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摩尔诗歌《水牛》中的语图叙事与动物伦理
2023-04-21梅晴莉李文萍
梅晴莉 李文萍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引言
美国现代诗人玛丽安·摩尔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画家诗人”,也是一位擅长书写动植物和自然的诗人。玛丽安·摩尔的《诗歌总集》收录129首诗歌,其中有110首与动物相关。对于动物诗歌的批评研究主要分为两大阵营,第一类是由女权主义评论家阿德里安娜·里奇和苏珊娜·朱哈兹为代表,声称摩尔笔下的动物主要是“作为隐蔽或压抑的自我表达的载体”,暗示摩尔在父权制社会中的无力地位(Robin,2016: 5);另一大阵营则以杰雷迪思·梅林和安德鲁·卡佩尔为首,指出摩尔诗歌中的动物与宗教道德教化有关。很少有批评学家注意到摩尔的动物诗歌中所蕴含人类与自然生态之间的联系。罗宾·舒尔茨则指出玛丽安·摩尔“应该被认为是一位自然诗人”,她的大部分诗作“揭露人类的无知以及傲慢给自然带来的代价”(6)。本文从动物伦理角度来探析《水牛》(The Buffalo)一诗中摩尔对于人和动物关系的思考。这首诗歌发表于1934年《诗歌》11月刊上。与此同时发表的还有著名的《九个油桃和其他瓷器》。这两首诗歌都涉及东方文化,在《水牛》这首诗歌中提到印度水牛、佛祖、归牧图等东方元素,特别是“水牛”在印度宗教中饱受人们的尊敬,与西方致力于支配和征服自然的轻蔑态度截然相反。摩尔将西方对待动物的做法与东方的动物观进行对比,“反映出摩尔对于探讨动物表象以及自然本身背后终极意义的渴望(32),赞扬了东方哲学思想中的顺应自然与自然建立和谐共生关系的生态观以及不以“人类观念”为标准过度杂交驯化动物的动物伦理观。
一、“诗”与“画”的语象互文
玛丽安·摩尔在《水牛》这首诗歌中的叙事技巧与其他动物诗歌有所不同,但是少有学者挖掘该诗中的五件不同艺术形式但艺术主体均为“牛”的艺术作品在图像层面所传达的思想,以及摩尔如何采用现代艺术的拼贴技巧将艺术作品与诗歌文本融合在一起,实现“与图片对话”,以创造一个全新的背景和意义(Brinkman,2011:51)。摩尔深受现代视觉艺术的影响,体现在摩尔对于现代绘画技巧的借鉴,特别是拼贴手法。到20世纪早期,非正式的、高度个人化的剪贴簿已经以拼贴画的形式渗透到公共领域,剪贴簿的制作者抓住了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的概念,并通过一种废弃的美学来表达它(Brinkman,2011:46)。玛丽安·摩尔也有两本主要的剪贴簿,现存于费城罗森巴赫博物馆。剪贴簿例证了威利斯所指出的摩尔的“终身习惯:选择眼前的主题,保留诗歌材料供日后使用”(Willis,1987:5)。实际上,摩尔许多诗歌的直接来源和灵感,她对现实、动物的“观察”,都不是直接的现实,而是诸如绘画、艺术品、文字材料等。
在《水牛》这一首诗歌中,就有诸多灵感和材料来自于博物馆、绘画、电影、期刊、书籍等。在诗歌第二节,摩尔提及由约翰·斯图尔特·库里所作的油画《埃阿斯》,并且用简洁且生动的文字语言将该画作在诗歌中再次呈现在读者的眼前,实现了“对真实的或者想象的视觉艺术作品的文学性描写”或者“对视觉再现的文字再现”(Clarer,2005:133)。诗歌第三节中,摩尔则提及1827年英国动物学家汉密尔顿·史密斯在德国南部小镇奥格斯堡一个古董商店中发现的一幅16世纪绘画,摩尔根据此临摹的画作用文字描写带领我们一睹已经去“灭绝的巨型欧亚野牛”的雄伟风姿。一幅漫画以及一张照片被拼贴并置在诗歌第六节中,在此前,这两幅图像曾被拼贴在摩尔的剪贴簿中,也是摩尔诗歌第六节的创作灵感来源。一幅是来自1933年2月12日第127页《纽约时报》的剪报,展示了托马斯·罗兰森的讽刺漫画《被过度驱赶的牛》,另一幅是与其相对比的来自1927年4月24日第103页的《纽约时报》,摩尔剪掉了这张照片及其标题:“来自东亚的水牛”,由西奥多·罗斯福上校拍摄。诗歌第六和第七节的灵感来源于中国画《归牧图》。1923年春,摩尔参观了纽约大都市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大型中国画展,而后她写信给哥哥,描述了第一次参观的感受:“我们一个不漏地细品了每一幅画,细阅了每幅画的解说词。那些动物画得美极了,那云雾间的巨龙、那马儿、那水牛,还有那爬虫”(Moore,1997:194)。五月初,她又给移居瑞士的好友布蕾尔写信赞颂这个画展:“还有一幅《归牧图》画得更细致入微,驮着牧童的水牛身上的螺纹不凑近细看根本不能觉察出是用不同色彩画的”(197)。而这幅《归牧图》则为《水牛》一诗提供了“也不会如此/愉快地协助/那高坐的圣哲”“赤脚的牧童”“蛇尾半扭/在腰窝上”(Moore,1981: 28)等细节。摩尔将五件艺术作品以创造性的形式拼贴在一首诗歌中,类似于剪贴簿依赖于从不同来源借用的图像组合,这些图像通常是偶然发现并被重组,以创造一个全新的背景和意义。那么摩尔用语言文字选择性地刻画五幅画作的细节,将其重置于文本语境中有何深意?
