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朋友

马德

朋友，最应在困境中彼此看见。

真正的朋友，不在春风得意的光鲜地，也不在觥筹交错的热闹处。韩愈在他的《柳子厚墓志铭》中质疑，平日里那些“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的人，未见得就是真朋友。文中讲了个故事，有一年，柳宗元回到朝廷，听说友人刘禹锡被贬播州，播州地处偏僻，条件恶劣，不是人居之地，更何况刘禹锡还需携母同往赴任，于是柳宗元便向朝廷请愿，以他所在任的柳州跟播州交换。按柳宗元的想法，哪怕为此在朝廷那里虽“重得罪”，他也“死不悔”。韩愈写到这里，慨叹道：“呜呼，士穷乃见节义！”朋友是谁？朋友就是在你的困境里，不顾一切帮助你的人。

当然了，在世俗世界的精明人看来，这样的人大抵都有些迂，有些傻。然而，历史上类似不合常情与常理的事似乎不止这一件。

范仲淹被贬饶州，朝中大臣对此事大都缄口不言，明哲保身，却有几个不知好歹之人，为范的事冒死力争。集赞校理余靖就向皇帝进言，说范仲淹一心为公，希望皇帝能收回成命，结果余靖被贬。馆阁校勘尹洙更是直接了当，向皇帝说，自己跟范仲淹亦师亦友，那就该算朋党，既然范有罪，自己也不能苟免，结果皇帝成全了他，也被贬。再说说欧阳修，他直接修书责骂谏官高若讷，说范仲淹非罪而被贬，你作为谏官却不能为范辩护，还有脸出入朝廷，难道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一事吗？结果，欧阳修被贬夷陵令。范仲淹赴任上路，朝中人士怕受牵连，相送的人寥寥无几。只有龙图阁直学士李纮、集贤校理王质出郊外与他饯别。有人因为这件事还讥讽王质，王质回答得也铿锵有力：范仲淹是贤能的人，能得以跟范做朋党，是人生一件幸事。

上述故事见于《宋史纪事本末》。我在课堂上讲到这几个人的时候，我说，这些人何止是范的朋友，简直就是民族的脊梁。

话说回来，这些人如此傻、如此痴、如此真，他们是想得到些什么吗？苏辙在为欧阳修写的《欧阳文忠公神道碑》一文中，说范仲淹后来升官做陕西经略招讨安抚使后，想要提拔欧阳修一下。欧阳修笑着说：“吾论范公，岂以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大意是说，我为你鸣不平，难道是为了什么利益嗎，同你一起降职可以，一起升迁就不必了吧。最后，坚决地推掉了朋友的盛情。你看，这种干净、这种纯粹，岂是逐利之徒所愿为所能为的吗？

年轻时候在《世说新语》上，读过一个荀巨伯的故事。大意是说荀巨伯去探望远方生病的朋友，倒霉的是，正赶上胡人攻打该郡。朋友说，我都快死的人了，别管我，你快跑吧。荀巨伯不走，说，在这时候逃走，我也太无情无义了。胡人发现他俩后，也很惊讶，说一郡的人都跑光了，为啥你俩还在。荀巨伯回答：“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翻譯过来就是，朋友有病，我不忍心丢下他，我宁可以自己的生命代替朋友。起初，故事读到这里，我有些疑惑，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吗？史书翻得多了，我们民族历史上，这般义薄云天的人，可谓比比皆是。

这个故事的结尾也很治愈。胡人听了荀巨伯的话，羞愧难当，说他们是以无义之师攻打了有义之邦，最后，竟自觉班师退兵了。

能在私人关系上秉持有情有义，又能在国家利益上坚守大是大非，这样的人，既是真朋友，也是民族脊梁。

选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