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二十一）

靳国君

1177年，吏部知孝宗有意任用陸游，先在八月下令，任陆游为叙州牧。叙州（今四川省宜宾市叙州区），在川、滇、黔三地交界处，鸡鸣三省，时为荒僻之地，多山多水少人居，民风剽悍，常聚众械斗。陆游接文后，筹划去叙州赴任。

出乎意料，1178年正月，陆游接到内旨，孝宗召其东归回京。友人们纷纷祝贺，叙往事，谈东归，自是情深谊长，陆游亦有不舍。晁公武对陆游说道：“仍留别墅，待陆公来蜀终老。”陆游说道：“蜀地九年，承蒙诸友相护，久住天涯，归心渐懒，留也难，去也难，人去京，心念蜀。”

暮春，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杜鹃漫山遍野。陆游一家在众友人的簇拥下，在渡口登船，依依相别。过泸州，陆游登临南定楼，遇风雨大作，以此为题，写道“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留也难，去也难，恋蜀又思乡：“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当年入蜀，满目秋色，而今出三峡，正逢春末夏初，江野景色迎船扑面。放目青山绿水，陆游吟咏李白获大赦东归的名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此诗是李白获罪，流放夜郎途中，在白帝城遇大赦，惊喜交加，泛舟东下江陵，写于船上。陆游虽没有生死之变那般心情，却也觉豁然开朗。水一程，山一程，程程有诗作，山景水色，忆往抒今。在《初发夷陵》一诗中，他写江上绮丽壮观的景色，“山平水远苍茫外，地阔天开指顾中。俊鹘横飞遥掠岸， 大鱼腾出欲凌空”，寄托他身欲奋飞的志向。他写“今朝喜处君知否？三丈黄旗舞便风”，抒发他欢快心情，怀抱对未来的向往与期盼。

往日曲折坎坷的经历，使陆游的返京心情甚是复杂。他途经瓜州（今江苏省扬州），在瓜步山遇雨，江云黯淡，又得知王炎回京后，渐遭冷落，已抑郁而逝，暗自悲悼。到建康（也称石头城），他登临下水门城上的赏心亭，耳闻雨声淅沥，木叶萧萧，眼见山水苍茫，城郭依旧，往事涌上心头。本来，陆游与主战派一贯主张不应以临安为首都，其旁临大海，偏于一隅，不利战守，勉可建都建康，进可攻，退可守，又可稳定军心民心，震慑北金。他也曾在高宗在位时，上札枢密院、平章省提出这个建议，却尽付东流，他感慨于心，晚间在雨声中写出《登赏心亭》一诗：

蜀栈秦关岁月遒，今年乘兴却东游。

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

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

耿耿老臣心，滴滴忧国泪。

孝宗召见

陆游八月回到临安，孝宗即在便殿召见，对坐。

问到蜀中风物，陆游一一作答。

孝宗问到蜀道之险、剑门之雄、古栈道之奇，言道诸葛亮治蜀功莫大焉。陆游说道，他几次拜谒武侯祠，五体投地。古人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诸葛亮治蜀是忘身忧国，训章明法，民生安定。

孝宗言道：“文韬武略，德智超人，千古一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佩可敬。”

言罢，孝宗流利背诵：“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孝宗略停顿，说道：“诸葛亮的《出师表》，千古一相之心也。”

陆游听来意味深长，再拜，说道：“前后出师表，令人一读泪沾襟。诸葛亮以身许国，忠贞不二，辅佐刘氏父子二十七年，病于前线，卒于军中，年五十四岁。臣，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孝宗和颜悦色，又问起夔州的岁月，言谈间，孝宗颇有慰问之意。孝宗还谈到吏部任其叙州牧，他觉不妥，孝宗说：“念你久在外，故寡人下内旨，命你回京。”陆游下拜，连声道：“谢主隆恩。”孝宗不计前嫌，陆游被深深感动了。十四年前，孝宗初即位，一怒之间，斥陆游，外放，今又下内旨，召其回京，是圣君的胸怀。孝宗流露出派其出使金国之意。陆游说道：“听圣上旨意，不辱使命。”