二、满足“人类观念”的“牛”
在《水牛》的前五个诗节中,摩尔通过对美国画家库里的画作《埃阿斯》,16世纪的临摹绘画以及罗兰森的讽刺漫画《被过度驱赶的牛》的文字刻画,描绘了被人类改造的牛以及福蒙特牛的悲惨遭遇,彰显了西方观念中所谓的科学进步的动物伦理观对于动物的压迫和剥削。摩尔以“牛”为缩影,揭露了在西方世界,动物被物化为他者,以“最好”的“满足人类观念”的标准过度杂交驯化牛,违反了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
现代
牛看上去并不像奥格斯堡公牛的
肖像。是的,
灭绝的巨型欧亚野牛是一种
可画之兽,有条纹和六
英尺的角展——减
到暹罗猫— (Moore,1981: 139)
在第三诗节中,摩尔着重刻画了临摹画作中“灭绝的巨型欧亚野牛”的外表以及体型——“有条纹和六英尺的角展”,并将该画作中的野牛形象与“现代牛”进行对比——“减到暹罗猫”。摩尔在感叹和赞美“奥格斯堡公牛”充满大自然赋予的野性和力量的同时,也在惋惜他们因为人们为了满足“人类观念”最终被征服灭绝的命运。诗歌第四节摩尔对于各种各样类型的“牛”的描述则揭露了摩尔所认为的“巨型欧亚野牛”灭绝的原因——驯化杂交。
根据舒尔茨的研究,摩尔对关注进化论的自然学家有着特别的科学兴趣,特别是查尔斯·达尔文1868年的著作《驯化下的动植物的变异》对她影响颇深。在《变异》一书中,达尔文提出了许多现有的家牛品种作为物种可塑性的关键例子——这个概念对他的“通过自然选择进行进化后代”理论至关重要。达尔文认为植物和动物的育种者早就知道如何为了人类利益操纵自然世界。根据达尔文所述,自然选择能够选择特定物种中“最适合”在自然界生存的个体,而人类的“选择”,是“通过在每一代中保存最珍视的个体并通过摧毁毫无价值的个体来让家养的品种逐渐满足人类的欲望”(Darwin,1868: 14),也就是摩尔提到的以最好“满足人类观念”为原则,尽管他们表现出异常的特征。摩尔在诗歌第四节中则批判了人们为了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以及生活便利,过度干预自然选择的生存法则;讽刺了人们为最好“满足人类观念”而不顾动植物所表现出的“异常特征”,来塑造一个看似对人类有利而无一害的生物世界。
褐色的瑞士尺寸或瘤牛—
形状,白色毛绒的垂肉和温血的
驼峰:到红—
皮肤的赫里福德或是到花斑的霍尔斯泰因 (Moore,1981: 139)
“白色毛绒的垂肉和温血的驼峰”指的瘤牛,为了育种它的体型逐渐减小,与之前的原牛相比像是“减到暹罗猫”。“红皮肤的赫里福德”指的是赫里福德牛因为长得快肉质好现在被人类当作肉牛;“花斑的霍尔斯泰因”则是主要的奶牛品种之一,也是因为霍尔斯泰因产奶量更高。根据达尔文的观点,这些符合“人类观念”的“与自然物种相比的异常的特征”被保留了下来,而那些无用的毫无价值的个体则被逐个摧毁。由此被保留下来的牛失去了许多本能,其中一个就是如“亚欧野牛”般的“六英尺的角展”,可以将“一只老虎”的“那毛皮转换为无害的垃圾”(Moore,1981: 140)。然而,为了满足“人类观念”,动植物本身不可避免地会从健康的状态衰落到“异常的”或过度驯化的状态。这样的过度驯化会让动物失去原有的在大自然的野性,甚至在自然界生存的能力,逐渐沦为人类满足欲望的工具。
摩尔在诗中的第六节提到了“白人/基督教异教徒”,根据皮克拉夫特描述,这是一种英格兰的吉林厄姆“野生白人(或公园)牛”。该牛为史前野牛和在欧洲改良品种的牛杂交后的品种。尽管它们曾经在早期的基督教英格兰野外生存,但多年来,吉林厄姆牛一直被人们以隔离方式饲养,以生产它们雪白的兽皮。由英国殖民者进口到印度的“白色基督教异教徒”牛,出现在摩尔的诗中,象征着西方人采取了极端和压抑的措施——杀死所有那些不符合美丽或纯洁标准的动物,违背自然法则控制征服动物。
西方除了扼杀那些不满足“人类观念”的动物来实现驯化外,摩尔在诗歌第二节还批判了在牛的鼻子上套上圆环来实现驯化的目的。这也是为何摩尔再现库里的画作《埃阿斯》但是却着重强调“没有圆环在他的鼻子上”。人们利用牛的鼻子是痛点这一特征来更好地驯服他们,却未考虑到动物“作为生命的主体有感觉幸福和痛苦等情绪的能力”(Tom,1983: 243)。玛丽安·摩尔在诗中还举了“福蒙特牛”以及引用罗兰森的画作《驱赶过度的牛》以此批判西方人对于动物的过度奴役,引发人们的思考。“没有白鼻子的福蒙特牛与它的双胞胎同轭/来拉枫树汁,/髙及它们雪中的膝盖”。福蒙特州是美国最大的枫糖产地,运输枫糖的沉重工作则落在了福蒙特牛身上,它们需要在“髙及它们雪中的膝盖”中,踽踽前行,如同罗兰森画作中的牛干着繁重的苦力。
