人物认为我们是动物。”甚至“动物主义也并非一个很好的名字,但没有更好的选择。”[2]Parfit和Johnston断言,动物主义真正能引发兴趣的地方在于对模态或(判别)标准的承诺:如我们本质上是动物,我们跨时间同一的标准是生物学标准[22]。但是动物主义要么空有口号要么承诺错误,因此应该放弃。Duncan[27]则认为,动物主义要么太弱,要么太强。弱动物主义对模态或标准承诺太弱,因此没有太大意义,而强动物主义的判断很容易被思维实验所证伪。Chik[28]认为,动物主义是解决我们所谓的“人格动物问题”的一种方案,但与最初的描述相反,它并没有提供解决身心问题的方案。动物主义完全拒绝了身心辩论的某些基本前提,尤其否认了标准的观点——即假设“心灵”和“身体”是概念上和形而上学上对立的实体。然而,在动物主义者的解释中,没有问题化的形而上学或解释鸿沟的发生。因此,动物主义声称要规避当代心灵哲学家所面临的许多问题,只是将自己置身于某些关于人的形而上学的主流讨论之外[29]。对此,应该这样来看:

首先,正如Johansson所指出的,动物主义似乎没有以更精确和令人满意的方式表述出来……很难找到所有动物主义者都认可的、与对手观点不相容的公式[29]。这使得我们不清楚动物主义者和非动物主义者之间的争论到底变成了什么,以及哪些论点实际上加强或削弱了动物主义的理由。Bailey则指出,“对于每一个x,如果x是一个人,那么x和人类动物是一样的”[17],这一动物主义的普遍表述并不是解读“我们是动物”的唯一方式。“是”(is)具有定义、等同、述谓、判断和构成等多种语法功能。直观上大多把“是”理解为等同,导致误解了动物主义。

其次,动物主义着重关注的本体论问题与传统的身心问题和个人同一性问题,既有交叉联系,但又不能相互替代,尤其是我们是什么的问题不能等同于个人持存条件或跨时间个人同一的标准问题,要区分这三个问题。就身心问题而言,心灵被证明是一种物理事件可能会排除我们是非物质的观点,但它不会回答我们是生物体还是生物体的一部分,亦或是感知束,甚至不会回答心灵是否存在。对心理现象的本质及其与物理世界的关系的描述也不能告诉人们我们是什么。如果假设我们是有机体的时间部分,这和行为主义、功能主义、属性二元论、各种身心同一论以及取消物理主义完全相容。就个人同一性问题而言,自洛克以来,有三个问题主导着讨论,即持存性问题、证据问题和人格问题。我们是什么的问题与人格问题并不一致。一个事物需要什么资格才能作为一个人是一回事,什么样的东西符合这些条件——究竟是生物体、非物质的事物,还是感知束是另一回事。本体论是关于存在的追问,其子问题包括存在地位问题,即有什么存在,哪些事物存在,具有本体论地位;事物以什么方式存在,是物质的还是关系的、属性的或者倾向的;还包括存在的数量问题、层次问题、分类问题等。因此,个人本体论的描述应该说明哪些事物和对象具有个人本体论地位;说明我们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是物体、事件还是过程;说明我们是有部分的复合物还是简单物;说明我们的边界在哪里,是什么决定了它们,还有我们的数量是多少等。如果将辩论限制在个人持存问题上,不仅忽略个人本体论问题,也有利于或强化了心理主义的主张。

第三,应该肯定的是,动物主义不能也无需回答所有关于人的哲学问题。Olson也坦承动物主义也没有给出个人本体论问题一个完整的答案,但动物主义对我们是什么这一基本问题做出了实质性回答,反驳了心理主义、大脑观、构成观和二元论等实质性的形而上学观点。我们应该从当代人学理论相互批判竞争的背景中看待动物主义。动物本体论的实质是要重构人学本体论。比如,占主导地位的理性心理人的模式排除掉不具备心理活动的早期胎儿和植物人是否适当?各种思维实验的场景和超人类主义者所设想的脑状态转移、上传电子人等等是否在形而上学上可能?当各种新的技术人如赛博格、火星人共同分有“人”这一概念时,我们如何看待它们并维护我们作为智人生物的独特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动物主义的主张和辩护还关乎到我们作为智人的“尊严”问题。就实践层面而言,动物主义涉及脑移植、堕胎等行为的伦理基础和法理依据这些颇具现实意义的争论。

第四,动物主义的确存在一些不足或者需要进一步阐释的地方。如Olson一直澄清,动物主义并不暗示或假定对动物形而上学本质的任何解释,但回避“本质”问题似乎难免就会显得太弱,也无法回答持存等一系列问题。再者,动物主义的“生命”概念似乎比较模糊。根据奥尔森的定义,“生命”似乎与有机体的某些功能特性或倾向(如呼吸、循环和新陈代谢)有关。然而,这些只是可能构成“生命”的例子。人们还可以质疑,胎儿既是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有机体,某些器官也具有与胎儿相同或非常相似的特性,因此,为什么胎儿可以被算作有机体而这些器官却不能?由于事物的状态、功能或倾向都是多重可实现的,有机体似乎并不比无机物或适当的身体部分等“候选者”更有竞争力。

总之,尽管动物主义还存在着一些不足,但是也为诸多理论和现实问题提供了直接或间接的看法或答案,为更好地容纳这些讨论提供新的框架。基于以上理由,有必要更好地关注和推进动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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