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体思想在托尼·莫里森小说中的书写与传播
2023-04-23尹元
尹 元
(山西传媒学院 人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美国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于1993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在莫里森一生的创作中,她始终关注黑人种族和黑人女性,运用新奴隶叙述、声音和魔幻现实主义等手法,生动细腻地刻画了美国的黑人生活,控诉了美国白人社会对黑人的种族压迫。其故事情节之逼真、想象力之丰富,赢得了广泛的赞誉。莫里森的小说主要取材于美国的黑人历史、传说故事以及现实生活。小说反映了美国黑人在白人主流社会中所遭的不幸,使读者能够透过黑人的不幸遭遇从文化、心理等方面深入思考其原因。小说从各个角度探讨了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在黑白文化激烈碰撞的美国语境中,黑人群体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可能的出路。本文深入分析和探讨莫里森小说中关于种族问题的共同体思考,以期为中国的文艺工作者提供借鉴。
习近平总书记曾强调,“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世界各国人民的普遍参与。我们应该凝聚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不同地域人民的共识,共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业。”[1]7这一科学构想的提出,有助于共同应对全球性问题,推动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共同创造人类美好未来。同时,这一科学构想的提出为消除世界范围内的不平等和矛盾,提供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本文将从托尼·莫里森小说中挖掘共同体的主题元素,从跨文化的视域审视文学作品中共同体思想的表征与书写,突破本土观念、超越族群视野,站在共同体意识精神层面解读小说内容。
一、《天堂》中的民族共同体想象
从字面意思来看,“天堂”常用来指远离痛苦的理想之地,是一个温暖、舒适并且有安全感的地方。小说以“天堂”命名本身就体现出作者对于美好生活的深层次诉求。而共同体有一个经典的定义即共同体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社会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因此,笔者认为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有生命的、有活力的、有精神层面契合的一个集体。而社会只是一种机械的、被动的聚合和人工制品[2]71。研究者也倾向于把它看成是一个理想家园。身处其中的成员之间相互依存、彼此信任。可见,天堂就是美好的向往,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一直以来,非裔美国人渴望却又很难真正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他们不断地探索创建共同家园的可能性。各个阶层的非裔美国人都试图建立美国黑人的共同体。他们渴望摆脱强权的白人统治,创建独立的社会群体组织。他们企图摆脱压迫和歧视,使每一位黑人都能享受自由和美好。莫里森小说《天堂》中的鲁比镇和女修道院也承载着作者对于理想共同体的思考。莫里森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远离白人统治的黑人共同体:鲁比镇。鲁比镇的创造者是一群来自奴隶制完结后的黑人祖先。他们想要建立一个不受白人种族歧视的天堂,一个纯正的黑人群体的乌托邦社区。为了保持种族的纯正,他们与外界完全隔离。他们一方面想脱离白人的霸权统治,另一方面却重新建立了男性对女性的霸权:为了躲避白人统治而效仿白人的统治,歧视和唾弃浅肤色人群。这种畸形的、专制的共同体注定是失败的:共同体成员的固步自封形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他们的因循守旧形成了一个脱离现实的幻象。究其本质,这种失败是因为鲁比镇的黑人统治者缺少“共同体意识”。他们过分强调黑人血统,因循守旧且一味排外,缺少开放、理解、包容。其成员之间并没有身份认同,进而没有情感归依,所谓的“天堂”就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假象。表面上,这是鲁比镇的问题,实际上是造成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纷争不断、两败俱伤的深刻根源[3]121。建立真正的共同体需要共同体中的每一位成员增强“共同体意识”。这样才能更容易做到和睦相处、和谐发展,才能共建共享美好世界和幸福生活。而鲁比镇残酷无情地拒绝黑人双胞胎进入。理由竟然是他们“没有足够的金钱达到自立黑人的底线”[4]43。