三、东西方动物伦理
动物伦理以人和动物的关系与人对动物的道德义务为研究对象,尝试建构以“动物”为核心的伦理体系。在诗歌前五节,摩尔借助三幅画作揭露了西方世界为了满足“人类观念”而过度奴役、违背自然法则杂交驯化动物的残酷行为,肆意剥削利用自然,只看重非人类物种的“工具价值”而否定其“内在价值”,都是人类中心主义所驱动的消费主义作祟。而从第六节开始,摩尔将眼光转向了东方世界,将西方基督教所代表的动物伦理观与印度佛教所宣扬的动物伦理观进行对比;诗歌第七节摩尔用语言文字刻画的《归牧图》更是彰显了中国古代道家学说中“道法自然,自然无为”的动物伦理观。
诗歌第六节刻画了罗斯福探险队在印度拍摄的水牛照片,“印度水牛/站在一座泥湖中”(Moore,1981: 139),这一节对于两件艺术作品的文字再现揭露了摩尔笔下西方世界绘画中“过度驱赶的牛”与东方世界肆意徜徉在自己喜欢的栖息地的印度水牛之间的对比。摩尔进一步解释造成不同动物伦理观的原因在于宗教。美国历史学家恩·怀特曾指出是“宗教深刻影响着人类的生态认知”(White,1967: 1204)以及认为“基督教是世界上最人类中心主义的宗教”。“没有白色的/基督异教徒,被/佛截住”(Moore,981: 140),此处摩尔将西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观点与印度佛教尊重自然的观点相对比,批判了基督教中将人与动物的关系看作统治与被统治,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在英文版圣经中,“subdue”和“dominion”的用词说明人类的地位远高于自然万物。而这样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动物伦理观恰恰与印度传统的宗教动物伦理观相反。古印度的文献中曾经记载佛祖对牛的评价:“牛是我们的朋友,就像我们的亲戚一样。农夫干活得依赖于它们。它们带来了食物、力量以及快乐。因此,不可杀牛”(Schulze,2016: 15)。在摩尔看来,佛祖不是凌驾自然之上去驾驭自然,而是尊重自然规律。
无独有偶,摩尔也曾描写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这位伟大的智者虔诚地坐在牛背上,双脚垂在一边,悠然自得。第六节中摩尔用精准的选词文字再现了《归牧图》,将圣哲骑着牛悠然自然的景象生动形象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从“生机勃勃”“仿佛系着缰绳”“蛇尾半扭”“愉快地协助”等词语,刻画了牛与人和谐相处的场面。摩尔对佛教和道教有一定的见解,她曾说:“无穷无尽的天人合一”(Moore,1961: 16),也就是说人与大自然是相互交融、相互依存的关系。受东方哲学思想的影响,摩尔提倡道家的自然无为的思想,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强调人与天地万物和谐、一体的关系,不应以“人类观念”破坏人类与天地万物的和谐与平衡。
四、结论
摩尔借助这五件不同的艺术作品,将其置于文本以及历史语境,刻画了在西方世界中,牛作为动物的缩影,长期以来被看作是微不足道的被动客体,或是人类食物的来源,或是人类消遣的对象,或是供人类驱役的牲口。她批判西方人类中心主义者用所谓科学的方法来过度支配和干预自然,违背动物本能,凌驾于自然之上,看重非人类物种的“工具价值”而否定其“内在价值”。而诗歌后半部分,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人们应该从东方哲学思想中借鉴学习,应该以谦卑的态度对待动物与大自然,强调尊重动物本能,顺应自然,只有循着自己的本性,万物才能生生不息。《水牛》一诗引起了读者的反思和警醒,摩尔希望更加关注动物等非人类的处境,为动物道德地位进行伦理辩护,本质上也是人类走向自然、自觉、自由的新道德之路的理论诉求。