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洗车工

作者简介：

姜钦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南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在数百家报刊发表过作品，大量散文收入中小学课外读本、教辅书或中高考模拟试卷。著有畅销小说《雾埋》《看不见的嫌疑人》及散文集十几部，小说输出英文、泰文、西班牙文版权。

小区楼下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兼营洗车业务。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我都在那洗车。

洗车工是个50岁左右的大姐，文了眉毛和眼线。她似乎过得并不快乐，脸上总是阴云密布，眉头紧锁。她常常单手洗车，一只手拿着抹布或水枪，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打电话聊天。也许打电话不会影响洗车，但那种心不在焉的工作状态却让人不放心。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心想，真有那么多电话，配个耳机也行啊。老板也真是仁慈，换成是我，可能早就把她开除了。

洗车大姐工作热情不高，好在洗车也不是什么技术活，误不了大事。不满归不满，毕竟离家近，所以我并未打算换地方。那天，我又看见她边洗车边打电话，越说越激动，然后就大哭起来。我站得远，听不见她说什么，却能清晰地看见她有一肚子委屈，像水枪里的水一样喷涌而出。她泪流满面，头发有些凌乱，一只手还在干活。没有一个人上去安慰她，我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我想过去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只见过一次她的笑容。那天，她把我车上的脚垫拿出来冲洗，忽然笑了，脱口道：“你的脚垫太烂了，别人扔掉的都比你的好！”我一听，心里也乐了，这大姐说话真直接，都不带拐弯的。那块脚垫踩刹车的位置已被我踩烂，那时正打算换车，就懒得换脚垫了。她说的是事实，我一点也不恼，甚至有点小感动。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总会听到各种恭维的假话，很少有人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你说实话了。她毫无心机，真诚得有点可爱。

楼下汽修店不温不火地经营了几年，撑到疫情第二年关门歇业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洗车大姐，卻始终记得她忧郁的眼神和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拿着水枪痛哭的样子。不知她是否还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遇到一个宽容的老板。

我又回到了多年前常去的那家洗车店。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既是老板又是员工，只做洗车业务。两间简陋的店面，连招牌都没有。在我的印象中，这家店至少开了二十年，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他们的婚姻也像他们的生意一样稳定。

老板娘极其朴素，不爱说话，只是埋头做事。洗车大哥却很健谈，个性十足。他看上去40多岁，个子不高，偏瘦，锅盖头，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镜框是酒红色的，左耳戴着黄金耳环。整个夏天，他都是穿着一件蓝色T恤，配深灰色牛仔裤，戴着标志性的黑色口罩。如果不是在洗车店遇见，我可能会以为他是个摇滚歌手或者艺术家。

隔了几年没去，我以为洗车大哥认不出我了。没想到他不仅认得我，而且对我的底细了如指掌：“你的第一台车是东风悦达起亚，第二台车是本田思域，这是你的第三台车，我没记错吧？”我吓了一跳，慌忙点头。我的第二台车三年前就换掉了，再往前记忆都有点模糊了，没想到他还记得如此清楚。这种照相机般的记忆力着实令我有点害怕，仿佛一眼被人看穿，又不禁对他暗自佩服。

他洗车特别认真，一丝不苟，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也不轻易放过，做事让人放心。从那天之后，我就固定在这里洗车了。每次看见洗车大哥，他总是很快乐，笑脸相迎。情绪是会人传人的，我付一次洗车费，除了得到优质的洗车服务，还能免费获赠情绪价值。

一天早晨，我赶在上班前送车去洗。店里只有洗车大哥一个人，音箱里放着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音量很大。清晨的阳光倾泻进来，只见他光着膀子，反戴着太阳帽，嘴里大声哼着歌，手里拿着蓝色抹布娴熟地擦着车。他转身和我打招呼时，我赫然看见他的胸前文着一条青龙，张牙舞爪！我几乎哑然失笑，这人真是太有趣了。

洗车大哥外表有放飞自我的倾向，内心却细腻，做事极其靠谱。有一次洗完车，我将一块新买的抹布忘在店里了，走到半路才发现，也懒得折回去拿。刚好那段时间连续下雨，再次去洗车店，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我推开车门，双脚刚落地，就听到他说：“你上次忘了一块抹布在这，我一直给你留着呢。”我大吃一惊，万万没料到，一块小小的抹布，他居然悉心保管了一个多月。

一个小店开了这么多年还没倒闭，说明他一定是做对了什么。他给你的，总是超出你的预期，还额外赠送情绪价值。我感觉已经和他深度绑定了，不会再换别的地方洗车。

我偶尔还会想起洗车大姐，他们做着同样的事，却是两种人生。那位大姐把自己弄得太拧巴了，本来可以更快乐一些。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我挺羡慕洗车大哥的状态，洒脱一点，不影响我们爬坡过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