与鲁比镇形成了对照,莫里森在小说中想象出另外一种共同体的模式:“远离邻居”的修道院。在这个女性乌托邦的场所里,莫里森安排了5位经历了不同人生创伤的、不同肤色的女性:玛维斯不慎将双胞胎婴儿放在车里使其窒息而死,她陷入深深的自责;格蕾丝无法忘怀那被枪杀的黑人男孩和亲眼目睹的暴动;西尼卡因被母亲抛弃从小被男性肆意骚扰,以割脉自残获取同情;帕拉斯遭性侵犯怀孕,而母亲与其男友乱伦。修道院里的女人种菜圃、帮助迷路的人或者需要休息的人。她们用自己的善良、热心和理解,包容着那些在外面世界受到伤害的女人。对于受过创伤的女人来说,修道院像一个真正的天堂。她们可以褪去伪装、卸下坚强、远离尘嚣,可以安全踏实地做自己。修道院里的女人互相倾诉、互相扶持、互相帮助,以情感上的相互慰藉战胜现实中的不幸遭遇和创伤梦魇。与鲁比镇居高临下的同胞情不一样,修道院展现了一种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和相互支持的同胞情。在莫里森的其他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种建立在同胞情基础之上的女性共同体,如《最蓝的眼睛》中的佩科拉和克劳迪娅,《爵士乐》中的维奥莱特、菲利斯和艾丽斯,《柏油娃娃》中的玛格丽特和昂迪等。这样的共同体使黑人群体在艰难的处境能看到一丝光亮,是黑人群体生存的精神力量。尽管修道院起到了一定的抚慰作用,但是在莫里森眼中这并不是理想的共同体,也不是解决种族问题的理想途径。修道院看似完美和谐,却是建立在与世隔绝的基础之上的,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最终被突袭毁于一旦。莫里森通过对比鲁比镇和修道院中人们的不同处境,反思民族主义者在想象共同体方面的得失,引导读者重构新的共同体,启发黑人同胞探索平等自由独立之路[3]123。理想的共同体不是某种人群的独享特权之地,而是一个开放包容、求同存异、彼此理解、彼此尊重的有机整体,是一个人人可以享有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人间乐园。事实上,莫里森在其小说中多次探索了美国黑人的民族身份问题:如何保存黑人身上所承载的传统文化的问题;黑人如何走出白人政治、经济、文化霸权的问题;黑白两种文明如何融合。莫里森通过文学作品试图说明,只有增强不同文化之间的认同和理解,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积极培养民族共同体意识,才有可能建立一个人类大同的“天堂”。
二、《最蓝的眼睛》中情感共同体的断裂
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论述了共同体和社会的区别:共同体生活以情感为动机,主体通过记忆和良知感知到自己与他者相互关联的状态,并在本质意志上相互肯定;社会生活则以利益交换为动机,人们即使因为理性选择而相互联系,并未建立真正的内心链接[2]524。社会学家鲍曼认为,共同体不同于社会。它总是传递给人以美妙的感觉,因为共同体就像是一个温暖和舒适的家[5]2。在共同体这个家中,人们彼此信任、相互依赖、互相帮助。由此可见,正是情感上的共鸣使得共同体区别于一般的“社会”等集体概念。因此,要想探讨共同体必须从情感共同体着手。罗森·维恩最早提出了情感共同体的概念。他认为情感共同体与家庭、社区等其他共同体一样。共同体成员基于相近的利益而一致遵循同一种情感模式。在这种模式下,共同体所有成员应该如何正确地体验、表达和评价情感都有约定俗成的规范。他认为不同的情感共同体之间也是互通的。“人们通过调整他们在不同环境中的情感面貌和对甘苦福祸的判断,能够不断地从一个共同体进入另一个共同体”[6]842。