过几日诏书下，却意外有变，不是出使金国，而是任他为提举福建路常平茶盐公事，驻建宁府（今福建省建瓯县）。这是孝宗为藩王时的封地，是福建唯一之府。事出有因。原来，“主和”派闻听孝宗要委其使节重任，便启奏另任。众声沸沸，孝宗转圜，却不再退让，又回到任命他为茶盐公事的思路，只是由淮南改去福建，去其发祥之地，自有深意。陆游接旨后，心知有人作梗，自是感念孝宗之德。

赴任前，陆游顺道回山阴，“万里归来值岁丰，解装乡墅乐无穷。”父老热迎。“昔我东归时，父老迎船头，开蓬相劳苦，怪我领雪（白发）稠。”他一一拜见族人、乡邻和吴兄诸友，话九年之别。住月余，乡人不舍：“故山何负君，且作数月留。”陆游亦感叹“岂知席未暖”，“归哉不可迟”，“微官寄邮传，俯仰阅半世。”

陆游所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各路（近似于今之省）均设，是唐宋一项重大治国理财大策。陆游获福州路此任，朝野有识之士皆曰“孝宗识人，陆游胜任。”史浩、吕祖谦、范成大、张仲钦、张季长等友人纷纷来书祝贺，先是丞相周必大写诗四首，继之老友、建安韩元吉写《凌风亭》致贺，忆往，叹今，寄望。

韩元吉在诗中，忆京口（今江苏省镇江）相交，觥船相对，一饮而空：“觥船相对百分空，京口追随似梦中”；赞陆游草书，一如云烟悠美飘逸；叹自己白发如霜雪：“落纸云烟君似旧，盈巾霜雪我成翁”。他希望陆游迂回绕道，到凌风亭上相会：“小迂旌节上凌风”。陆游慨叹，时光荏苒，一别十五年。诗中，韩元吉英雄迟暮之叹，令陆游动心；韩元吉的期望，触动陆游：“春来茗叶还争白，腊尽梅梢尽放红。”陆游自语：“我定不负茗叶、腊梅之望，报老友殷殷之心。”他轻轻收起诗笺。

另有一札，翻视落款，乃太和（今安徽省阜阳市太和县）赵蕃。范成大曾言，赵蕃以诗代信，援笔立成。他与赵蕃论诗文与荒年救济事，知此子心怀家国，博闻强识，深知流弊，时虑深远。因祖荫，两次获任，固辞不就。陆游读札，并非贺启，乃诗论。读来如行云流水，行书飘逸，难得一见。陆游自忖：“此子入仕，大材之质；隐入山林，领一代风骚。当荐与孝宗，造就栋梁之才。”

铁腕治盐

陆游之职，全权管钱管粮且不说，单说管茶管盐，已是实权了。

从汉朝起，全面实行茶盐专卖，是国家财政一大收入，各级官吏亦常从中谋私，手段繁多，中饱私囊，百姓苦不堪言。走私贩卖私茶私盐，皆有暴利可得，官商勾结，独霸一方，为害甚烈。及至唐宋，茶盐已是重要战略物资，既是民生必须，又是易换战马之物，国家专营专卖已成铁律，不过总有人追求暴利，走私贩茶贩盐。他们用金钱开路，行贿官员，打通关节，故而走私贩茶贩盐，禁而不绝。荆南曾有最大的贩私团伙，四百多人持器械贩私茶，官府下令禁止，令不得行，派兵围剿，他们起而造反，两年战及三省，震动朝野，为辛弃疾扫平。百姓说“清官能吏必治盐，贪官污吏盐必乱。”

陆游赴任，千里入闽，绕道拜访韩元吉，秉烛夜话，纵谈茶盐之政。到任后，明察暗访，听街谈巷议。

他听两老者互诉，已三月未吃盐，陆游问道：“市上有卖，不吃为何？”