《最蓝的眼睛》之所以获得好评,不仅仅在于其主题是控诉美国白人种族主义对黑人的歧视与压迫,更重要的原因是小说通过黑人小女孩佩科拉的悲惨遭遇,揭示了白人种族主义者对黑人的精神异化和奴役。白人主流社会通过种种渠道(大众媒体、学校教育、教会)宣扬白人的文化和审美观。主流文化对黑人的殖民影响造成了黑人价值取向的偏差。自身黑人性的丧失,导致黑人群体的内部瓦解,情感共同体难以形成。《最蓝的眼睛》中的暴力行为主要是来自黑人内部的暴力。家庭本应为最小的情感共同体单位。家庭中的成员本应该是彼此信任,彼此是对方的依赖与慰籍。家庭本该是一个相互取暖的集体。而小说主人公佩科拉的家庭充斥着暴力。酗酒后的乔利常常将无名的怒火和无法实现的欲望发泄在布里德洛夫太太和两个孩子身上。年幼的佩科拉经常目睹父母争吵、打架的场景。在这种家庭暴力下,佩科拉变得沉默胆怯,并且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但是,当了解了乔利的特殊经历后也就不难理解他的暴力行为了。乔利还未出生,他的父亲就离家出走了,出生后4天就被母亲抛弃在铁道边的垃圾堆里。乔利一生短暂而快乐的情感寄托来自于吉米姨婆和好友布鲁。他两次尝试寻父之旅都无果而终。吉米姨母去世后,乔利偷尝禁果却被两个白人撞见,并且被迫在他们的枪口和直视下继续做爱。这次经历使得乔利的尊严一扫而光。他在黑人的世界找不到情感上的依赖,没有归属感,在白人的世界遭到厌恶和鄙视,甚至没有存在感,由此开始走上了自我贬低、自暴自弃、甘于堕落的道路。共同体成员积极的、正面的情感体验有助于形成其对于所在共同体的信任、依赖和自觉维护。这种情感力量会促成共同体的建立或者巩固已形成的共同体。反之,共同体成员消极的、负面的情感体验会削弱其内心的精神力量,产生冷漠无情、自暴自弃的心态,有可能加速共同体的分崩离析。从小佩科拉的家庭中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黑人的情感共同体被白人主流社会从政治上、经济上进而上升到心理上一点点地瓦解;而情感共同体的瓦解所导致的责任感缺乏、伦理道德丧失被代代传承,最终悲剧落在了小佩科拉身上。在这场悲剧中,白人的暴力是隐形的,是通过造成黑人情感共同体的内部分裂,进而一步步瓦解黑人群体的自信心和自我价值感,最终实现对黑人的操控。
莫里森曾强调,“认同祖先,认同集体,黑人们个体可在精神上获得圆满和胜利。”可见,对于黑人群体而言,要想摆脱精神生存的窘境,必须建立彼此信任的情感共同体。共同体内的成员有共同的语言文化、共同的信仰追求。黑人群体以情感共同体为单位自信地融入美国现代社会,而不是以分裂的个体卑微地附属于白人主流社会。对于白人而言,小说旨在倡导多元文明的共同发展,以“和而不同、互学互鉴”的思路对待多元文明之间的差异与共性。
从创作的内容来看,莫里森作品关注非裔美国人的历史、种族和文化问题。小说凸显了本民族的特色,同时又能超越时空、超越民族和文化的疆界呈现出人类的共同价值,可以在跨国传播中互为关照和互为阐释。他们不约而同地回答了同一个问题: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源于什么?那就是坚守民族文化之本,创建民族精神共同体和情感共同体,获得归属感和认同感,从而产生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
文学的世界性是指力图解答或回应全人类最关心的共通问题。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里森以其过人的全球视野,创作出了具有人类命运共同体普世价值主题的作品。那么,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的认同和接受程度如何?在中国知网以“共同体”和“小说”为关键词进行检索,从2012—2022年,共检索出136篇文章。研究者从命运共同体、民族共同体、情感共同体、乡村共同体、生态共同体、共同体书写、共同体形塑、共同体建构等角度对中外不同文学作品进行了分析。但其中,对莫里森小说中的共同体的研究论文仅有两篇。以2023年2月1日的实时数据为例,在亚马逊、当当网和京东电商购物平台以“托尼·莫里森”为关键词检索,结果显示,有10部小说对应中文版在售,分别是《天堂》《爵士乐》《家》《最蓝的眼睛》《所罗门之歌》《秀拉》《宠儿》《孩子的愤怒》《爱》《柏油娃娃》。
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传播是一种跨文化传播。要想赢得国际社会理解和认同,可以利用和发挥文学作品,特别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品的感召力。从调查结果来看,应该从两方面入手:一是翻译好“中国故事”,注重比较文学和译介研究,以培养国外受众所需的摆渡者。翻译出的作品既要契合西方受众期待的审美意识,顺应受众心理效应和语言习惯,同时要确保文本自身的文学性和民族性。二是解读好“国外故事”。相互理解是建立不同民族或不同国家思想文化之间信任的重要桥梁。如果我们能借用国外的故事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没有文化和语言的障碍,国外受众更容易理解和接受。因此,文学评论者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解读英美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起到该理念国际传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