一老者说道：“你口音是外地人，不知乡情。”

另一老者说道：“盐贵，买不起。”

陆游问道：“一斤价几何？”

老者伸出一指，答道：“一斤百文以上，价值十五斤米！”

陆游惊愕：“官府卖给专卖户，一斤多少钱？”

老者答道：“据说一斤十文。”

陆游回到衙内，夜问更夫，知此地只有四家有盐引（销售执照），他們合手哄抬盐价，又转卖“盐引”，层层加价。

陆游摸到真情，一手打击贩卖私盐私茶，一手打破销售垄断，放开盐引，小商小贩亦可申请盐引，多家销售，并明令不得违法收税，不准官府外加任何费用。他也发现有制售伪劣食盐和茶叶者，他皆坚决整治，麻烦也由此而来。

一日深夜，陆游夜读，忽听动静，见窗下似有人影潜入，他即吹灭灯光，抄起长剑，倚墙角大吼一声：“何方歹徒？”只见一个人影一纵上墙，再一纵，逃离官舍，遁形远去。陆游推窗纵身跳出，几个衙役闻声而来。陆游说道：“室内廊中定有人！”话音刚落，忽一人破门而出，一刀向陆游砍来，陆游一闪身，挥剑迎去，只听哐啷一声，剑起刀落，那人急转身，一个箭步纵身上房，飞檐而去。

几个衙役欲追，陆游急阻拦，说道：“歹徒有轻功，已远走。”衙役围拢来，一人忽然叫道：“看墙上有字纸！”

陆游拿下，入室点灯，只见上写：“盐茶，取陆儿之头！”

衙役说他们手毒心狠，曾伤官民。

陆游却道：“盐茶，盐茶，严查，就是要严查！生死之斗，陆儿之头不好取也！”他想到范成大，深悟治盐管茶之难。

他吩咐衙役，夜里要格外戒备，不可对人言，免生恐慌。他又嘱更夫不可懈怠，黑夜要当白日做。

他上书朝廷，建议全国长期整治，以收长效。府中有人问他，何来如此重视？

陆游深言：“这是国家的财政支柱，唐朝此项收入，是国家财政收入的两成，我朝高于唐朝。这上关国家收入，下系百姓生活，是国运人心所系，我做此官，岂能马虎从事？”

一时在其管辖之地，贩私茶及贩私盐者，辄绕境而过，一旦有走私案发生，陆游必躬亲督办，依法处置。专卖户无苛捐之忧，市场无伪劣产品之迹，百姓买茶买盐价格持平，一斤盐售价降至十五文，百姓欢呼。销售量攀升，盐税不降反增。周必大、范成大、杨万里来书，称善。

十六、赈济灾民

上任不到一年，1179年冬，陆游奉命改任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治所在抚州（今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1180年，仲夏小旱，旱后忽大雨，连续多日，止而复下，江水泛滥，来势凶猛，一日之间，数万亩农田和无数村舍淹于汪洋之中。多地灾民困于山，流于途，携老扶幼，死亡日增。

独断开仓

陆游启奏朝廷，请施皇恩，开仓赈灾。传檄辖内诸郡，发粟济民，火速送粮到灾区。并命主簿，告安济坊、居养院、安怀坊、施药局和惠民局等，要全力救灾、救人。主簿领命，一一告之。

这些坊、局，皆系宋代社会保障机构，粗成体系，遍设州、府、郡、县，部分乡镇亦有。安济坊，负责公费医疗救灾；施药局、惠民局、和剂局，负责免费门诊和低价供应成药；居养院、安怀坊，是养老院，收养鳏寡孤独老人；婴儿局、慈幼庄等，收养孤儿与弃婴；漏泽园，是社会免费公墓。这等事，自北宋兴办后，规定各地必须保证资金，是全世界最早建立的社会保障机构。后因制度初创，管理不善，赃官伸手，享保障者多杂，真假混淆，财力难支，渐至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